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魏寧回來的那天,長安城下起了雨。
黑云壓城,如簾般的大雨將長安城隱在了雨幕里。
原本熱鬧繁華的街道一下變得肅靜無聲,就連沿街的店鋪都關(guān)了門,少了往日的生氣。
柳云晞從旁人那里打聽了下,知道六皇子今日回京,他既然接了圣旨自然要去迎接,還要跟他討論案子。
從居住的小院到城門需要花些時(shí)間,因?yàn)橛陝荼容^大,路面雨水也積得多一些,他雙手都不閑著,一只手撐著紙傘,另一只還要提著下衣擺,以防沾濕。
他一個(gè)人獨(dú)自撐傘走在長街上,后邊也沒有侍從跟著,看著也怪可憐。
魏恒打馬過來,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柳云晞一淺一腳地踏著雨水往城門方向走。
魏恒臉上隱了笑意,拽了韁繩刻意讓踏雪放慢了步子跟在他身后,柳云晞聽到了身后的響動,提著衣裳轉(zhuǎn)身看了一眼,正對上魏恒的視線。
馬上人恣意飛揚(yáng),那眼神看過來,似乎帶了嘲諷的意思。
柳云晞輕笑一聲,冷著眸子,又回轉(zhuǎn)了身,仿若沒看到人一樣。
他此刻正是狼狽,也已經(jīng)做好了被嘲笑一番的準(zhǔn)備,哪知魏恒沒笑他,只是友好地打了聲招呼:“柳大人,這是去哪兒?”
既然他打了招呼,云晞也不能裝沒看見,微微頷首,說:“下官參見王爺,只是這天氣惡劣,就不給王爺拜禮了。”
“免了,免了,再拜啊,我看你這身官袍都要浸濕了,別到時(shí)候埋怨起本王來。”
柳云晞不回他,只顧著往前走。
魏恒這番熱情吃了鱉,面子上掛不住,看著他冷哼了一聲,韁繩一握,踏雪飛奔而去。
柳云晞?wù)驹谠兀获R蹄子濺了一身泥,他怒的看向魏恒的方向,在心里咒罵了兩句,這人方才還說怕濺了他衣裳,這會兒倒自己做起這種事了。
也虧得柳云晞是在心里嘀咕著,若是不然,還真叫他抓了把柄去。
柳云晞抬眸,卻見魏恒踏馬又奔了回來。
魏恒一手撐著傘,一手握著韁繩,居高臨下地看過來,冷然道:“上來。”
柳云晞聞言一笑,“不勞煩王爺,王爺既然急奔而去,又回來作甚,存心讓人難堪嗎?”
他說著,眼神刻意在自己衣裳上一撇,繼而冷了眸子。
魏恒看他這樣像在鬧別扭,也沒說什么,伸手一抓,整個(gè)將他提上了馬背,本來心底還存了怒意,這一帶人才發(fā)現(xiàn)他手涼透了,那怒意瞬間也消了,魏恒環(huán)著人說:“你太輕了。”
柳云晞在他懷里掙扎了幾下,發(fā)現(xiàn)他力氣極大,根本動彈不了。
他盡力往前坐了坐,離魏恒遠(yuǎn)了些:“王爺還是把我放下吧,袍子濺了泥水,別污了王爺衣裳。”
“這衣裳不值幾個(gè)錢。”魏恒悶聲道。
柳云晞聽聞,回身看了一眼,才發(fā)現(xiàn)他今日著了一身素灰色的常服,腰間系了一塊玉佩,隨著馬兒奔跑一下一下晃著,時(shí)不時(shí)還晃在自己身上。
那玉佩看著與他身上那塊相似,但顏色好像更亮一些,一看就是價(jià)值連城的寶物。
“喜歡?”魏恒說,“看你目光在這玉佩上游離了幾次,是喜歡?”
柳云晞抬眼看向遠(yuǎn)處,緩緩道:“我是個(gè)粗人,自然沒見過這等好玉,不免多看了幾眼,若是冒犯了王爺,還請王爺恕罪。”
“若是這玉佩是我的我便贈你了,”魏恒嘆氣,“只可惜這玉佩是他人所贈,不可再施于他人。”
“我沒有要取之意。”
魏恒換了只手,看雨勢有點(diǎn)大,便讓踏雪緩了步子,隨后把紙傘遞給他,他橫著手將人往懷里緊了緊,這一靠近,那股清香又縈繞在鼻尖,白皙的后頸因?yàn)榈皖^恰恰暴露在空氣中,頸線也很漂亮,勾勒有致。
魏恒的手在半空中懸了片刻,才道:“怎么不找馬車代步?”
云晞皺眉,輕嘆一聲:“王爺也知道臣現(xiàn)在的處境,可不是能請的起車夫的樣子。”
魏恒也笑:“這是找我哭窮了?”
