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爭執(zhí)
第五章爭執(zhí)
次日早起,春山伺候著里里外外都換過,今日挑一件絳紫常服,花羅錦外罩一層墨色云香紗,舉手投足偏顯出些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富貴雍容,與這天下第一等的奴才身份相左。
春山弓著背系好了陸焉腰間玉帶扣,垂著手站到一旁,“奴才聽白蘇姑娘說,郡主昨晚上咳了一夜,天沒亮就起來,用過藥,這會子又睡下了。”
陸焉理了理袖口,一系云紋金線極盡奢華。臨出門吩咐春山,“請許太醫(yī)再去瞧瞧,改改方子,你仔細著點。”
“義父,還叫去碧溪閣回話么?”
“不必,石阡,圣上新得了兩位美人,你讓李傳福擬個封號呈給圣上。”
一早便在門外候著的春和宮小太監(jiān)終于得了機會,上千遞話,石阡皺著眉回稟,“義父,不知誰透的風,貴妃娘娘那也知道了新進美人的事,今早起來,正鬧著呢。于公公請您過去瞧瞧,好生勸慰娘娘。”
陸焉答:“知道了,這便去。”
從春和宮回來時已到晌午,內務府庶務繁多,西廠奏報壓滿半張桌。一說權力是最烈性的□□,太監(jiān)算半個男人,自不例外。研磨提筆時生殺予奪,自覺高過旁人,渾然一堵高墻平地起,捧高了他,任是什么出身,如何殘身漏體,全憑這一支筆,一頂烏紗,都敢站在高處俯瞰眾生。
唯有回到這張金絲楠木翹頭案上方能覺著自己仍是個人,而不是門前一條亂吠的老狗。
一時入戲,抬頭已是烏金西墜,云霞漫天的時辰。
陸焉撐著桌案起來,雙手背在身后,緩緩踱進院子里,見蟹爪菊開得極好,便挺在香蕊深處,或是悵惘夕陽或是遙看新月,自都是凡人猜不出的心思。
“各宮都好?”
春山一貫機靈,斟酌道:“各宮都好,但郡主的病今日不見好,反倒愈發(fā)咳得厲害,太醫(yī)說這是風寒入肺,少說也得再調養(yǎng)個三五日,或能消咳。”
“有人來傳話沒有?”
“慈寧宮當差的小德子扒著墻頭遞了張條子,傳的是錦衣衛(wèi)的話,多半是榮大人有事相求。”
而景辭窩在暖榻上,飲過一杯熱茶,身上讓錦被蓋得嚴嚴實實,生生捂出一身熱汗。忍冬搬來個小圓凳坐在景辭腳邊,正拆紙條。瞄一眼榻上人面色,才敢開口,“禮部侍郎趙大人下了詔獄,全家獲罪,榮大人說…………不忍見趙四姑娘冰清玉潔卻淪落風塵,故來問郡主,可否請廠公大人通融通融…………”
景辭瞇了瞇眼,不怒反笑,放下手中暖燙燙的蓮花紋青瓷茶盞,好笑道:“還沒進榮家門呢,就叫我給他張羅妾室了?可見是一著急便忘了往日在我手里吃的虧,光想著英雄救美了。這個趙四姑娘…………我倒依稀知道些,仿佛是在皇后娘娘千秋宴上見過,只記得她白得很,聽說打小兒身子骨弱,常年病著。”
白蘇換了茶水,說道:“奴婢也記得,按說那位趙四姑娘一直稱病在家鮮少露面,榮大人又如何得知,如何…………得見?”她這拉長了音才發(fā)出的“得見”二字,顯是藏了壞心。引來半夏義憤道:“可見是個裝腔作勢的狐媚子,針線女紅書畫琴技什么都不學,盡會勾男人。郡主,這人您可千萬不能救,真讓榮大人帶回府里,往后還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煩事。”
“得啦,都以為我有通天的本領,錦衣衛(wèi)同東廠協辦的案子,背后還有宮里的大紅人推一把,我能做什么?”手指捏起來杯蓋,撥了撥碗里碧綠澄澈的水,輕笑道,“忍冬,你去傳句話,讓榮大人進一千兩銀子來,交八百兩給春山,請他去牢里看看,這位趙四姑娘缺了什么短了什么都給補上。若是想換個寬敞的地方住,也騰給她。另二百兩你們四個領了,存著當嫁妝。”
