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文和十二年秋,長安。
午后的長街,人來人往,總是喧鬧一些。
煙雨樓旁的小茶館里聚集了不少人,此刻正聚精會神地聽著那說書先生侃侃而談。
“話說,那羌胡人想要在天青山圍堵咱們?nèi)首雍徒姡l知道三皇子料事如神,早已在天青山布下天羅地網(wǎng),就等著他們上鉤呢,那羌胡人蠻橫無腦,果真就中了三皇子的計謀。”
“這羌胡人剛一進(jìn)山,就見那巨石從天而降,堪堪壓死了數(shù)千大軍。領(lǐng)兵的守將見勢不好想要撤退,只見三皇子手持利劍,身捷游龍,一路廝殺過來,砍掉了那將領(lǐng)的頭顱……”說書先生一邊說一邊揮手舞動著,人群里還時不時發(fā)出些驚嘆和笑聲來。
“這一戰(zhàn),這一計,真可謂是妙哉快哉……”
人群里有人開口問:“那后來呢,先生快講講。”
“后來啊......這三皇子魏恒...........”
“駕……”
“駕……”
“讓開,統(tǒng)統(tǒng)讓開,禁軍大捷而歸。”
倏而,一匹急馬沖進(jìn)長街,沖散人群,就聽馬上人大喊:“禁軍大捷而歸,三皇子班師回朝了……”
一時間,長街上人潮涌動,過往行人紛紛讓出了路。
樓上酒館,茶樓里坐著閑談的人們也擱下杯盞,開了窗,抻著頭望向城門方向,想要目睹三皇子的卓卓風(fēng)姿。
說書先生這會兒不談也不舞了,忙收了攤子,跟著人群去了。
柳云晞不緊不慢地喝掉杯中茶,從角落里站起來,方才人群擁擠,不知道被誰拽了一下,衣衫都皺了。
他抬手撣了撣衣衫,慢慢將那褶皺抻開。
人群擁擠,他那瘦削的身形才往那一站,瞬間就被擠了出去。
一望無人的長街上,忽而出現(xiàn)了一白衫男子,還生了張清秀的面容,格外引人注目了些。
熙攘的人群中有人出了聲:“這誰啊?好大的膽子,不知曉三皇子回京嗎,站那中央做甚?”
“這人怕不是個傻子吧。”
“長得這般清秀,傻子會有這樣貌?”
柳云晞充耳不聞,依舊面色如常地抖著衣服,衣袖上的紅梅隨著撣衣的動作輕舞,花升花落,竟有些惹人眼。
此刻,維持混亂的侍衛(wèi)拿著長刀走了過來,看著人吼道:“喂,做什么的,趕緊走,三皇子班師回朝了,還不快滾開讓出路來。”
柳云晞不慌不忙地整好了衣衫,抬眸看了他一眼,又收斂了目光,卻沒移開半步。
一旁的士兵有些不耐煩了,上來就扯住了他的衣領(lǐng):“看你柔柔弱弱的不想同你計較,把路讓開,不然就把你抓進(jìn)牢里,這細(xì)皮嫩肉的,關(guān)你幾天看你還能說出話來?”
柳云晞溫潤的笑著,眸光清亮,他剛要開口說什么,卻聽不遠(yuǎn)處傳來了疾馳的馬蹄聲。
不肖片刻,魏恒等人便已出現(xiàn)在長街上,身后跟著數(shù)萬禁軍,浩浩蕩蕩而來。
那侍衛(wèi)忙將柳云晞拽至一旁,狠瞪了一眼,道:“過會兒再收拾你。”
柳云晞停步,扯掉那人拽著的手,轉(zhuǎn)眼看向踏馬而來的人。
馬上的男子身披金甲,堅硬的頭盔下沉著一張豐神俊朗的臉,狹長的黑眸深邃而凌厲,流露出一種渾然天成的威懾力,給人一種莫名的恐懼,也不敢與之對視……
僅僅是這一會兒的功夫,熙攘人群中不知有多少女子驚聲連連,芳心暗許。
魏恒居高臨下地看向兩側(cè),眸光一閃,恰好落在那身白衣上,便是這一眼,恍如隔世。
時光倒流,三年前那不經(jīng)意間的一瞥,好似又浮現(xiàn)在眼前。
也是這樣風(fēng)朗氣清的一日,武帝要他領(lǐng)軍出征,也是在這馬上,他從熙攘的人群里匆匆一眼就尋到了他。
一身無紋的素白衣裳,勾勒出瘦削的身材。長發(fā)隨意攏在腦后,眉宇清朗,宛如清雅出塵的翠竹一般。
之前魏恒沒覺得自己是這般膚淺之人,可就是那一眼的淪陷,讓他念了好多年,撐著他跨過疆場上的血雨腥風(fēng)。
副將沈毅不知何時已經(jīng)騎馬來到了他身側(cè),喊著人:“將軍,將軍。”
魏恒從恍惚中回了神,馬繩往后一拽,那馬退了一步,打了個響鼻,悉數(shù)噴在了柳云晞身上。
他是最見不得污穢的,這一下,確實(shí)讓人有些難堪了。
人群里有人笑出聲,柳云晞立馬沉了臉,眸光冷寒的望向馬上人。
魏恒也是沒想到踏雪會如此,他摘了頭盔,露出臉頰,盔甲的凌光映著一雙狹長的黑眸,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俊美無比的臉,與剛才戴著頭盔時仿若兩張面孔。
魏恒看向柳云晞,道:“此馬有靈,若是他喜愛之人,必會....”
