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黑化第十四天
急雨去得也快,這場從天上倒傾的水瀑似乎沒持續(xù)多久,馬車頂上叮叮咚咚敲打的雨聲便開始變緩。
鶴知知搓了搓手臂,大約再過一會兒,福安便會找到這里來。
睢晝開口說話,聲音漫漫漂浮在濕潤的水汽中。
“公主要去清平鄉(xiāng)?”
鶴知知稍頓,點頭道:“嗯,明日便啟程了。”
她對著睢晝看一眼,又看一眼。有些意外,她似乎沒對睢晝提過此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鶴知知清清嗓子,提醒道:“我雖不在京中盯著你,但無論我在哪里,其實也沒什么區(qū)別。你不能怠惰,須得每日燒香念經(jīng),洗滌心神,是萬萬……”
“萬萬不可放松。”睢晝無奈地彎了彎唇,“公主比先師還要關(guān)心我的功課,我自然不敢懈怠。”
鶴知知偏過頭,淺咳一聲。
不是她要好為人師,是睢晝的道心絕對不能動。
否則遭殃的是整個大金。
睢晝背靠車壁,目光幽幽向鶴知知看過來。
這人平時穿著寬袍散袖,好似清風(fēng)謫仙一般,直到靠近了,看他穿著這樣名貴服帖的禮服,才能察覺到他原來肩寬體長,比軍營里的武將也不遑多讓。
他一個人坐著,幾乎就要占去馬車里的大半空間,顯得擠擠攘攘,留給鶴知知容身的地方便只有被他圈出來的那么一小塊。
她這樣纖瘦,肩上的擔(dān)子卻那么大。
睢晝看了她一會兒,溫聲道:“殿下,你若是得閑,不必把那么多心思放在我身上,不如好好為自己考慮。”
鶴知知訕訕笑了兩聲。
睢晝又在勸她了,果然,其實她對睢晝的關(guān)注給他帶來了很多困擾吧?
鶴知知有些苦惱,只好低聲說:“我是不是挺煩人的?”
睢晝愣了下,立馬道:“不,我只是說,殿下應(yīng)該放松些。殿下平日里的生活,本應(yīng)該更有趣味。”
這倒確實。
鶴知知也明白,她為了那個預(yù)知夢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天警惕,早就忘了正常的日子該怎么過了。
只要夢中的風(fēng)險一解除,她就會立刻放手,讓她的生活、睢晝的生活,都回歸正常的軌道。
-
雨終究漸漸停了,密閉的四周也涌進來新鮮的風(fēng),天幕似有放晴的意思,亮起仙人裙帶似的靛藍色,但終究接近入夜,這亮色也很快沉寂下去。
金露殿的宮人執(zhí)著大傘沿路找公主,聽見動靜,鶴知知從馬車里鉆出去。
宮人見到公主完好無損,卻待在陌生的馬車里,身上還有男子的披風(fēng),這心剛放下來就又差點被嚇飛,忙不迭地舉著傘過來接,連面上都壓不住忐忑之色。
鶴知知安撫道:“是國師的馬車,不必驚慌。”
宮人一聽國師,這才暗暗長出了一口氣。
于是隔著門簾朝國師行了禮,用大傘將公主接到了另一架軟轎上去,回金露殿去了。
鶴知知歪在軟轎上,錯身而過時,朝睢晝揮揮手。
睢晝并未回應(yīng),馬車靜悄悄地待在原地,方才在一處狹小天地避雨的兩人,現(xiàn)在又變得疏離。
鶴知知收回目光,并沒在意睢晝的冷淡。
回到金露殿,福安已經(jīng)讓人燒好了熱水,綠枝瞳瞳一起奔上來,要替公主更換衣物。
披風(fēng)的系帶在頸前,鶴知知不習(xí)慣讓別人觸碰,便伸手自己解。
一邊解一邊問:“南門的火燭都處理好了?”
