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蕭叡被氣笑了, 正要說話，龍輦停下，前方已到乾清宮宮門口。
    他且不與懷袖拌嘴, 直接脫披風(fēng), 把懷袖整個(gè)兒不客氣地包成粽子般裹下車。
    自打他登基以后，懷袖鮮少跟他吵架, 可一旦跟他吵起來, 他都吵不過, 著實(shí)牙尖嘴利。
    他真恨不得把這個(gè)不識(shí)趣的女人扔在床上，摔打一下她，讓她知道什么叫疼。
    可真走到床邊了，蕭叡又舍不得, 她抱在臂彎里那么輕，生著悶氣，像是對(duì)待一件珍貴脆弱的瓷器, 在床邊踱了幾步, 才僵硬地小心地把人放在床上。
    她一無所有，所能依靠的唯他一人而已, 又這般柔弱，只要他稍一狠心，她便沒了活路，所以他不敢輕舉妄動(dòng)，就怕一不小心弄死了她，也怕別人要弄死她，恨不得把人揣在袖子里。
    說她柔弱吧，又這般性情堅(jiān)硬，硬到他花了這么多年, 還是沒能將她馴服。
    蕭叡滿腹怒氣地盯著他，無可奈何地在床前徘徊，對(duì)她說：“懷袖，能別鬧了嗎？”
    她答：“我現(xiàn)在還是懷袖嗎？懷袖是四品尚宮，我不是，我是庶民秦氏。”
    “你……！”蕭叡想罵她，又不知道從何罵起。
    懷袖還沒解開把她裹成毛毛蟲一樣的披風(fēng)，抻著脖子，心平氣和地問：“陛下為何如此惱怒？民女有哪句話說錯(cuò)了嗎？有哪句話不敬嗎？民女不懂。民女現(xiàn)在不便起身，不然民女現(xiàn)在給您跪下？”
    說著，懷袖還真的站了起來，掙開桎梏住自己的披風(fēng)。
    蕭叡看著自己的披風(fēng)沉沉墜落在地，臉色愈發(fā)難看。
    懷袖沒跪，直直站在他面前，幾如逼迫：“請(qǐng)陛下念在我從龍有功，多年服侍您的份上，賞我出家清修吧。”
    蕭叡吐出每一個(gè)都像是吐出刀片，切割他的喉嚨唇齒：“……你就這么想離開我嗎？”
    懷袖沉默了一會(huì)兒，道：“您已經(jīng)問過很多遍了，為什么還要問呢？”
    蕭叡在椅子上頹喪地坐下來。
    如今他與懷袖不過一對(duì)怨侶罷了，懷袖的去意或許始自他登基時(shí)，或許始自更早以前。
    一直以來，都是他在強(qiáng)留懷袖。
    縱有鸞膠，亦難再續(xù)。
    懷袖猜不透他在打什么主意，平靜下來，靜靜望著他。
    蕭叡道：“你換身裙襖，我?guī)闳€(gè)地方。”
    懷袖頷首：“好。”
    懷袖去到屏風(fēng)之后，雪翡拿上來一件她一看就很眼熟的衣裳，大宮女的冬制裙襖，她少時(shí)穿了許多年。
    為了皇家的體面，宮人的衣裳自然也用的是好料子，但必然越不過主子，還是單薄，每到冬天都得熬。
    只穿這身還是冷，又系上錦面斗篷，手上戴了袖筒，腳下也換了一雙皮草韋鞮。
    懷袖先是敷腿揉腿，上藥，再換上衣服，前后花了小半個(gè)時(shí)辰。
    她再站起來走路，便覺得膝蓋劇痛。當(dāng)時(shí)她跪著的時(shí)候一直忍著忍著，忍久了，覺得自己已經(jīng)忘掉了疼，反而去舒服的地方歇一會(huì)兒，疼痛才一股腦兒后知后覺地涌上來，疼得有些壓不下去。
    懷袖忍了又忍，才站了起來，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出去。
    蕭叡也把朝服換下，先前他下了朝便直接去慈寧宮，衣服都沒換，現(xiàn)在才有空換上一件素色常服，外罩一件墨色遍地金鶴氅，頭戴玉冠，長(zhǎng)身玉立，俊美無儔。