柳云晞看著他,面上并無波瀾,卻聽魏恒繼續(xù)道:“必會以響鼻敬之。所以,他這是喜歡你。”
柳云晞回了抹淡笑,依舊無言。
副將沈毅立在一旁,不合時宜地輕哼了一聲,想要開口,卻見魏恒回頭瞪了他一眼,沈毅立馬抿了唇,閉嘴不言。
魏恒微微一笑,再次打量著柳云晞。
柳云晞此刻憤意滿滿,呼吸間身上都是那馬騷味。他抬眸看著魏恒,又頷首拜了拜,神色冷淡:“殿下,失禮了。”
魏恒忽然笑了起來,這笑意本也明朗,看在柳云晞眼里,卻帶了些嫌惡,看著這張臉,他只覺自己身上那股味道又重了。
柳云晞對上他看過來的深眸,笑意忽然加深了:“殿下是深明大義之人,不會同草民計較。”
魏恒怔了一瞬,微瞇了眸,韁繩一握,打馬走了。
柳云晞掙脫侍衛(wèi)的束縛,也轉(zhuǎn)了身。
魏恒回眸望了一眼那抹白衣,眉眼沉了厲色,看著他那瘦削的背影,冷漠地吩咐一旁的人:“去查,天黑之前我要知道他所有的資料。”
............
晚些時候,柳云晞被召進(jìn)了皇宮。
他是今年的新科狀元郎,被皇上召見是為了封官一事。
柳云晞?wù)径ǖ钔猓戎鴤鲉尽?br />
“三皇子魏恒覲見..........”
司禮太監(jiān)嗓音尖亮,傳喚聲從大殿一直綿延到了建春門。
柳云晞沒聽到自己的傳喚,倒是聽見了魏恒的傳召。
他隱身在傳喚的公公身后,魏恒從殿外經(jīng)過時沒注意到人。
魏恒一身盔甲,單膝跪在了大殿前,朗聲道:“兒臣參見皇上。”
“免禮了。”武帝端坐在那龍椅上,黃袍加冕,面色雖已有了老態(tài),但也抵不住那雍容的氣度。
武帝魏乾,此時已年過半百。年輕時也是征戰(zhàn)四方的名將,后來弒兄篡位才得了現(xiàn)今的帝勢,所以他深知兵權(quán)的重要性。
武帝看向魏恒,說:“我兒凱旋而歸父皇深感欣慰,今日想要些什么賞賜?”
魏恒拜首道:“保家衛(wèi)國乃臣子本分,兒臣不求什么賞賜。”
分站大殿兩側(cè)的朝臣里有了響動,眾臣也開始議論紛紛。
太子魏延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了出來,緩緩行了禮:“父皇,皇弟此番確實(shí)辛苦,大功歸來,父皇要賞賜也是應(yīng)當(dāng)。兒臣以為,明淵已過弱冠之年,現(xiàn)在還是個將軍,不如父皇就賞了他爵位,封個府邸日后也好娶親。”
武帝含笑說:“太子說的在理,眾愛卿呢,意下如何?”
