第89章 休養(y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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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休養(yǎng)
景辭餓得久了,五臟六腑都傷得厲害,只喝上半碗熱粥便腹痛干嘔,好在有了米粥墊底,能進上一碗湯藥,順順當當熬過逃脫升天的第一夜。
靜悄悄,景辭已然入睡,亦或者說是昏昏沉沉未醒。陸焉手握空碗坐于燈下,寂寂無言。好似一尊入了定的如來,靜默的殺神,精雕玉琢的側影是空山絕響的詩篇、千山飛絕的畫作,每一片雪花的落下都是一聲低哀婉轉的悲嘆。他最終成了山水,成了奇石,成了孤絕寂寥的一切,唯獨在她細微的呢喃中皺一皺眉頭,如此你才恍然大悟,原來他仍有一分生氣,尚存人間。
月上中天,夜如舊夢。景辭睡得并不安穩(wěn),夢中總有異獸血口大開,要吃她腑臟,撕她咽喉,逼得她拖著殘破又無力的身體做最后的奔逃,但危急時刻總有一雙溫暖的手揮開夢靨、揉碎惡獸,環(huán)抱她瑟瑟難安的身軀,握緊一雙等待慰藉的手,“小滿,小滿——”他低啞而溫柔的聲線就在耳邊,縈縈繞繞是訴不完的相思,道不盡的憐愛。他守著她,夢里夢外,月初月落,舍不得再放開手。
第二日景辭睜眼時陸焉早已經(jīng)趕往湯泉山,去見鎮(zhèn)日里罵朝臣無用的皇后,依舊跑馬殺人荒淫無道的太子,閉眼不問朝政的生命天子以及重病難返的皇太后。整頓京師、駐軍屯兵,進展緩慢卻也有條不紊,陸焉肩負重擔,京城無萬歲,他就是登極的千歲祖宗人人跪拜。誰人出逃有罪,誰人堅守有功,都憑他一句話。權,即是如此。
然而等生殺予奪真正握在手中,得來也不過是無趣無聊、空虛寂寥,但他漸漸明白父母兄弟因何而死,蒼生黎明緣何而苦,非因生命天子或是昏聵君王,非因洪水大旱或是朝內(nèi)碩鼠,從來這世界不被一人左右,如同潮汐起落,日夜更迭,是命又是定。他只想在日落之前,血染的霞光之下,找到他不能失去的珍寶。
他風塵仆仆,身后高高揚起的披風遮住山間垂落的斜陽,肩上落著今日最后一夕晚霞,血一般的顏色染紅蒼白的鬢邊,翻滾的情誼在謹慎的心思里被收了網(wǎng),生生悶住了不敢向前一步,余下勇氣只夠他立在門邊,靜靜看著半躺在床上依舊憔悴的景辭。
沉默并非無言,而是近鄉(xiāng)情怯。他心中有愧又有憂,不知該如何遣詞造句才夠得宜。她雖仍在病中卻頭腦清明好過他,虛弱地彎起嘴角,輕聲說:“你回來了…………怎么不進來?站在門口做什么?”
陸焉這才從怔愣中回過神,呆呆好似木頭雕像,抬腳跨進門來,由木棉伺候著解了披風,凈過手,才敢靠近來觸碰她面頰,“小滿好些了?”
景辭笑著點頭,“能與你說上幾句話,可見是好多了,只不過總是餓得慌,大夫有叮囑,丫鬟們也不敢伺候我多吃,只得忍著。”
他微微皺眉,于她床邊落座,低嘆道:“小滿受苦了,都是——”
“都是我的不是。”沒成想他懺悔的話沒說完,她就已經(jīng)接過來倒背如流,一時間悲傷壓抑的陰云隨風散去,余下是她唇角恬靜安然的笑,柔柔似一道光,將他濃郁陰沉的眼瞳照亮,她說:“好了好了,已經(jīng)說過八百遍,聽得人耳朵起繭,才多久沒見,竟然嘮叨成這幅模樣。”
再抬手,輕輕撫過他銀白如雪的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她的感嘆細不可聞。陸焉握住她停留在他側臉的手,低聲告慰,“從前恨不能與嬌嬌一夜白頭,如今總算是成了一半,再等到你滿鬢霜白就算完滿。”
“那可是件難事。”
“為何?”
