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黑化第二十八天
同睢晝說清楚以后, 鶴知知心里總算好受許多。
對于睢晝這樣的好說話,鶴知知很有些意外。
她原本以為任憑她怎么道歉,睢晝也絕不會原諒自己, 兩人屆時必定要僵持不下、氛圍水深火熱。
現(xiàn)在的境況雖然出乎意料,讓她有幾分難以理解, 但肯定比之前她想象的樣子要好很多。
到底是有著從小便相識的緣分,睢晝對她也很包容。他能這樣輕易地原諒她, 大約是因為他寧愿將苦咽在了心中,也不愿意與她反目成仇吧。
不愧是有圣人之稱的國師啊。
鶴知知嘆氣。
但不論如何,終究是解開了心結, 回宮的路上鶴知知的步子都輕快許多。
只是,剛進宮門就聽到母后傳召, 像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吩咐。
鶴知知連忙趕了過去。
結果一進殿門,就見到太常寺卿坐在下首,而母后正笑瞇瞇地看著她。
鶴知知頓時有點打怵, 腳步也跟著往后挪。
“知知,快些過來。還不向唐大人問好?”
鶴知知只得硬著頭皮走過去,雙手平舉到身前并攏,朝太常寺卿行了一禮:“唐大人。”
太常寺卿也趕忙站起來回禮。
太常寺卿生得圓圓胖胖,一臉慈相, 專管禮樂、儀制等事, 看誰都是笑呵呵的, 倒是不難相處,但鶴知知從及笄之后,便一次比一次害怕看到這位唐大人。
至于為什么……
皇后又對鶴知知招了招手:“快過來, 坐這兒。”
鶴知知小步挪到了母后身邊坐下, 被母后握住手, 拉到了她的膝頭放下。
“母后。”鶴知知小聲喚了句,盯著皇后的雙眼閃閃爍爍。
母后到底要叫她做什么?
皇后沒有看她,依舊笑瞇瞇地對唐大人說話:“赤印國的使臣明日便會到大金,定要在宮中好生招待一番。”
太常寺卿點頭應道:“微臣已經(jīng)準備妥當了,明日定不會冷落了貴客。”
赤印國在聶龍高原以西,與大金相鄰。
雖是個小國,但赤印國對大金依附示好多年,又在大金向西商路的重要關隘上,兩國向來交好。
每一年,赤印國都要派使臣前往金朝學習,金朝也時常留赤印使臣在皇城居住,入太學,得皇室喜歡的,還要賜屋宅俸祿、官職爵位。
“好,請了那些人到場?”
太常寺卿便一一把名單中的人報了一遍。
“再加一人。”皇后說道,“景家的世子此次護衛(wèi)公主有功,把他也請來。列席嘛,就安排在公主的位置旁邊。”
“是。”
鶴知知背后躥起一溜雞皮疙瘩。
原先母后就常在她面前提起景流曄,還幾次三番要她和景流曄多接觸,最好是一起出宮逛逛。以前她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今日看到唐大人,母后又故意在唐大人面前提起景流曄,鶴知知便什么都明白了。
自從她及笄之后,母后便越來越頻繁地提起她的婚事,恐怕這次是看中了景流曄。
鶴知知心煩意亂,她對成婚一點興趣也沒有,雖然她已經(jīng)十七歲了,但大金以來,晚婚甚至不婚的公主數(shù)不勝數(shù),她為何非要這么著急地考慮婚事?
更何況,她對那景流曄一點興趣都沒有,母后真是亂點鴛鴦譜。
鶴知知蜷起手指,想要從母后的手里逃脫出來,找個借口溜走。
但皇后早有準備,察覺她的動作后反而抓得更緊,牢牢按在膝頭,讓她逃脫無門。
鶴知知吃癟,干脆悄悄將手反過來,用手指撓母后的手心。
皇后呼吸微滯,一把攥緊她的手,扭頭無聲地瞪著她,眼中閃過數(shù)道暗芒,以示威脅。
鶴知知眨了眨眼,卻也沒退讓,一會兒瞪著眼一會兒蹙著眉,用非常活躍的眉眼動作來表現(xiàn)自己的不情愿。
皇后冷冷地看了她一會兒,似乎是在確認什么,半晌終于嘆了口氣。
妥協(xié)一般,皇后不再盯著她,又轉(zhuǎn)向了唐大人繼續(xù)同他說話。
鶴知知暗暗松了口氣。
母后這回應當是能放過她了。
結果立馬就聽見母后對唐大人說:“今年剛好是科考之年,這樣吧,干脆把那進士及第的三人也邀進宮來,一起見見赤印國的使臣。”
“那位置?”