    他對(duì)懷袖伸出手：“過來。”
    懷袖將手搭在他的手心，蕭叡便握住她的手，牽著她手。
    懷袖的手很冰，他一握住就被冰了一下，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兩人沒搭乘御輦。
    僅蕭叡牽著她走，一路往小花園去。
    正如當(dāng)年他還是個(gè)小皇子時(shí)，手心冒汗地牽著自己心愛的小宮女，穿行過在黑暗靜謐而狹窄的宮廷長(zhǎng)道，一起去尋覓一處無人知曉的秘境，使彼此可相互依偎。
    而今卻是在白日，天光之下，眾目睽睽之中，他已是皇帝，應(yīng)該沒人能管得了他做什么才是，可他還是覺得有些出格，這不是乾清宮內(nèi)，不是在馬車?yán)锩妫窃谕饷妗?br/>     可他快憋瘋了。
    為什么他想喜歡個(gè)女人都不可以呢？
    懷袖跟著他走了幾步，跟不上他的腳程，實(shí)在是忍不住，輕聲道：“你走慢些，我膝蓋疼。”
    蕭叡就把她打橫抱起來前行，懷袖只得把斗篷上的兜帽戴上，自欺欺人地?fù)跻粰n臉。
    午后的陽光已然薄弱下來，春寒料峭，乍暖還寒，玉蘭、梅花開得正好，亦有幾種耐寒的牡丹也含苞待綻。
    花叢之中，簇?fù)碇蛔鹕衽瘢谌展庀拢缬袢缇А?br/>     雕作懷袖的等身高度和尺寸，準(zhǔn)確的說，應(yīng)該是她離宮前的尺寸，她一場(chǎng)病后，已沒那么豐腴飽滿了。
    她見到這座冰雕，心下茫然一片。
    蕭叡的父皇曾為她的寵姬做過這個(gè)，可是，那位寵姬被皇后害死，他落了兩滴淚，轉(zhuǎn)頭便有了新的愛妃。
    感動(dòng)不起來。
    御花園的宮女和妃嬪都被驅(qū)散，只剩此時(shí)這里只剩他們兩人。
    蕭叡不去看冰雕，只看懷袖的神色，她的目光還是那樣冷，冷得他的心都要結(jié)了冰。
    煙花如此，冰雕亦如此。
    他想重溫鴛夢(mèng)，懷袖卻一直興致乏乏，好似只有他一個(gè)人在為少年時(shí)而遺憾。
    蕭叡問：“你為什么不喜歡呢？不好看嗎？十六歲那年，你不是與我說冰雕很美嗎？”
    懷袖正站在自己的冰雕旁，冰雕被陽光照到都會(huì)融化，她卻像是雪落在上面也不會(huì)融，一字一珠地說道：“好看。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懷袖想了想，問：“七郎，你還記得你為我做過一盞小冰燈嗎？”
    蕭叡點(diǎn)頭：“記得，你很喜歡。”
    懷袖笑了笑，她只是輕笑了一下，淺露了露小梨渦，蕭叡的心弦像被撥動(dòng)，更緊得握住她的手。
    卻聽?wèi)研湔f：“是，我那時(shí)好喜歡。可我只是一個(gè)小宮女，我沒地方可以放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漸漸化了，又差點(diǎn)被別的宮女發(fā)現(xiàn)，我慌張之下只好把他揣在我的心口，揣得越近，它便融化得越快。到最后，不過是一灘打濕我衣裳的臟水而已，還害我寒邪入病一場(chǎng)。”
    蕭叡哽咽著說：“我再做一盞給你，我親手做。現(xiàn)在你可以存它了，我有冰窖，就算是酷暑，也能存住它。”
