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黑化第三十三天
下過雨的山路有些泥濘, 但踩在上面軟軟的,還伴隨著一陣又一陣飄起的花香。
鶴知知慢慢跟著睢晝的步伐走在后面,為了盡量不把鞋子弄臟, 幾乎是一步一步踩著他的鞋印走。
他的腳印比她的腳大這么多……
也沒辦法,睢晝現(xiàn)在比她高了可不止一個頭。
明明小時候還很幼弱, 他在點星那個年紀的時候,還沒有點星這么強壯呢。
因為睢晝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很忙很忙,他七歲繼任國師, 哪怕是天縱英才, 也依舊堵不住外人的口舌。
總有一些不利的流言在攻擊他,說什么大金民眾朝拜的神像就是一個小娃娃。
要擔(dān)起國師之責(zé), 除了修煉強大的心志,將這些惱人的言語摒之腦后,還要有實打?qū)嵉墓? 讓人無法質(zhì)疑。
有一回睢晝在鬧市中心開設(shè)了講壇,卻不念經(jīng), 也不布道, 就讓所有人把心中的疑惑拿去問他,由他來排憂解難。
那一年睢晝才十四歲,不少人看他乳臭未干,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還有許多民眾親眼看到傳聞中的國師果然如此年輕, 就跟村頭招貓逗狗的泥娃子差不多大, 知道那流言果然是真的,便對國師很失望。
這個講壇也被當(dāng)成了一個挑釁睢晝的借口, 不少人懷揣著惡意, 故意問他一些刁鉆的問題, 叫他回答不出來, 在眾人面前丟丑。
例如,一個視子如命的女子,膝下有兩個兒子,大的那個生了重病,臨死前想喝一口肉湯。可女子家貧如洗,只有把小兒子殺了燉湯,或者把自己的肉一片片剜下來燉湯,才能滿足大兒子的心愿。問睢晝?nèi)绾芜x擇。
若是選擇前者,這女子便會同時失去兩個兒子,沒有了命根一樣的孩子,她當(dāng)然也活不成了。若是選擇后者,她身死之后,又沒有人照顧這兩個可憐的孩子,他們也只能死。總之無論睢晝怎么選,在這個故事里,這一家三口都要沒命。
那時鶴知知剛好也在人群中聽睢晝的講壇,聽見有人提如此問題,知道是在為難睢晝,便站上臺去,大聲道:“我大金果真有如此凄慘之事?報上姓名來,有一個算一個,從今日起,定不叫他們再活在這樣的人間煉獄。”
鶴知知一身金貴華飾,身邊又有禁軍侍衛(wèi)相隨,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大金的小公主。
公主發(fā)話要救助那人,底下人哪還敢胡言亂語,這故事本就是編造的,并沒有一個真名實姓的人,提問的人便灰溜溜地從人群中擠走了。
鶴知知又讓侍從去人群之中,挨個詢問是否有與這個故事相似的情形。真有困窘得揭不開鍋的,憑公主手諭,都可以去官府領(lǐng)一個月的口糧。
那之后便沒人再提這些假的問題難為睢晝,開始正正經(jīng)經(jīng)向他求教。
睢晝逐一從容不迫地回答過去,偶有刁鉆的質(zhì)問,他也完全能夠解決,且絲毫也沒有敷衍應(yīng)付。
名聲漸漸傳開了,民眾蜂擁前來,把許多解決不了的事,都像求神問佛一樣拿到睢晝面前來問,問完之后,就仿佛豁然開朗。
人間的煩惱看來是數(shù)不盡的,那次講壇竟然持續(xù)了整整七天七夜,睢晝除了吃飯休息,就一直坐在那個蒲團上沒有下來過。
這樣的勞累還絕不止一次,所以少年時的睢晝,又能強健到哪里去呢。
可是真奇怪,好像一眨眼間,睢晝就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子。高大,俊朗,可靠……嗯,還很嚴厲。
“到了,看。”
鶴知知胡思亂想的間隙,睢晝已經(jīng)帶著她爬到了一處山頂。