福安彎了彎胖胖的身子:“是,已經(jīng)收拾好了,遣了三個人徹夜看守,定不會再出岔子。”
“嗯。”鶴知知半天扯不開系帶,對著銅鏡看了又看,“這怎么解不開啊?”
綠枝忙上前仔細看了看,柔聲道:“殿下,這系帶上好像打了幾個死結(jié)。”
鶴知知:“……”
睢晝有這么笨手笨腳么?
鶴知知放棄道:“那你幫我弄開吧,別用剪子剪,還得還給國師呢。”
“是。”
鶴知知身上早已淋透,衣服冰涼地貼著肌膚,女子的衣裙又不似男子那般方便調(diào)整,只得忍到了現(xiàn)在。
披風(fēng)一解開,唯有的一層御寒也沒了,凍得立即哆嗦起來,好在很快就被瞳瞳扶著進了熱氣騰騰的浴池。
鶴知知舒了一口氣,閉眼靠在池邊。
今日睢晝跟她說的那些話……
他只是性子好、又能容人,所以從不明著抱怨,其實也是真的覺得她煩了吧。
-
翌日清晨,鶴知知便收拾行裝出發(fā)。
馬蹄達達從皇城響過,踏過昨夜殘留的雨水,穿過飛花斜柳。
跟鶴知知一同出發(fā)的還有皇家的侍衛(wèi),騎著朱繩赤馬,一路飛馳著經(jīng)過各個功勛權(quán)貴和王侯將相家,給他們分發(fā)一枝新摘的榆樹新木,和一支雕成花狀的新燭。
這儀式意為寒食已過,清明將至,可重新取火,萬戶炊煙即將重新裊裊升起。
鶴知知趴在窗口欣賞這幅景象,清風(fēng)拂動她的發(fā)梢。
李少卿策馬追上來,同她點頭致意。
皇后指給她一同隨行的是太常少卿和都水使者,兩人都經(jīng)驗豐富,對治水、查案都很有一套,不過鶴知知也不是全無準(zhǔn)備。
在離京前的那幾日,她對譚家做了個詳細的調(diào)查。
譚明嘉便是那日鶴知知在中宸宮遇見的譚大人,也是譚家的當(dāng)家人。
他自請罰去俸祿、停職三月之后,他原先手里的事務(wù)明面上便交給了他的一個子侄,譚經(jīng)武掌管。
這譚經(jīng)武也是現(xiàn)如今清平鄉(xiāng)水壩的主事人,據(jù)說水壩出事之后,譚經(jīng)武便負荊請罪,在清平鄉(xiāng)鄉(xiāng)道上跪了整整一個白天,平息了大半民怨。
這等仁民愛物,與那日譚明嘉在中宸殿演繹的忠心耿耿有得一拼。
鶴知知收起卷宗,斜靠在軟墊上若有所思。
這譚家一個個都不簡單,哪怕此行有李少卿和曾都使挑大梁,她也依舊要時時提防才行。
不過,也不必太過擔(dān)心。
鶴知知轉(zhuǎn)動著手腕上的玉鐲。
清平鄉(xiāng)靠近外祖云氏的屬地,云氏向來是母后的堅實靠山,能給鶴知知提供的庇護并不比宮中少。
母后將清平鄉(xiāng)交給她,恐怕也是出于這層考慮。
其實母后從來不會讓她去做沒把握的事。
鶴知知有些惆悵。
她覺得自己真是矛盾極了,既貪戀母后的愛護,又想要母后更信任她一些,不要老是覺得她不懂事。
皇宮距清平鄉(xiāng)距離不近,馬車晃晃悠悠的,如此行了幾日,鶴知知也總算適應(yīng)過來,不再惦記金露殿中的軟枕,撐著手臂倚在軟榻上也能睡著。
夢中她的身軀也在顛簸反復(fù),好似在滾來滾去一般。
鶴知知原還沒在意,任由那夢境搖搖晃晃,顛來倒去,忽然腰上一熱,便倏地定眼一瞧。