    懷袖搖了搖頭，她又笑了：“誰要將心愛的東西藏在又黑又冷的地下冰窖啊？心愛，心愛，自然是要放在心上的。可放在心上他就會(huì)化掉。而且，我只喜歡那一盞。你再做十盞，一百盞，做得再好，做得再像，都不是當(dāng)年那一盞了。”
    懷袖不喜歡，蕭叡卻舍不得，命人將冰雕放回冰窖，妥善保管。
    他又牽著懷袖回了乾清宮，也沒那么多時(shí)間耽擱，還得處理政務(wù)。
    入夜。
    蕭叡命人配了驅(qū)寒化瘀的藥水，裝在木桶里，給懷袖泡腳。
    他在邊上看著懷袖腿上的傷，不知怎的，竟然很想去幫她掬水擦藥，可他貴為九五之尊，怎么能做這種下人才干的事？
    懷袖身上一股淡淡的藥味，他如往常一般抱著她入睡，卻覺得她的心離得更遠(yuǎn)了。她那么狡猾，總是裝成很柔順的模樣，實(shí)則無時(shí)無刻不在尋找他的破綻好離開。
    像是一把沙，他越著急，握得越緊，就離得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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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蕭叡從慈寧宮離開后。
    太皇太后立即書信一封，命人快馬送往仙隱山上，不滿地詢問順王關(guān)于懷袖的事。
    順王隔日一早就收到這封信，他早起正想去山上摘早春的第一茬花兒，當(dāng)初被燒掉的那片山林，也已陸續(xù)地在廢墟上發(fā)出新芽新花。
    他回屋拆信，讀到懷袖自請(qǐng)出家那段，不禁笑出聲來。
    妙哉妙哉。
    又覺得欣慰。
    他曾經(jīng)罵過懷袖太過剛強(qiáng)，不與人低頭，果然是個(gè)聰慧女子，一點(diǎn)就通，這不，即便被布下天羅地網(wǎng)，被捂住嘴，她都能想方設(shè)法地發(fā)出自己的聲音來。
    米哥兒聽說是宮里送來的東西，期待是懷袖送他的，眼巴巴地在門口探頭探腦，他看到道長(zhǎng)讀完信笑了，然后布紙執(zhí)筆，書了兩封信，分別封好。
    順王轉(zhuǎn)頭，看到在門邊的米哥兒，對(duì)他招招手：“米哥兒，過來。”
    米哥兒像小奶狗崽似的巴巴地奔過去，眨巴著眼睛問：“是懷袖姑姑送來的嗎？”
    順王笑而不語，把兩封信給他：“拿去，給送信人，讓他帶回宮里。”
    米哥兒不免有些失望，小孩子，有什么心事都寫在臉上。
    順王捏捏他跟包子一樣軟乎乎的臉頰，笑道：“小孩子家家，不要愁眉苦臉，說不定過些時(shí)日，你就能見到你的懷袖姑姑了。”
    米哥兒這才眼睛一亮：“真的嗎？”
    順王胸有成竹道：“十有八-九吧。”
    ~~~
    蕭叡一意孤行要立懷袖為皇貴妃，而今失去了太皇太后的支持，他便直接去與禮部的人談，讓禮部和六局準(zhǔn)備晉封之禮。
    他是皇帝，他偏要寵一個(gè)女人，誰能管他，又不犯法。
    只是蕭叡經(jīng)營(yíng)至今的好名聲頓時(shí)大損，眾人還不禁聯(lián)想，他登基五年，至今沒有立后，是否又有懷袖的手筆在其中。
    蕭叡尚算年輕，朝中大臣本來并不著急催他立后，因著此事，才開始越發(fā)頻繁地提及擇女立后之事，最好在立皇貴妃之前。
    這位皇貴妃，既沒有顯赫的身世，又沒有繁育之功，僅憑圣寵上位，這又與蕭叡的實(shí)干理念不同，使得誰都瞧出來，皇上這次，是真的昏了頭。
    懷袖日漸消瘦，像是一點(diǎn)點(diǎn)被抽空生氣，他就是給她穿上再珍美的衣裳，給她吃再貴重的食材，呼奴喚婢，玉裹金妝，亦無濟(jì)于事。
