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難平(三)
一頓飯吃得辛苦,胭脂鵝肝在嘴里也是覺得發(fā)苦沒有味道,卻不能在玄凌面前失了神色,要不然就算籌謀了什么也不便周全行事,決不能因一時氣憤而因小失大。只一味顯出賢惠溫良的神色,為他布菜,與他說笑。才心知在宮中“賢惠”二字是如何的辛苦難捱,為保全這名聲竟連一分苦楚也不能說,不能露。感慨之余不免佩服皇后的功底,與華妃之間似乎華妃占盡機鋒,可是無論贏與輸,她幾乎從不表現(xiàn)在臉色上,總是一副淡定的樣子。而這淡定之下,是怎樣的悲慟與酸楚,要在日復一日的清冷月光里磨蝕和堅定成淡漠的雍容
正想著,玄凌夾幾根油鹽炒枸杞芽兒在我碗中,溫柔笑道:“這個味道不錯,你也嘗嘗。”
我含笑謝過,望著這幾根油鹽炒枸杞芽兒,一時心中翻覆,如打翻了五味瓶兒一般說不出的難受。仿佛自己就是那幾根油鹽炒枸杞芽兒,被油炒,被鹽漬,幾經(jīng)翻騰才被入了味兒,被置放在這精細的刻花鳥獸花草紋蓮瓣青瓷碗中,做出一副正得其所的姿態(tài)。
好不容易用完了早膳,李長來稟報說內(nèi)閣眾臣已在儀元殿御書房相侯良久。見他匆匆去了,方才沉著臉回到瑩心堂,慢慢進了西里間。
槿汐曉得我不高興,遂摒退了眾人,端來一杯茶輕聲道:“小主喝點茶順順氣”
我微一咬牙,作勢要將茶碗向地上摜去,想一想終究是忍住了,將茶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擱,震得茶水也濺了出來。我怒道:“很好。一個個都要欺到我頭上來了!”
槿汐陪笑道:“不怪小主生氣。溫儀帝姬的事過去沒多久,皇上就要恢復華妃娘娘協(xié)理六宮之權(quán),未免太叫人寒心了些。”
我深深地吸氣,心中凄涼帶著深重的委屈和驚怒,卻另有一種愴然的明澈:帝王家本是如此,我又何必期求于他。
我默不作聲只是出神,右手無名指和小指上戴的金護甲“嗤啦嗤啦”劃著梨花木的桌面,留下淡淡的白色跡子。忽然“篤”敲了一下桌面,冷冷道:“怨不得皇上這件事辦的叫人寒心,華妃家世雄厚,又有軍功,絕對不可小覷了。眼前是對付過去了,只怕將來還要舊事重提。”我恨恨,“如今就敢冤我毒害帝姬,將來有了協(xié)理六宮的權(quán)力,還不知道是個什么情形,只怕是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槿汐垂目看著自己腳尖,道:“西南戰(zhàn)事愈勝,恐怕這件事提得越厲害。這是遲早的事,小主得早早準備起來,才能有備無患。”槿汐神色恭謹?shù)拇穑骸霸久记f小主得幸時皇上曾有意讓她學著六宮事務(wù),只是一來華妃娘娘壓制得緊,二來眉莊小主那么快就出了事,這事兒也就擱下了。”
我緊緊抿著嘴聽她說完話,道:“眉莊是咱們一起進宮這些人里最早得寵的,皇上自然另眼相看。可惜我得寵的晚資歷不夠,陵容就更不用提,出身更是不好。才剛你也聽見了,皇上的口風里竟還沒有要放眉莊出來的意思”
槿汐默默思索道:“外人倒也罷了,只怕家賊難防。小主別怪奴婢多嘴,今日早膳上浣碧姑娘未免太伶俐了些。”
我冷眼瞧著她,道:“你也瞧出來了。”
槿汐一點頭,“或許是奴婢多心了也是有的。”
我怔怔出了會神,終于端起茶碗呷了口茶,慢慢道:“并不是你多心,倒是難為你這樣精細,別的人怕是還蒙在鼓里。”我抑不住心底翻騰的急怒,冷冷一笑,秋陽隔著窗紗暖烘烘照在身上,心口卻是說不出的寒冷與難過。竟然是她,浣碧,存了這樣的心思。我對她這樣好,視如親生姐妹,她竟然這樣按捺不住,這樣待我!“這蹄子”我沉吟著不說下去。
槿汐想了想,小心道:“那匹湖藍綢緞小主還要賞給浣碧姑娘么?”
我怒極反笑:“賞。自然要賞。你再把我妝臺上那串珍珠項鏈一并給她。皇上擺明了沒把她放入眼里,我倒要瞧瞧這蹄子還能生出什么事來!”
槿汐躬身道:“是。”
我又道:“我估摸著水綠南薰殿曹琴默生事多半是這蹄子走漏的風聲,恐怕連這次溫儀帝姬的事也少不了她的干系。那木薯粉可不是她自作主張拿回來的么?”
槿汐低頭默默嘆氣:“真是人心難測,小主對浣碧姑娘這么好,浣碧姑娘又是小主的家生丫頭,自小一塊兒,竟不想是這個樣子。如今只不知道她偷偷相與的是華妃娘娘還是曹婕妤?”
我慢慢摩挲著光潔的茶碗,尋思片刻道:“我瞧著華妃不會直接見她,多半是通過曹婕妤。畢竟曹婕妤還沒有和我撕破臉。”我幽幽望向窗外高遠的碧藍天空,竟和我入宮那一日一樣的藍,一樣的晴朗,連那南飛的大雁也依稀是舊日的那些大雁,不由低低嘆息,“這丫頭原本也是冤孽,只是她的心未免也太高了,白白辜負了我為她的一番打算。”頓了頓又囑咐:“你拿東西去時別露了聲色,咱們要以靜制動。”
槿汐道:“奴婢明白,只是小主已經(jīng)明白還要與浣碧姑娘朝夕相對裝作不知,小主未免捱得辛苦。”
我望著窗紗上浮起絢爛彩色的陽光,不由道:“辛苦?只怕來日的辛苦更是無窮無盡呢。”秋陽近乎刺目,刺出眼中兩行清淚,和著方才在玄凌面前的強顏歡笑,釀成了種種不堪的委屈,忍耐著蒸發(fā)在裊裊如霧的檀香輕煙里。
初秋的陽光溫暖不遜夏日,紗窗里漏下的明光錦繡,映著身上的綾羅珠翠和屋中的寶器琳瑯,拂了燦爛一身光影,語法襯得一腔心事晦暗不明。往事倒影如潮,歷歷涌到心頭,在即將到來的風雨爭斗之前,于清冽似碧的茶水中,驟然看到玄清云淡風輕的笑,仿佛他依然指著一株小小開白花的夕顏笑問:“你不曉得這是什么花么?”我心中是記得的,那小小白花蕩漾出的漣漪,浮泛在我心頭。是那樣一個溫潤如玉的少年,在一個繁華的夏末星夜,目睹了我的隱藏的寂寞和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