忍冬謹慎些,“這…………若是那趙四姑娘往后同榮大人說起來,怕是不好…………”
景辭道:“他存了心要當英雄,我若不乘機訛上一筆,反倒顯得我不盡心,再而說,這官場上的齟齬豈能樣樣都擺在明面上,這點榮大人比我清楚。你們也別覺得不好意思,訛他便訛他了,就是欺負他傻,活該。”
惻惻然感嘆,“連西廠指明要辦的人都敢伸手來沾,可見世間情愛害人不淺,多少癡男怨女,多少十文錢一本的話本子,都從這兒來。”
說笑一會,桂心挑了簾子進來道:“郡主,陸大人來了。”
巧的很,桂心的話剛落,她便咳起來,咳得胸腔都在震,半夏同忍冬一個拍背一個端茶,折騰個老半天才喘上一口氣,景辭憋紅了臉,撫著胸口說:“老天爺可真是耳聰目明,半點壞事不讓做。”
“郡主要做大事,也等先養(yǎng)好了身子再說。”白如玉、明如鏡、聲如罄是陸焉,“季太醫(yī),診脈吧。”
話音將落,自他身后繞出一位鶴發(fā)雞皮老大夫——太醫(yī)院掌院季敏,老人家上了年紀鮮少出診,若出診必是圣駕鳳體違和,今日來診她的脈,也不知她與陸焉,誰的面子夠大。
季敏道需換一副方子再吃上個三五日試試。滑不留手,從來不把話說滿。
半夏遇見陸焉,活像老鼠見了貓,忙不迭跟著白蘇出去抓藥,忍冬也退到院子里去,反倒是春山守得近些,倒讓人懷疑起這究竟是誰的院子。偏有人反客為主,揚起白狐皮領子披風裹緊了她,問道:“郡主今日可是遇上什么為難事,不妨說給臣聽,微臣必當盡心竭力為郡主分憂。”
“陸大人,你身上可真香,都是春和宮那股味兒。”他彎著腰,胸口一只騰云仙鶴就在近前,她十指纖纖,勾住他襟口蝴蝶扣,曼聲道:“紐扣兒,湊就的姻緣好。你搭上我,我搭上你,兩下摟得堅牢,生成一對相依靠。系定同心結,綰下刎頸交。一會兒分開也,一會兒又攏民了。”
向前拉,兩人靠的太近,望見他眼似寒潭眉如峰,挺拔鼻梁將將要撞上她的臉,就這一刻,又猛地推開他,“你熏著我了。”
陸焉道:“郡主鎮(zhèn)日里都讀得什么書,念得什么詞,盡是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景辭道:“我讀的什么書,用不著你來管。總好過你在春和宮,干的都是些上不得臺面的事。”
陸焉沉默不語,只抿著唇,面上仍是一副波瀾不驚模樣,誰曉得心里掀多大風浪,他入宮來學的頭一件事就是打落牙齒活血吞。
話說得急了,一股氣竄上喉頭,她猛地咳嗽起來,到最后撕心裂肺的半個身子趴在小幾上,陸焉在一旁冷冷看著,不多言亦不上前,忍冬幾次要進來都被春山攔在門口,兩人大眼瞪小眼隔空交鋒。
等了大約半柱香時間,景辭才順了氣,手撐著額頭——她咳得腦仁疼。“陸大人自去吧,橫豎我不會為著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向大人開口。宮里滿是西廠耳目,哪有什么能瞞得過廠公大人您呢?至于我的病…………呵——這吃的什么藥,進的什么湯,乃至熏的什么香,想來陸大人比我的丫鬟都清楚,何必折騰季太醫(yī)多跑一趟。”
陸焉像個木頭人似的,抬頭淡淡瞧上一眼,隨即說:“夜深了,郡主早些休息,微臣告退。”語畢提步便走,行到院中,忽而聽見身后一聲脆響,像是瓷器落地,碎了個痛快。那窗上微光融融,透著個瘦削的影,連著一陣咳嗽,窗上剪影越壓越低,陸焉腳底皂靴稍有回轉,堪堪讓里頭一句“混賬王八蛋”擰了回來,頭也不回地出了院門,披風在夜幕里撐滿了秋風,步子快得讓春山著急小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