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第 107 章
老舊的大院隔音效果不佳,院子中傳來各種嘈雜的聲音。
菜刀切在菜板上發(fā)出密集的咚咚聲,孩子們在庭院中嬉鬧的跑動,少女們從樓道間走過,傳出一串悅耳的笑聲。有一家的男人在打老婆,隔著幾層墻壁都可以聽見他妻子短促的尖叫和壓抑的哭泣聲。
葉裴天躺在屋內(nèi)的床上,從殊死搏斗的戰(zhàn)場回來,聽著這樣充滿煙火氣息的聲響,讓他有一種劫后余生的真實感。
小律和他同住一個房間,這個還不習(xí)慣光明的少年,縮在墻角最暗的一把椅子上,啃著自己的手指,從凌亂的頭發(fā)間透出一只不安的眼睛。
長期生活在寂靜無聲的村子中,和那些漸腐朽的尸體們朝夕相處。曾經(jīng)熱鬧的生活像那座被植物慢慢掩埋的村落一樣,已經(jīng)被他深深掩埋。
驟然間繁華喧鬧照進(jìn)腐朽沉寂,令他的心恍然不安又隱隱帶著些欣喜。
“我曾經(jīng)和你的一樣,被鎖在一個只有魔物的屋子里。”葉裴天開口說話,“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再也做不回原來的樣子,但我現(xiàn)在也走出來了。”
咬著手指的少年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床頭,
“你可以出去走走,外面有很多人,這些人有好也有壞,但他們能讓你慢慢重新適應(yīng)這個世界。”
少年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縮了縮腳趾,沒有說話。
屋門被人打開,高燕帶著屠亦白走進(jìn)來,
“小葉有沒有好一些?”
自愈能力強大的葉裴天不怎么需要高燕的治療,但這并不妨礙高燕關(guān)心一下自己朋友。
“我和亦白要去逛一逛市場,要不要給你帶些什么?”
葉裴天的目光不著痕跡地在高燕身后看了一眼,略微有些失望地?fù)u了搖頭。
雙目失明的屠亦白停在了小律的面前,“小律哥哥和我們一起去吧,你怎么總是待在屋子里。”
小律避開視線:“謝謝,我不太想去。”
高燕拉住縮在椅子那位少年的手,一把將他帶了起來,“你跟我們一起來,小小年紀(jì)整天躲在屋子里干什么。”
小律趔趄地被拉出門去,他不是沒有反抗的能力,也許對他來說需要的正是有人拉他的這一把。
屋內(nèi)重歸寂靜,葉裴天閉上了眼。
他的精神很虛弱,但卻無法真正進(jìn)入渴望中的睡眠,在他的左肩,骨骼和肌肉一點點地向外生長,帶來了劇烈的疼痛。
被魔物貫穿的內(nèi)臟在體內(nèi)扭動著,新生的血液拼命在他周身的血管中奔馳,異于常人的恢復(fù)速度保住了他的性命,也同時需要他承受巨大的痛苦。
他在默默忍耐,又在強烈的痛苦中渴望一個人,想念著那個人帶來的溫暖懷抱。
房門在這個時候傳來輕輕一聲響。
葉裴天睜開眼,床沿邊已經(jīng)坐著一個笑盈盈的人。
“是不是想我了?”