鶴知知抬頭看了下,前面是一方巨大的石頭,就矗立在懸崖邊,表面被風(fēng)雨打磨得非常平滑,簡直就像一張放在崖邊的石床。
斜坡陡峭,鶴知知的繡鞋容易滑,一時沒踩上去,一只寬厚的手便伸到面前。
鶴知知猶豫了下,還是把手搭上去,由著睢晝拉了她一把,一步跨上斜坡。
云開霧散,風(fēng)和雨銷,在與晚霞齊平的山峰處看晚霞果然別有一番滋味。
那塊大石頭已經(jīng)被睢晝用錦帕擦干凈,摸著溫潤微涼。
“躺下試試。”睢晝說。
鶴知知怕高,猶豫地看了他一眼,還是大著膽子坐到了那塊石頭上。
倚著石頭邊緣躺下來,再睜眼時,鶴知知忍不住屏住呼吸。
這處山頂只有這塊大石頭,旁邊沒有樹也沒有雜草,風(fēng)吹過耳邊的聲音非常清靜,躺在石頭上睜眼便是無垠的天空,和爛漫得仿佛下一瞬便會從天空潑到身上來的晚霞。
這種感覺就像是躺在霞光之中,好似下一瞬便能乘風(fēng)而去。
屏息過后,鶴知知呼吸急促起來。
太美太奇異的感受,會讓人感覺到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惶恐。
既享受又害怕。
風(fēng)呼啦啦吹過,那聲音連綿不絕,鶴知知的裙擺不斷擺蕩,讓她疑心自己是不是快要變成一只紙鳶,一不留心便會被吹進山谷中去。
在害怕的情緒快要壓蓋過快樂的時候,身邊的裙裾被什么東西壓住,好似紙鳶被人攥住了線,心慌的感覺頓時消失。
鶴知知偏過頭,看見睢晝也跟她一樣,和她肩并肩在大石頭上躺了下來,壓住她裙裾的正是他的衣擺。
鶴知知呼吸一窒。
她快速把腦袋擺正,看著天空。剛才消失的心慌好似又涌了上來,變成了另一種不安,胸腔里咚咚跳得很急促。
睢晝抬手,看著霞光從指縫中流動。
“這是多寶山看晚霞最美的地方。”
鶴知知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聽他的聲音,應(yīng)該是在淺笑的。
“確實、確實很美。”
鶴知知莫名有些舌頭打結(jié)。
睢晝的鼻子好挺,從這個角度看睫毛都長得更加明顯。
“一個人有想不明白的事情的時候,我就會來這里,坐著,直到天光全部消失。”
鶴知知問:“你也會有想不明白的事?”
她還以為睢晝什么都知道。
睢晝很低地笑了一聲:“不巧,我也是個凡人。”
鶴知知也勾了勾唇。
信教的人總把他當(dāng)神,睢晝自己卻從沒這么想過。
大概這一路走來到底有多辛苦,他自己是永遠忘不了的,所以也絕不會迷失在那一聲聲吹捧中。
鶴知知好奇道:“那你在這兒都會想些什么呢?”
“都是些不值一提的煩心事。”睢晝說,“有時候想邪/教那幫人,有時候想,師父……”
鶴知知扭頭看著他。
她很少聽睢晝提起自己的師父,但是每一次提起,她都印象很深。
有一回年少時她跟著母后上將龍塔,嫌沉悶便出來亂逛。
塔上沒人敢攔她,叫她誤打誤撞闖進一片聰秀樹林,在層層枝蔓后面發(fā)現(xiàn)了一個山洞,洞里竟是一塊簡陋墓碑,和一碗清酒。
那是睢晝師父的墓。
睢晝找到這里時,行色匆匆,看到她果然坐在里面,神色頓時冷得像冰。
鶴知知同睢晝認識那么多年,除了一開始不相熟的時候,那還是睢晝第一次給鶴知知擺那么冷的臉。
鶴知知有些無措,小心翼翼地站起來。
她對睢晝解釋,自己剛剛只是走累了,所以坐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并沒有踩到墳土。
睢晝卻好像聽不見她說話一般,兀自大步走進來查看。
墳前的酒盞依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絲毫未動,還多了一只草葉編織的小蝴蝶,倚在石碑旁,輕輕顫著,好似在扇動蝶翼。
睢晝的臉色才漸漸柔緩下來。