“嗯,安排在公主的后面吧。”
鶴知知還沒松完的那口氣又卡在了胸口。
完了,她折騰什么呢。
好不容易少了一個景流曄,結果又多了狀元榜眼探花。
一換三呢,她虧上加虧。
鶴知知蔫噠噠地坐在旁邊,整個人都沒力了。
唐大人察言觀色,等皇后安排完了便抓緊離開。
皇后嘆氣道:“知知,你也年紀不小了,該考慮考慮終身大事。”
鶴知知雙手抱頭捂住耳朵,縮著背靠在椅子里:“母后,能不能別說這些。”
時間那么多,可以說的話那么多,為啥非挑這個說呢。
皇后拉下她的手,柔和的目光從上至下,把她好好地打量了一番。
“你小時候胖胖的那樣,誰能想到長大了,是個漂亮的小公主。”皇后嘴角噙著笑意,輕輕摸了摸鶴知知的側臉,“人家的女兒到了這個年紀自己便會思慕郎君,為何你就是不開竅?”
開竅。
又是這個詞。
鶴知知想到上一次陶樂然跟她這樣說了之后,她在馬車上發(fā)的那個夢,還有后來在月鳴殿,坐在睢晝腿上時眼前又出現(xiàn)了的夢中的場景……
她緊張地吞咽了下口水,趕緊撇開目光,此地無銀三百兩一般搖了搖頭。
皇后又嘆了一聲。
“是不是宮中太冷清,我一個人把你帶大,沒給你好的榜樣?”
鶴知知趕緊抬起眼。
她最怕母后說自己沒把她教好之類的話,最怕母后自責。
鶴知知湊近抱住皇后的腰肢,晃來晃去:“母后,我就想留在宮里陪著你,不想嫁人,不可以嗎?”
皇后被她哄得發(fā)笑,還抬手摸著鶴知知的頭發(fā),很寵溺的樣子,道:“母后也舍不得你。”
鶴知知放心地蹭了蹭。
皇后又道:“所以你若是能招一個能干多才的駙馬,也不必搬出宮另外建府,就在靠近中政殿的地方新建一處宮苑做你們的新房便是。”
鶴知知一僵。
搞半天還是要成婚啊。
皇后覺得這個規(guī)劃很不錯,興致盎然道:“這樣,你離母后也近,跟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分別。若是那駙馬惹你不高興了,你就把他丟在新苑中,又回金露殿來住便是,在這宮里,總不會少了給你撐腰的人。”
聽著母后的話,鶴知知有些出神,不由得跟著暢想起來。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成婚后的生活似乎的確跟現(xiàn)在沒什么區(qū)別,只不過是多了一個有些礙事的駙馬。而且母后還說,若是看他不高興,可以隨時丟在殿里不要,那似乎也不會是什么大麻煩。
鶴知知想著想著,又覺得婚姻這事,的確沒有原先想的那么可怕惱人。
皇后摸著鶴知知的后腦勺,看公主兩眼發(fā)直,好像一只趴在她懷中發(fā)呆的貓,嘴角便隱秘地上揚起來。
她的女兒,她還是很懂得拿捏的。
鶴知知一直想著成婚的事。
她第一次這么認真地思考。
其實如果她真的成婚了,說不定也是好事一樁。
起碼在她夢中的那本書里,那個“鶴知知”是一直沒有成婚的,所以她那樣囚禁、折磨睢晝,也根本沒人能管得了她。
她既然想改變書中的結局,那自然是越跟那個“鶴知知”不一樣就越好。
而且,雖然睢晝現(xiàn)在已經(jīng)表示了原諒,但她終究是對睢晝做出過那等孟浪之舉,也許睢晝只是裝作云淡風輕,但背地里,其實已經(jīng)非常地害怕她。
或許只要她成了婚,便不會再讓睢晝感受到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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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京鼓擂響,賓客齊坐,對彼此舉杯高呼。
赤印國的使臣坐在對面的長桌上,隨著樂曲打著拍子。
宴會已過半,酒過三巡,大家都沒了最開始的拘束,放松了許多。
使臣隊伍里有能說漢話的交流官,但大多數(shù)人還是只會簡單的幾個詞。語言不能溝通的時候,酒杯和歌樂就成了最好的交流方式。
使臣席上,一個頭戴氈帽的男子突然站了起來,雙手各執(zhí)一只酒杯,腳步一踮一踮地來到桌前,繞著圈對每一桌都作勢敬了一下酒,接著走進場地中間,混入一群舞姬之中。
旁邊的太監(jiān)想要阻止卻來不及,猶豫害怕地看向高位上的皇后。
皇后沒說什么,只是興致盎然地看著底下。
那男子頗為優(yōu)雅地彎腰行禮,臉上帶著滑稽討喜的笑容,還有三分醉意,接著長臂晃動,隨著樂曲的節(jié)拍和舞姬的動作前后搖擺起來,那動作很有韻律,雖然簡單粗糙,但也別有一分美感。
身后的人群發(fā)出驚嘆的笑聲,使臣席上坐在正中最英俊年輕的那位王子也站了起來,高聲用赤印國的話器宇軒昂地說了什么,接著帶頭鼓起掌來。
赤印國的交流官趕緊跟著高聲喊道:“大臣波魯為大金皇后、大金公主獻舞一曲,祝大金國運昌隆,永葆平安盛世!”