云晞沒答話,聽到他又說:“哭也沒用,你三皇子比你還窮,想必你也看到我王府什么樣了,窮的連踏雪都要沒糧吃了。”
這馬也著實(shí)有靈性,聽到喊它,立馬打個(gè)了響鼻。
云晞回眸,笑著說:“哈哈哈,它是真有靈性啊,好像聽到王爺在喊它。”
魏恒沒見過他笑,雖然不過幾面,但每次他都是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模樣,待人接物謙恭有禮,可實(shí)際卻給自己設(shè)了一道鴻溝,將要靠近之人隔絕在了千里之外。
這是魏恒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樣肆意的笑容,仿佛剛才那些煩悶也在這笑聲里消散了。
柳云晞似乎也察覺自己有些失態(tài),立馬斂了眉目,又恢復(fù)了平日的冷淡模樣。
魏恒笑他:“你變臉倒是快。”
云晞哂然:“也沒有王爺快。”
他這是怪自己呢,魏恒算是看出來了。
魏恒眉頭微皺,將他放在馬背的手捉了過來,與他一起握住韁繩,道:“踏雪有靈性,你多跟它接觸接觸就好了。”
感覺到一絲尷尬,柳云晞“嗯”了一聲,沒再答話。
被握著的手也沒能掙扎出來,干脆也放棄了。
雨還沒停,兩人一馬就這樣靜靜地跑在長街上。
魏恒濕了半邊衣服,但他依舊沒動,甚至也沒有刻意往他身邊湊,柳云晞瞥了一眼,把傘往一側(cè)移了移。
他心里明鏡似的,也知道魏恒什么意思,送他回來的那天魏恒就清楚的表達(dá)了他的想法,但柳云晞現(xiàn)在還不想站出來。
太子,三皇子,六皇子,陛下到底青睞誰,現(xiàn)在還沒有定數(shù),畢竟皇帝疑心病太重,若是早早選了,日后恐 出現(xiàn)變數(shù),那就得不償失了。
所以他現(xiàn)在是能裝傻就裝傻,誰也不親近。
但魏恒卻不是真要他站在自己身邊才刻意拉攏。
一個(gè)小小的文官,又是沒有背景之人,憑什么可以在這場權(quán)勢里站穩(wěn)腳,所以他背后必須要有依附,魏恒不過是提早給他提個(gè)醒,讓他早做打算,不然,日后想要從這局里救人,可就難上加難了。
同一馬背上,兩人各懷了心事,所以這長街也就沒走幾步。
到了城門下,魏恒翻身下馬,也順便把人從馬上接了下來,他看著自己身上的泥水,忽然笑了:“現(xiàn)在可高興了,都移到我身上來了。”
柳云晞聽聞轉(zhuǎn)身看了他一眼,白凈淡然的臉上忽然顯了笑意:“有句老話,叫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王爺最后還是作在了自己身上。”
魏恒跨步向前,將他逼退在墻角:“你倒是幸災(zāi)樂禍了。”
“王爺也說了,這衣裳不值幾個(gè)錢,怎么這會兒又計(jì)較起來了?”
“你這嘴真是不饒人,可是不能博了你文臣的面子。”
柳云晞?wù)f:“王爺也沒占理。”
“行行行,我可不想跟你在這議論這個(gè)。”魏恒皺眉,語氣稍緩,然后又看向人:“等魏寧回來,你就有伺候的人了。”
“王爺是要幫我買隨從?”柳云晞道。
“不是買,不是借,是送。”
柳云晞眉目微動,靜默了片刻后,才道:“王爺是這樣看待府里的下人?當(dāng)作物品隨意買賣?”
魏恒聞言冷笑一聲,將腰間的玉佩摘了下來,說:“你非要同我這般計(jì)較我也是沒法子,幫你不是,不幫也不是,最后我倒做了壞人了。”
柳云晞看著他,行了個(gè)禮:“勞煩王爺這么為我操心,是云晞不識好歹 。”
“你千萬別這么說,我百般討好換不來你一個(gè)笑臉,踏雪打了個(gè)響鼻你倒是笑的開懷,是人不如馬,反正不招人待見。”
魏恒開始賣慘了,“我在這皇城空有個(gè)名號,可真正想與我相交之人少之甚少,以為柳大人不畏強(qiáng)權(quán),誰知道不過也是世俗之人。”
柳云晞抬首,眸色漸深:“王爺之前說我伶牙俐齒,到了自己身上,無理占三分。誰人不知道三皇子灑脫不羈,不慕皇權(quán),那心都在北疆,都在百姓身上,怎么到了我這里胸襟就變窄了呢。”
他沒給魏恒說話的機(jī)會,又繼續(xù)道:“陛下他向來不喜臣子之間交往頻繁,更何況是皇子殿下,殿下若是再說那番話,我就要跪在這里請罪了。”
魏恒先是一愣,后來一想他說的也在理,他是迫不及待想把人放在身邊,卻忘了皇上那里不允許。
魏恒暗了眸子,思忖著:如今在他身邊安個(gè)人確有必要了。
柳云晞蹲下身,清理著下衣擺上的泥印,時(shí)不時(shí)抬頭看一眼,注意著魏恒的神色。
魏恒覺得他這樣好笑,一個(gè)口哨喚了踏雪過來,沒給他掙扎的機(jī)會,直接將人抱上了馬背。
柳云晞側(cè)坐著,有些不穩(wěn),手卻恰好被魏恒扶住。
云晞低著頭,看向他:“王爺對誰都這般細(xì)心?”