原來她正與一人滾在一處。
四周床帳蔓蔓,通紅似火,床帳外似乎還有燭光搖曳,看那形狀,像是墩厚的紅燭,能長燃到天明的。
夢中情景變化多端,鶴知知還沒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又被掉了個個兒。
床帳不見了,卻能見到繡滿鶴紋、云圖的床頂,鶴知知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腰間,卻摸到一只觸感陌生的大手。
骨節(jié)分明,肌膚炙熱,那手正牢牢握在她腰上,難怪將那一塊燙得出汗。
光暈搖晃,身前壓著一片厚實健壯的胸膛。
鶴知知竭力垂眸,只能看見那人的光潔脊背在光暈中聳動,肩胛骨時而挺拔,將發(fā)達有力的背肌推到一處,時而低伏,接著再快速地沖上來。
烏順長發(fā)披散在側(cè),落在鶴知知的鎖骨上。
鶴知知口干舌燥,腦子懵懵的,好似四周的空氣都被凝滯了,吸不進肺里,身上知覺也變得鈍鈍的,只知道很難受,想要找一個出口。
她忍不住難耐,伸手摩挲著,揪緊了枕套,提到眼前一看,上面用金線繡著一蓬蓮花,和一座仙氣飄飄的高塔。
鶴知知看愣了一瞬,腦子里什么也沒過,卻下意識地松了手,將那枕套放下。
手里沒了依憑之物,鶴知知又去拽那人的頭發(fā),不知道是不是扯疼了他,那人抬起頭來,貼在她耳邊喚了聲:“公主……”
鶴知知倏地驚醒了。
綿綿細雨浸潤車窗,天光透過窗紙,混成了暗青色,濛濛充盈在車廂內(nèi)。
鶴知知摟緊身上的薄毯,心鸞跳得飛快,喉嚨不住吞咽,卻解不了渴。
“福安,茶水。”
鶴知知朝外啞聲喊。
福安原本坐在車轅上,聽見動靜便抱著茶壺鉆進來,在繪著紫藤的茶杯里倒?jié)M清茶。
一看清鶴知知,福安便吃驚道:“哎呀,殿下怎么滿頭是汗,切莫是病了。”
鶴知知一口飲盡,搖搖頭:“沒有,只是做了個……怪夢。”
福安又仔細把她打量了兩回,見她面頰通紅,還說她是起了燒熱。
直到鶴知知否認了幾回,開窗透氣后臉上的溫度也漸漸降了下來,福安這才放心。
“夢都是相反的。”福安眉眼慈和,笑呵呵的,“公主此行定會順順利利。”
鶴知知往窗外一望,已到了周山縣的地界了。
再往南邊翻過一座山,便能到清平鄉(xiāng)。
福安以為鶴知知是因乍然出遠門心神不寧才會發(fā)了夢魘,所以這樣安慰,鶴知知張了張嘴,卻始終難以啟齒,只好把福安先打發(fā)出去。
她怎會做這樣的怪夢。
夢中那蓮花、白塔,還有伏在耳邊喚她的聲音,似乎都在暗示著一個人……國師。
鶴知知心里又驚又窘,夢到男人已是羞赧,那男人竟還是睢晝。
這真是無厘頭至極。
她悶悶地抓起綢絹,從頸間伸進去,又悄悄解開衣扣,在腰間拭了一圈,果然從胸前、腰際擦下來一手絹的汗。
這得怪陶樂然。非說她不開竅,又老是口無遮攔地扯上國師。
……還得怪她自己,那個雨夜看了不該看的東西。
鶴知知搖搖頭,叫自己不要再想了。
總之除了預(yù)知夢,其它的夢都是胡亂做的,沒有任何意義。多想無益,隨風(fēng)忘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