皇后也露出明艷笑容,微微頷首,官面上的鎏珠在額前晃動:“賞!”
氣氛頓時活潑起來。
受邀的官員們開始互相走動,寒暄敬酒,鶴知知身邊也湊過來幾個人。
是今年的科舉進士前三名。
大金科舉看完才能還要看相貌,在殿試上能進前三的,都樣貌不俗。
鶴知知早有心理準備,此時便怡然站起來,端著杯子朝他們一一點頭。
為首的那個有幾分娃娃臉,長相可愛清秀,像是羞窘,小姑娘一般低著頭,只敢偶爾朝這邊看一眼。
第二個則個子高些,長相端正,但在這三人中間比起來,算是木訥。
最后一個探花長得頗有俊逸之態(tài),尤其不笑時唇角也微微勾起,很是風流。但那雙眼睛飛揚得過了頭,顯得他的風流也有幾分造作。
鶴知知在心底里嘆了一聲,她雖然沒有反駁母后的安排,也在試圖改變自己的想法,努力去接受婚姻這件事,但說到底,婚姻并不是說熟就熟的果子,到底還是得等待一個合適的人選,合適的機緣。
她在心中如此慨嘆著,面上并沒有顯露出來,同他們一一打過招呼,只留下了為首的狀元郎。
為了不讓母后回去又念叨自己,鶴知知必須得選一個人留下。
狀元郎便是那個羞羞怯怯的娃娃臉,聽到公主點自己的名字,便渾身一僵。
同伴相繼離去,他踟躕再三,也只好在鶴知知身邊坐了下來。
鶴知知雖然不是什么人精,更比不上母后敏銳,但是一雙眼睛也不可謂不鋒銳,幾乎掃一眼,便能看出這位狀元郎并不甘愿坐在她旁邊,恐怕不只是因為羞怯。
她微微扯唇,在心中想道,原先她不曾考慮過成親,很大原因是因為她不太愿意去接觸別人。在她眼中,旁人總有這樣那樣的不好,極難成為親密的人。
倒是沒想過,在別人眼中,她大約也有這樣那樣的不好,也并不是人人都愿意來親近她的。
如此一想,婚姻還果真是艱之又艱,要花上許許多多的心思,許許多多的時間,還要耗費諸多的心情,最后還不一定會有結果,真是極大的浪費。
有這般時間,去做點別的什么不好呢。
鶴知知指尖在面前的果盤上繞著圈,陷入思辨之中。
一旁的狀元郎裴緒見公主并不搭理自己,藏在袖子底下的手指偷偷糾結在一起。
他父親亦在朝中任職,正是鳳閣侍郎裴新文。父親常常在飯桌上還討論國事,也曾提及過公主,此次他進宮來,父親更是暗示過他,要在公主面前表現(xiàn)得端正一些。
裴緒壓力很大,再加之,從時常來往的好友那里聽聞了不少傳言。
說這位公主目無法紀,蠻橫專治,作風很有問題,對國師有不軌的企圖。
對于信教的人來說,這樣的傳言,便相當于是在說,公主對天上的神明起了色心,與那覬覦女媧的紂王又有何異。
而且,退一步說,就算這些傳言都是假的,裴緒也絕不希望被公主看上。
大金以前,科舉制度還不完善,尋常的學子若沒有門道,便很難進入宮城,那時候駙馬的身份很值錢,尚公主便意味著一步青云,扶搖直上。
但現(xiàn)如今不同了,但凡有志氣的學子,都不肯去尚公主,因為身為駙馬有諸多忌諱,大多不能擔任朝中要職,又如何實現(xiàn)心中的抱負。
因此此次進宮前,裴緒的友人們都憂心忡忡,希望自己不要被公主看上,另一位榜眼和探花亦在其中。
卻沒想到,他就是這么倒霉,竟然被公主單獨留下。
公主的恩寵讓周圍數(shù)雙眼睛都看向這邊,讓本就不平靜的裴緒更加緊張,偷偷地握著拳,不停地悄悄提氣。
樂曲停了,赤印使臣大笑著離場,離場前雙手抱拳舉在頭頂,大聲說了一句長長的話。
交流官喜氣洋洋地替他翻譯道:“波魯大人是我們赤印有名的樂癡,他很喜歡金國的曲子,他說是他聽到的最美的音樂,忍不住就想翩然起舞,如果能一直聽到這樣美麗的音樂,他會流連在金國不忍離去。”
太常寺卿站起身來拱手致意,客人夸他招待得好,當然要致謝。