楚千尋帶著一點得意的壞笑,從口袋中掏出一個袋子,嘩啦在葉裴天的床沿倒出了一堆綠瑩瑩的魔種。
“看,這么多魔種。去了一趟北窟意外收獲還不少。你有沒有想吃什么?我讓高燕買火鍋料了,晚上我煮給你吃啊。”
楚千尋伸出手指,數(shù)了數(shù)那些大小不一的瑩綠色寶石,“許浩廣還算夠意思,他們把戰(zhàn)場上屬于我們卻來不及收的魔種都幫忙收集起來,剛才他請我過去,全都主動交給我們了。”
葉裴天輕輕嗯了一聲,
只要楚千尋待在他身邊,隨便說點什么,他周身那種骨肉漲裂的疼痛就會緩解很多。
如果她現(xiàn)在能吻我一下,別說做火鍋,就是要做滿漢全席,我都愿意爬起來給她做。
楚千尋錯過了自己的滿漢全席,
她只顧著和床上的葉裴天說起這兩日基地內(nèi)發(fā)生的變化,
許浩廣雖然雙腿殘廢,但一進(jìn)基地就展現(xiàn)出了強大的組織能力。
當(dāng)然如果不具備領(lǐng)導(dǎo)能力,他也不能夠在整個晉安基地都覆滅的情況下,還能帶領(lǐng)一批人馬悍不畏死地周旋在北窯附近,同褻瀆者死磕。
他借助在北窯這一戰(zhàn)贏得的聲威,短短兩日內(nèi)就迅速在基里成立了一個傭兵工會,工會的宗旨是在于鼓勵基地內(nèi)圣徒組成團(tuán)隊外出獵取魔,提升個體能力。
“我和他們聊了一下午,他們之前不恥那些教會的行為,沒有來到榮城基地。如今北窯覆滅他們也無處可去,開始打算長駐此地。”
“這些人有實力,腦子也還算清醒,經(jīng)此一役更是收集了大批魔種和魔軀,也算得上有錢有人有武器了。”楚千尋慢悠悠收拾著床上的魔種,口中說著話,
“我只希望他們能夠壓制神愛那些傻逼,把這個基地搞得正常一點。”
“其實我一直都想說,”葉裴天突然開口打斷了楚千尋的話,“神愛他們的目的只是我一個人而已……”
楚千尋停下手中的動作,她知道這個男人想說的是什么。
“那又怎么樣?”她伸手在葉裴天高挺的鼻梁上捏了一下,“你難道讓我把自己的男人拱手讓給他人?”
葉裴天的臉被這句話弄紅了,接下來想要說的話也就再也說不出口。
楚千尋翻身上了床,側(cè)身躺在葉裴天身邊,“是不是我不夠能干,每次都保護(hù)不好你,總讓你受傷,才讓你有機(jī)會想七想八,說出這樣的話來。”
葉裴天爭辯道:“我,我才是男人。應(yīng)該我來保護(hù)你。”
“你一直都在保護(hù)我啊,裴天。”楚千尋伸手撈他細(xì)細(xì)軟軟的卷發(fā),躺在身邊這個人,既強大又可愛,自己卻還渾然不自知,
“一直以來你把我保護(hù)得那么好,多虧有了你,我才能活成如今這副模樣。”楚千尋說。
她想葉裴天可能聽不懂她話中的意思,
也只有她自己心中明白,如果不是一路遇到了高燕,江小杰,嚴(yán)雪這些可愛的人。
如果不是和眼前這個男人互相牽起了手,
她楚千尋不論外在變得多強,也還會是前世那個冷漠又孤獨的可憐蟲。
楚千尋小心地避開葉裴天的傷口,伸手托住他的后脖頸,低下頭細(xì)細(xì)親吻他的雙唇,
這個吻幾乎融化了葉裴天周身的所有痛苦。
“很疼,很辛苦吧。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你沒有在危難時放棄我,我也同樣不會因為任何事放開你的手。”
門外有水桶咕咚一聲被丟進(jìn)井里,
鄰居家的菜倒進(jìn)了油鍋,嗞啦一聲彌漫出誘人的香氣。
收廢品的小販敲打著金屬從院門外經(jīng)過,吆喝聲逐漸遠(yuǎn)去。
“收廢品咯,收舊紙皮廢金屬,收任何等階的魔軀……”
充滿生活氣息雜音中,緊閉門窗的屋子內(nèi),少女撐著手臂,低頭輕吻她面紅耳赤的情人。
她吻得既細(xì)致又纏綿,一路緊繃的神經(jīng)放松下來,把著大好的時光用來做自己最想做的事,陪伴自己最想陪伴的人。
***
嘈雜又擁擠的集市上。
楚千尋和高燕一起擠在人群中,對著街邊的商品挑挑撿撿。
“千尋我一直想問你,你的皮膚最近是不是越來越好了?”高燕把一大袋采購好的東西遞到楚千尋手中,看著她瑩白的手掌不解道,“整天不是鍛煉就是和魔物戰(zhàn)斗,你為什么恢復(fù)的那么快,一點傷痕都沒有留下。”
楚千尋咳了一聲,“廢話少說,你倒是買好了沒有?”