內(nèi)閣首輔沈清遠(yuǎn)拜至殿前,說:“皇上,臣覺不妥,三皇子雖有戰(zhàn)功但也不到封爵之地,皇子已過弱冠之年還未封王,依臣看來,封王便可。”
武帝思忖片刻,再次看向魏恒,說:“明淵年紀(jì)尚小,是朕對他太過嚴(yán)厲。沈愛卿說的在理,那就封三皇子魏恒為楚王,選個良辰吉日,朕把那圣旨下了,今日你凱旋歸來,朕叫人設(shè)了宴,宴請眾將士。大宴待你封王之時朕再下令。”
魏恒嘴角漾著意味不明的笑意,拜首:“兒臣叩謝父皇。”
這笑里,這話里包含了太多情緒。誰都知道,北朝朝廷,封王以后不得離開皇城半步,除非有皇帝諭旨。
他是手握兵權(quán)的武將,若是不能離開皇城,要怎樣去除外敵,這明顯要削了他的權(quán)勢。
魏恒看向太子,再看向武帝,心里甚感落寞,回來時也猜到了一些,可也沒想到皇帝真會如此決絕,這是借著他的功,綁了他的人,要了他的權(quán),說來也是可笑。
朝堂上靜了片刻,誰都知道這王封得不是時候,可誰都不敢言語。
從三年前魏恒率軍出征北疆開始,這朝堂的局勢已經(jīng)開始變化了。不過三年時間,昔日那個紈绔只知玩樂的皇子如今已是碩碩軍功在身,也成了人人敬畏的大將軍,同時,還是那皇權(quán)之上令人忌憚之人。
武帝端坐帝位,好似有些乏了,他看向堂下,說:“眾卿今日可還有要事啟奏?”
沈清遠(yuǎn)原本沒動,但想了想還是站了出來,“皇上,此次科舉及第之人,還未召見。”
武帝頓了頓,看下堂上的人,良久才說:“今日只為明淵高興了,朕都忘記此事了,快快宣見。”
司禮監(jiān)嘹亮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宣新科狀元郎柳云晞覲見.........”
魏恒也順勢站在了一側(cè),與眾朝臣一樣望向殿外,想要看看這新科狀元到底是何人。
柳云晞早已沐浴更衣,換了新的發(fā)式與衣裳,此刻,正悠悠地走過大殿,跪至堂下,拜道:“柳云晞參見皇上。”
魏恒抬眼瞧著人,見他身著一件素凈的白色常服,衣衫上疏疏繡著幾朵紅梅,腰上系著鳳紋寬帶,勁瘦的腰身勾勒的淋漓盡致,仿佛有傲然出塵的仙道之感。
“你就是新科狀元?”武帝開了口,“抬起頭來讓朕瞧瞧。”
柳云晞不緊不慢的抬眸,道:“回皇上,正是草民。”
“長得倒是清秀,也是個文武全才。”
說罷武帝看向沈清遠(yuǎn),問:“沈愛卿,你覺得此人歸置在哪處合適啊?”
沈清遠(yuǎn)看著人,緩了緩,才說:“既是文才之人,微臣以為,放我內(nèi)閣最為妥當(dāng)。”
武帝大笑:“你倒是會搶人了,為什么派去你那里最為妥當(dāng),你倒是說來聽聽。”
沈清遠(yuǎn),作為北朝重臣了,要說這理由也能說上十幾個來,可他還未開口,皇上那邊已經(jīng)擺了手,打斷說:“朕要你說,你還真打算說,行了行了,依你便是了。朕今日也乏了,眾愛卿無事就退朝吧。”
武帝起了身,眾臣皆拜首:“恭送皇上。”
下了朝,便也沒了大事,幾位大人三三兩兩相伴而走,議論紛紛好不熱鬧。
沈清遠(yuǎn)看了看一旁柳云晞,說道:“皇上既然準(zhǔn)了,明日你便來我內(nèi)閣述職。”
柳云晞作揖道:“是,沈大人。”
魏恒走在他身后,與人一前一后出了大殿。
殿外秋意漸起,涼風(fēng)襲來。
秋風(fēng)撩撥,魏恒似乎嗅到了絲縷淡淡的梅香。
柳云晞也恰在此時回了頭,風(fēng)吹亂了他額角的發(fā),他定睛看著人,拜道:“王爺為何跟著我?”
魏恒抱著頭盔棲近,俯首在他身上輕嗅幾下,下一秒那唇角似乎笑了笑:“順路而已。”
柳云晞眉目微動,還未開口卻聽他又說:“你有沒有聞到梅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