也就是那一回,鶴知知才知道了,如今宮中雖然供養(yǎng)著先任國師的牌位,但他真正的墳冢卻在這多寶山的肚子里。
少年國師的名聲早就傳遍了外界,幾乎沒有什么人還記得先任國師,只有睢晝還年復(fù)一年地來這個隱蔽簡陋的山洞清掃祭拜。
她覺得睢晝是一個很長情的人。
雖然她也對先任國師沒什么印象,更沒見過他們相處,但她覺得,他們感情一定很深很好,可能就像尋常人家的父子那般密不可分。
那時睢晝背對著她也沒說話,蹲下來好像在看著石碑出神,鶴知知覺得,他應(yīng)該是在傷心。
想了半天,搜腸刮肚地找著安慰的話,最后卻也只能在睢晝肩上拍了拍,小聲說:“你別哭……我沒見過我的父皇,其實我也很想念他。”
睢晝也躺在大石頭上偏了偏腦袋,側(cè)過臉,對上鶴知知的眼神。
兩人都沒開口,睢晝卻瞬間就能知道,鶴知知在想哪一件事。
知知在外人看著好似是沒心沒肺頗為驕縱,但其實很容易心軟。
只要很簡單地保持著沉默,知知就會靠近過來,并且猜測你是不是在傷心。
她絕對不可能知道,那一回他在山洞里的沉默是因為覺得錯怪了她而慚愧,不知道怎么同她說話。
她卻先過來安慰他,叫他別哭……
睢晝當(dāng)時差點失笑出聲。
他沒有哭過吧。
從小到大,都是知知哭臉的時候比較多。
現(xiàn)在亦是如此,他只是忽然有了想法,想要和她聊聊師父、說說心事,她肯定又在擔(dān)心他是不是難過了。
這樣心軟是要吃虧的。
睢晝垂下眼睫,半遮住眼簾。
他問:“知知,你從不阻止我與江湖中的門派聯(lián)系,也是因為我?guī)煾傅氖拢俊?br/>
鶴知知“嗯”了一聲。
先任國師的墳冢一眼便知有諸多謎團,但鶴知知從未開口問過睢晝。
后來她發(fā)現(xiàn)睢晝在接觸江湖中的各路俠士,也曾經(jīng)偷偷跟蹤過,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他查找的全都是同一個人的線索——已經(jīng)逝世的先任國師。
鶴知知覺得非常奇怪,回去假借不經(jīng)意的時機問起母后,母后卻閉口不提,還叫她以后再也不要多問。
于是鶴知知越發(fā)肯定這其中有故事。
原本按理來說,月鳴教應(yīng)當(dāng)完全服從朝廷,決不能私自結(jié)交黨/羽。
但或許是因為鶴知知總是時不時想起睢晝蹲在墓碑前很孤單的背影,她便從來沒有阻止,只是要暗衛(wèi)查探,國師在做的事、接觸的人,是否安全。
除此之外,甚至還幫著睢晝,在母后那邊遮掩。
一直到如今這么多年,也從來沒被別的人發(fā)現(xiàn)。先任國師、江湖、月鳴教,這三者之間的聯(lián)系,至今都只是睢晝和鶴知知之間的秘密。
睢晝笑了一聲,慢慢地完全閉上眼,吹著山風(fēng),胸口陣陣暖流涌動。
有一人伴在身側(cè),有一人默契同行,眼前的路的確好走很多很多。
他本以為師父逝世后他會變得孤單。
但好像也沒有。
鶴知知翻了個身,趴在石頭上。
見他沉默著不說話,鶴知知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他的手臂。
睢晝的手只是懶懶地放在身側(cè),靜靜躺著的眉宇深邃烏濃,俊美得過分,所以顯出一絲憂郁。
哪怕世上真有愛神也很難在此刻說清楚,究竟是因為這美人本就心懷憂郁,還是因為他美得讓人心生憐惜,所以看見他便想要替他憂愁他的憂愁。
鶴知知咬咬唇,又小心地在他手背上戳了幾下。
睢晝依舊不動,安安靜靜地躺著,沒有任何威脅性。
鶴知知沉思了一下,終于還是張開手。
天邊最后一絲晚霞被流云帶走,天光收束,天風(fēng)漸止,鶴知知握著睢晝的右手,把他被山石沁涼的手心再變暖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