“真的要走了嗎?我都有些舍不得這里了。”高燕手頭寬裕,一路挑挑揀揀。
短短幾日時間,這里的集市似乎發(fā)生了一點微妙的變化。
沿途高喊口號,分發(fā)傳單的神職人員依稀少了一些,用魔物軀體更換魔種的交易變得頻繁起來,新鮮被切割下來的魔軀擺在地攤上,售賣的攤主胳膊上綁著繃帶,得意洋洋地宣揚著怎么在公會中組上了隊伍,到了野外奮勇殺敵魔物,分到了這些制作鎧甲的材料。
看著他口袋中一顆顆收入的低階魔種,不少往來的行人露出了心動的神色。
畢竟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精神上再大的安慰,都比不上饑餓時候的一塊面包來得有效。
楚千尋逛了一大圈,只挑了一把多用軍刀,兩手提著的都是高燕買的東西,
“買那么多東西做什么?又帶不走。”
“送人啊。離開之前和幾個朋友告別一下。”善于交際又擁有治愈系異能的高燕不論在何地都擁有著良好的人緣。
高燕的漂亮的臉蛋上帶著笑,透著光,溫柔地彎下腰給一個擺攤的孩子寬裕貨幣。
前一世的楚千尋同樣時常陪她逛市場,
那時的高燕是一個出了名的刻薄尖酸,她錙銖必較,既暴躁又毒舌,除了楚千尋這個半吊子朋友,基本再沒有一個女性朋友。
“你看那邊,那不是小律嗎?”
高燕指著不遠(yuǎn)處的一處棚戶區(qū),那里密集地搭建著由廢舊紙皮,破舊布簾搭建成窩棚。
小律被一群衣衫襤褸的人圍著,他的腳下放著一個鼓鼓的袋子。
一個頭發(fā)斑白衣物破舊的瘦小老婦人,緊緊攥著他的雙手,推拒著他送來的食物。
“拿回去,你自己拿回去吃。小律啊,我們怎么還能拿你的東西。你這可憐的孩子,你看看自己都痩成了什么樣。”
“小律,你把東西帶回去,當(dāng)初你和小緣拼死擋住魔物,而我們幾個大人卻沒管上你們,自己跑了。如今還拿什么臉收你的東西。”
圍在小律身邊的幾位都是當(dāng)初從呂家村逃出的村民,
他們摸摸索索地從口袋中掏出幾塊黑得難以見人的饃饃,七手八腳硬塞進(jìn)小律的手中。
一位老漢掀開帳篷的簾子,彎著腰緊緊握住懷中的東西,一路飛快地跑了過來。
他做賊一樣四處看看,把捂在手中的一個熟雞蛋塞進(jìn)小律的手里。
“律啊,趕緊趁熱吃了,這里亂,小心別給人搶了。”
小律低著頭,呆滯地看著堆在雙手心里的一捧食物,似乎不知如何應(yīng)對這樣的場面。
楚千尋從后面走上來,拍了拍他的肩,
“小律,長輩誠心給你的,說聲謝謝就好。”
小律的注意力似乎一直落在手中滾燙的雞蛋上,呆呆地從口中吐出兩個字,
“謝謝。”
楚千尋領(lǐng)著他的告辭離開,卻把自己手中提著的一袋食物落在了那些村民的面前。
三人往回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小律突然停下了腳步,
“都是我的錯,他們?yōu)槭裁礇]有怪我。”
高燕和楚千尋轉(zhuǎn)過身看他,
少年站在人來人往的街心,秋日的暖陽下,建筑的陰影長長地延伸出來,恰巧打在他的身上。
他低頭看著手中的食物,喃喃自語地說出埋藏心中的往事。
他出生的村子是一個相對閉塞的小村落,戶數(shù)很少,左鄰右舍都沾親帶故。
父母下班晚的時候,他可以隨便鉆進(jìn)隔壁李奶奶家,或是王嬸子家蹭一頓晚飯。
在村子中他有兩個從小玩到大的兄弟,阿緣聰明而穩(wěn)重,阿靖長得漂亮招女孩的喜歡,或許只有他相對普通沒什么特色。但這些并不影響他們兄弟之間親密無間的感情。
魔種降臨之后,三人中的阿靖突然變成了一種奇怪的生物,當(dāng)時還只是普通魔物的阿靖并不算強大,他很快被村民們合力抓住,關(guān)在一間密閉的屋子內(nèi)。