鶴知知卻看向了左邊,那一排單獨的桌椅被蓮花座墊高,用檀香縈繞著,只坐著國師一人。
這些年來,金國的新曲子大多都出自睢晝的手筆。
不管是可以被歌女和著詩詞吟唱出來的小曲,還是全部由器樂演奏出來的恢弘樂曲,他都非常拿手。
每一次聽他寫的曲子,都讓人感覺心曠神怡,哪怕不懂音樂的人,也能直觀地感覺到好聽。
有的時候鶴知知會不由自主地想,這世界上好像沒有能難得到睢晝的事情。
她的目光似乎被察覺,睢晝撩起眼簾,朝她直直地望了過來。
和她的目光對上,睢晝彎起唇角,微微一笑。
鶴知知迅速地收回眼神,撇開頭。
她用手指抵著唇瓣,反復蹭來蹭去。
裴緒的凳子是額外加的,有人從旁邊經(jīng)過,不小心在他背上撞了一下。
裴緒連忙回頭說:“無、無礙……”
對方是唐大人身邊負責招待使臣的官員,還沒道歉呢,裴緒便已先開了口。
那人眼珠子在裴緒和公主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嘿地笑了一聲,拍拍裴緒的肩膀,喊了聲“世侄”,便抱著肥肥的肚子離開。
鶴知知以手掌撐著臉頰,跟裴緒湊近了些,問道:“你很緊張?”
裴緒正懊惱自己方才的失態(tài),聽到鶴知知跟他說話,整個人都差點跳起來。
“我,嗯,是的。”裴緒并不擅長撒謊,干脆直接承認。
鶴知知又看向他的手,因為剛剛的碰撞,它們從袖子里露了出來,握成兩個鐵拳,正放在桌上。
這動作放在如此文弱的書生身上,已經(jīng)堪稱暴力了。
鶴知知輕聲問:“你想打人?”
“什么?”裴緒腦袋發(fā)懵,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趕緊松開,在衣擺上抹出一個濕痕,是汗的印跡,“不不不,我……微臣,微臣只是緊張,緊張的時候微臣就特別喜歡抓點什么東西在手上。”
“噢。”鶴知知點點頭,“原來如此。”
她瞥見旁邊有一盤核桃,便拿了過來,放在裴緒面前。
裴緒懵懂地看向鶴知知。
鶴知知點了點下巴,示意道:“喏,你捏吧。”
裴緒雙眼立即瞪大,滿是感動。
公主竟如此照顧他。
他這種小怪癖不知被父親訓斥了多少次,責令他一定要在人前改過來,免得遭人恥笑。
他為了不被公主誤會有斗毆之嫌,才不得不解釋,公主卻沒有怪罪他,也沒有嘲笑,還替他想了辦法作掩護。
只、只要他在這里剝核桃,就不會有人看出來他的緊張了。
裴緒用力地點點頭,雙手環(huán)抱著那盤核桃,一手抓起一個,蹙眉抿唇,奮力一捏,就碎一個。
不一會兒,面前的盤子里就堆上了一堆果肉。
裴緒專心致志地捏著核桃,表情果然舒緩下來。
好像只要這樣做,就可以屏蔽周圍所有人的打量。
鶴知知看得津津有味。
這可是聶龍山下野生的核桃,殼非常非常硬,沒有專用的工具,很難打開。
這裴緒看著柔弱無力,卻把這硬得出奇的核桃一捏一個,如此反差倒很是有趣。
左右無聊,鶴知知便干脆托腮欣賞起裴緒的捏核桃表演。
這一看,倒是能看挺久。
左下首的蓮花座席上,睢晝朝公主的正席望了好半晌,都再也沒有得到過回應,臉色漸漸地沉了下來。
點星端著一個銀壺上來,替睢晝換杯。
“大人,您嘗嘗看,這個果漿很好喝,公主那邊也是用的這種。”
說完卻沒得到回應,點星奇怪地探頭一看,結果給嚇了一跳,大人的神色怎么這樣嚇人。
“點星。”睢晝聲音惻惻的,“你說。”
“大人,說什么?”點星摸著腦袋。
“你說公主殿中,是不是真的很缺一個剝核桃的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