    外界的人都在反對(duì)，沒有人真心支持他們，他處心積慮塑造的明君形象亦污損，連懷袖本人都不愿意，就算她不開口說，可她的每一個(gè)眼神，都像在說不愿意。
    她是被他關(guān)在籠中的金絲雀，折翼啼血，奄奄一息。
    蕭叡收到皇叔送來的信，只寫了兩句話：
    搏二兔者不得一兔。
    天下與她，你總得辜負(fù)一個(gè)。
    就像是一直繃緊的心弦被一刀斬?cái)唷?br/>     蕭叡愣愣看了許久。
    那一晚，他沒回寢宮，睡不著，在御書房的椅子上坐了一整晚。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度過的，一眨眼，一晚上就沒了。
    天亮了。
    蕭叡洗漱一番，換了身衣裳，回寢宮，問侍候在外面的雪翠：“你們姑姑昨晚睡得好啊？”
    雪翠道：“姑姑戌時(shí)便睡了，還沒起，要我去叫姑姑起床嗎？”
    蕭叡搖頭，嘆氣似的說：“不必，讓你姑姑再多睡一會(huì)兒，等她醒了，用過早膳，再來稟告朕。”
    今早不用上朝，蕭叡去練了一套拳，射/了一筒箭，大汗淋漓地回來，精神抖擻。
    再回去，懷袖已經(jīng)起了。
    雪翠和她說了皇上在她睡著的時(shí)候來找過她的事，懷袖起身迎他，問：“皇上有何事？”
    蕭叡屏退眾人，單獨(dú)與她說話，從袖中取出了皇叔寄來的信，遞給懷袖。
    懷袖展開信。
    信中內(nèi)容一目了然。
    她仰起頭，靜靜望著蕭叡，眸中掩不住一絲期待，正是這份期待，又給了蕭叡當(dāng)胸一刀。
    時(shí)光若能往回走，他就能留住懷袖。
    蕭叡艱澀地開口道：“朕想了一宿，覺得皇叔所言甚是有理。”
    他闔上眼，負(fù)于后背的手緊握，才使自己不至落淚，說：“你也不必出家，你不是一直想回老家嗎？我看你上次回去不是很高興嗎？你想去哪都行。”
    “回去吧。”
    “朕不關(guān)著你了。”
    他都快哭了，懷袖卻眼眸晶亮，像是沙漠中被曬得瀕死的草終得甘霖，一瞬間活了起來。
    她立即要整裙下跪，還沒跪下，就生怕他反悔似的說：“謝主隆恩。”
    他真氣啊，沒等她跪下，就把人拉起來：“別跪了，算是朕求你了。朕的話還沒說完。”
    懷袖舒心地道：“陛下但說無妨。”
    “朕可以放你走，但有兩個(gè)要求。”
    “什么？”
    蕭叡道：“一，不許與別的男子相好。”
    懷袖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是。”
    并不是為了給蕭叡守節(jié)，只是她不想再給哪個(gè)男子當(dāng)牛做馬了。
    蕭叡又道：“二，你把我當(dāng)成你心愛的情郎，最后陪我一晚。”
    懷袖怔住了。
    這就有點(diǎn)……強(qiáng)人所難了。懷袖踟躕，沒有爽快地應(yīng)下。
    蕭叡可真是世上最難應(yīng)付的東家了。
    蕭叡心痛地望著她，竟然也讓懷袖有點(diǎn)動(dòng)容，他說：“你答應(yīng)朕，朕就放你走。”
    懷袖捏了捏自己的袖子，到底還是點(diǎn)了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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