全村人在前廳開著如何殺死阿靖的會議,小律悄悄來到窗外,那只魔物可憐兮兮地扒拉著窗戶的欄桿,用和自己最親密的朋友一模一樣的臉蛋不斷哀求著自己。
“小律,小律,我好疼啊,放了我。我們不是朋友嗎?”魔物用阿靖生前的聲音反反復(fù)復(fù)地說著。
對魔物是一種多么恐怖的生物還沒有人知的小律做出了令自己后悔一生的決定。
數(shù)月之后,一只強大的三階魔物回到了呂家村,
“小律,阿緣,我的朋友,我來找你玩啦。”
它巨大而恐怖的身軀飄蕩在村子的上空,表情愉悅,口氣歡快地屠殺了幾乎全村的人。
“如果不是我,他們都不會死。”小律抬頭看著楚千尋和高燕,隨后他的目光落在楚千尋腰間那一黑一紅的雙刀上,
“我的另外一位好友,在同那只魔物的戰(zhàn)斗的過程中魔化了。他的右手變成寬闊而鋒利的黑色刀刃,左手鮮紅又尖細(xì),就和團(tuán)長你這兩柄刀的形態(tài)一模一樣。”
他沒有把話說話,落在雙刀上的神情說不出的落寂。
楚千尋和高燕相互看了一眼,
在這個黑暗的時候,幾乎每個人的身后都藏著一段悲傷的往事,能不能走出來,愿不愿意走出來,終歸靠得還是自己。
“雖然曾經(jīng)做錯了,但如今我還有可以做的事。”少年抬起頭向前走了一步,頹廢消瘦的身軀從陰影慢騰騰走出來,籠罩在了明亮的陽光下,“團(tuán)長,高燕姐,我想留在這里。留在這里守住我的故鄉(xiāng),和故鄉(xiāng)中的人。”
離開榮城基地的時候,
楚千尋請了一位鑄造師把雙刀上的魔種拆下來,換上了從北窟中得到的五階魔種,魔種換上的時候,空中依稀傳來一聲輕輕的嘆息聲,瑩綠色的線條從紅刀刀柄上的鑲嵌處爬出來,蜿蜒盤踞在紅色的刀身上,楚千尋揮動長刀,一道細(xì)細(xì)的綠芒從刀刃射出,在堅硬的地面上留下了一個一指寬的深洞。
楚千尋把從刀刃上卸下的魔種和呂家村那只吞噬者身上得來的魔種,一起留給了眼前的少年。
“你好好在這里待著,等我們回來,再來看你。”
當(dāng)時照片上的那三位相互搭著肩膀的少年,以另外一種形式,再度在一起。
少年看著手心中微微發(fā)亮的瑩綠色寶石,把那句謝謝留在了心中。
此時的魔都。
神愛集團(tuán)所在的神殿之內(nèi)。
正在神像面前禱告的圣父轉(zhuǎn)過身來,露出一臉欣喜的笑容,
“文華,真是太好了,你平安回來了?”
神殿的入口處站著一身狼狽的岳文華。
圣父厲成周面向祭壇上的神像表達(dá)了心中的感激之情,從神壇上走下來。滿面慈愛地向自己那位虔誠的信徒迎去。
他一把扶住了岳文華傷痕累累的肩膀,“文華,我們正組織人手準(zhǔn)備救援。想不到你自己就回來了。能從惡魔的手中逃脫,平安回到我們身邊,一定是托了主神的庇佑。”
那位一向?qū)λ月犛嫃模瑥牟贿`背他任何要求的圣徒沉默地低著頭,一言不發(fā)。BIquGe.biz
“怎么了,我的孩子,你是不是遭遇了什么?”圣父的聲音如往日一般溫和。
“我能看一看我的哥哥嗎?”岳文華垂下眼,
“你這是怎么了?”厲成周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鏡,低下頭看著他的信徒,“你剛剛回來,一身是傷,應(yīng)該先接受治療。文音的狀態(tài)十分穩(wěn)定,你不必當(dāng)心。”
“圣父,我只想看一看我的兄長。”
圣父修長的眉頭抬了抬,金絲眼鏡下笑容不改,“當(dāng)然,如果你想見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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