“因我這般絕代芳華,是絕不會有兩鬢銀霜滿臉皺紋那一日的。”一對眼珠璀璨如寶,映著他的癡戀與歡喜,強撐的輕松讓人心酸,他驀地眼眶一熱,突然間將她抱緊,牢牢擁在胸前,側臉摩挲著她散亂的發(fā)鬢,帶著懇求與挽留的口吻,同她說:“別再離開我,答應我…………我再也承受不起…………”
雙手回抱他后背,景辭下頜磕在他肩窩,巴掌大的臉露出半個,正巧遇上窗外皎皎明月爬上樹梢窺探。她笑著,眼淚是苦難過后的點綴,是一顆顆轉瞬消失的珍珠,她說:“我答應你,從今以后哪也不去,只跟著你,伴著你。我若是說謊,就讓我一口氣吃成個大胖子,路都走不動,一出門三四個粗壯婆子扛著,才能挪得動步子,進人家家門要先拆門板,不然橫著豎著都擠不進去。”
到這一刻,她成為堅不可摧的堡壘,而他是亟待安撫的少年,人生從來沒有固定劇本,角色的轉換因彼此相愛相依,而非世人傳說你變化太快。
景辭養(yǎng)病的這些時日,問過許多次國公府近況,陸焉都答得含糊,要么是城中混亂尚無消息,要么是聽說、聽聞、或有可能正在北上途中。三番四次景辭便不再問了,因心知他回避,定然得不到那顆定心丸。
然則國公府上下數(shù)百口人,隨著元軍的撤離、京師的收復,復又跟隨南逃的隊伍掉頭北上。如今已重回舊地,上上下下安頓好,雖說病的病,傷的傷,但好在大體無事,已算難得。那兩位消失宮中的國公府小姐亦可算是死有所用,長輩們?yōu)橹樏骓樚倜а勒J下,都說是殉節(jié)、殉國,等風言風語過去,還能博個美名,何樂而不為?就算是下了黑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睡不安穩(wěn)的二夫人孫氏,現(xiàn)如今也能美滋滋贊自己聰明,玩會了一箭雙雕的把戲。
待到景彥隨天子儀仗回城,國公府粉飾太平的日子才算到了頭。清風居剛剛鋪好的瓦礫,又讓父子倆點燃的火炮沖出了屋頂。無論身邊人說什么,反反復復說過多少回,景彥一個字也不信,他只信他自己,信景辭尚在人間。但二老爺顧慮重重,有一千一萬個不得不,要犧牲要奉獻,要將親生兒女割肉喂鷹。
“什么狗屁名聲,什么家族臉面,還要為兄弟姊妹著想?放屁!我這輩子就小滿一個姐姐,其他人算個什么東西?按禮進了跟前要給我磕頭作揖的賤民奴才!借他天大個膽兒,敢跟小爺稱兄道弟?”景彥才從馬上下來,一百里路風雨無阻,越是疲憊越是焦灼,積攢了一腔怒火,要扯著嗓子,吼到青筋爆現(xiàn),用盡全身力氣與父親拼個高低。
二老爺照例吹胡瞪眼,桌子拍得噼啪響,站起身來就要打,“混賬!你說的什么混賬話!我看你是找打!”
“打就打!反正父親兒子女兒多得是,沒了我還有建民奴才上趕著要來,沒了小滿,自然還有孫氏那賤婦教出來的下賤材兒歡歡喜喜到父親跟前盡孝。”
“跪下!”
景彥撲通一聲重重跪在二老爺身前,倔強地咬著牙,任三寸長家法一棍一棍抽在身上。二老爺被氣得狠了,面上通紅,咬緊了牙往死里打,一時間耳邊只聽見家法抽破皮肉的悶響,景彥自始至終咬緊牙關一聲不吭,而二老爺打到精疲力竭滿頭大汗,案臺上的自鳴鐘響六聲,天已黑透,廚房炊煙裊裊,行人腳步匆匆。
不知是否因恨到極致,只顧沖頭上翻的恨,顧不得背后拆骨抽經(jīng)似的疼,痛到麻木反倒清醒,如蠻牛一般拒不認錯,痛陳道:“我與小滿一母同胞,心神相系,若她出事我怎會不明?她如今定然還在,只不過流落他鄉(xiāng)無人可依,正等著父親派人去救。父親怎能就順了他們的意,口口聲聲說小滿殉節(jié)而死,難道就為國公府的名聲任由她漂泊受苦自生自滅?父親!天底下哪里有如此無情的家門,如此冷血的親族!兒子不認!即便你們一千一萬個都當小滿去了,我不認!”
“你要如何不認?去京兆尹門前擊鼓鳴冤,還是去鐘樓大喊,定國公府六姑娘沒死在太和殿,而是讓蒙古人糟蹋完了帶回草原…………”話到此處,悲從中來,打也打了,罵也無力,心頭一陣陣絞痛,眩暈中跌坐在太師椅上,仰天長嘆,“你能如何?人已經(jīng)沒了,難不成還要賠上整個國公府?”
景彥在這一瞬間猛然抬頭,撞上父親眼中的無奈與妥協(xié),少不更事是沖動莽撞,是以一股決不妥協(xié)的孤勇與這個世界所有規(guī)則定律為敵,投身一場注定失敗的戰(zhàn)役。但他眼前心底金剛石一般的堅毅無法被風雨磨滅,他將永存,歷久彌新。
景彥說:“父親,我要去投軍,去西北,出關去殺蒙古人,總有一天我能把小滿找回來,到時候不管你們認不認,她永遠都是我景青巖的姐姐,是母親的女兒!”
“你敢!你敢出這個門,便永遠不要再回來!”
他看著父親的臉,看著他蒼老的面龐斑白的頭發(fā),毅然挺直了背脊,重重向父親磕上三個下,沉默中訣別。繼而站起身毫不猶豫地轉身向外,只在跨過那道從小到大絆倒過他無數(shù)次的門檻時生出一股猶豫與羈絆,但仍未回頭,面前是廣闊遼遠的星空,身后是黯然落寞的老父,沒有對錯,只有抉擇。
他的抉擇是,“不回來,就不回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