“只你一個(gè)。”
魏寧老遠(yuǎn)就看到他倆在這兒,所以進(jìn)城門前刻意緩了步子,來到身邊兩人也沒察覺。
魏寧偷笑著,默了片刻,忽然握拳抵口輕咳了聲:“咳咳。”
“早看你了。”魏恒轉(zhuǎn)身看著他說。
身后的人出來,給魏恒拜禮:“參見王爺。”
魏寧看著人,突然笑道:“不知道楚王殿下是來迎接我呢,還是來接這位美人的。”
柳云晞抬眸,往這邊看了一眼,才發(fā)現(xiàn)來了人。只見這人一身華貴,眉宇清明,寬帶束腰,玉佩點(diǎn)綴,頗有貴人之氣。
柳云晞微怔認(rèn)出了人,忙道:“放我下來。”
“坐好。”魏恒扶了他一下,又把人按了回去,然后看向魏寧,介紹道:“內(nèi)閣大學(xué)士,柳云晞柳大人。”
“哦。”魏寧點(diǎn)點(diǎn)頭,刻意把尾音拖長,有些遺憾地說:“還以為皇兄是特意來接我的,現(xiàn)在看來不是了,感情是陪柳大人來的。”
“下官拜見皇子殿下,這……”
“免禮了,我向來不重禮節(jié),且我關(guān)心的也不是這個(gè),”魏寧看向魏恒,“我就是想要個(gè)答案,皇兄可真是來迎我的?”
魏恒笑道:“你倒是懷疑我了。”
“也不是懷疑了,”魏寧擺手,戲說:“只是皇兄每次來我這里不是有事求我,就是想從我這拿點(diǎn)東西,所以今天皇兄是哪一種。”
“兩者皆是。”
魏寧立馬抱緊雙臂,委屈道:“好哥哥,我真的沒什么能給你了,你可放過我吧。”
“誰要你東西了,”魏恒瞧了他身后的人一眼,“我要她。”
“他?”魏寧看了下他指的方向,一臉驚訝,立馬說道,“不行,不行,絕不可以,皇兄要我命都可以給,他堅(jiān)決不行,我離不開他。”
柳云晞坐在馬背上,是下來不是,不下來也不是,手足無措的,魏恒還按著他的手,不讓動。
他聽著兩人的對話,從中捕捉了些關(guān)鍵信息,柳云晞垂眸,看向魏寧身后的人。
卻見他眉目如畫,清秀白皙的臉頰微微泛著紅潤,身材沒有很高大,看著有些單薄,似乎有一絲女氣。
“云倬是我府上的不會給你的。”
云倬?云晞心里疑惑,細(xì)想了下才明白為何魏恒要跟六皇子搶人,她女扮男裝了。
魏恒道:“你是忘記她從誰府上出去的?”
“我不管,既是你不要之人,為何又要同我要回去,她在我府里慣了,怕去了你那不習(xí)慣。”
“不是我。”魏恒抬眸看向柳云晞,“我叫她去柳大人那兒。”
魏寧聽完抬起頭來看了柳云晞一眼,云晞回了個(gè)無辜的神色,忙說:“殿下大可不必傷心,云晞無意搶奪殿下心頭好。只是楚王殿下非要與臣,臣自知不能違背王爺之意,所以才有了眼下之事。”
“我知道,”魏寧突然說,“雖然我常說,卻也知道皇兄他從不輕易許諾,更不會向我央求什么,如今他有求于我,必定是萬不得已,只不過……”
魏寧頓了頓,看向身后的人,繼續(xù)說道:“只不過皇兄這一招確實(shí)叫我心寒,要了我的人去博美人一笑,實(shí)在不是君子所為,若是他……”
“你是皮癢了?”魏恒忽然打斷他,“你我府上又不缺人,何必如此執(zhí)著。”
魏寧忽然哭泣:“皇兄真是寒了我的心,有了新歡就忘了我這弟弟,真是可悲,可悲啊。”
柳云晞不知道他們演得是哪出戲,跟不上也就沒插話。
他看向魏恒,卻見他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柳云晞還未反應(yīng),就見魏寧身后的人站了出來,她上前,拜道:“青州云倬拜見柳大人。”
柳云晞手抵胸前,扶了扶懷中的折扇,唇角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