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顏(下)
清冷月光下見臺角有小小繁茂白花盛放,藤蔓青碧葳蕤,蜿蜒可愛。花枝纖細如女子月眉,花朵悄然含英,素白無芬,單薄花瓣上猶自帶著純凈露珠,嬌嫩不堪一握。不由心生憐愛,小心翼翼伸手撫摸。
忽而一個清朗聲音徐徐來自身后:“你不曉得這是什么花么?”
心底悚然一驚,此地偏僻荒涼,怎的有男子聲音突然出現(xiàn)。而他何時走近我竟絲毫不覺。強自按捺住驚恐之意,轉(zhuǎn)身厲聲喝道:“誰?”
看清了來人才略略放下心來,自知失禮,微覺窘迫,他卻不疾不徐含笑看我:“怎么婕妤每次看到小王都要問是誰?看來的確是小王長相讓人難以有深刻印象。”
我欠一欠身道:“王爺每次都愛在人身后突然出現(xiàn),難免叫人驚惶。”
他微笑:“是婕妤走至小王身前而未發(fā)覺小王,實在并非小王愛藏身婕妤身后。”
臉上微微發(fā)燙,桐花臺樹木蔥郁,或許是我沒發(fā)覺他早已到來。
“王爺怎不早早出聲,嬪妾失禮了。”
他如月光般的目光在我臉上微微一轉(zhuǎn),“小王見婕妤今日大有愁態(tài),不似往日,所以不敢冒昧驚擾。不想還是嚇著婕妤,實非玄清所愿。”他語氣懇切,并不似上次那樣輕薄。月光清淡,落在他眉宇間隱有憂傷神色。
我暗暗詫異,卻不動聲色,道:“只是薄醉,謝王爺關(guān)懷。”
他似洞穿我隱秘的哀傷,卻含一縷淡薄如霧的微笑不來揭穿。只說:“婕妤似乎很喜歡臺角小花。”
“確實。只是在宮中甚少見此花,很是別致。”
他緩步過去,伸手拈一朵在指間輕嗅:“這花名叫‘夕顏’(2)。的確不該是宮中所有,薄命之花宮中的人是不會栽植的。”
我微覺驚訝:“花朵亦有薄命之說么?嬪妾以為只有女子才堪稱薄命。”
他略略凝神,似有所思,不過須臾淺笑向我:“人云此花卑賤只開墻角,黃昏盛開,翌朝凋謝。悄然含英,又闃然零落無人欣賞。故有此說。”
我亦微笑:“如此便算薄命么。嬪妾倒覺得此花甚是與眾不同。夕顏?”
“是夕陽下美好容顏的意思吧。”話音剛落,聽他與我異口同聲說來,不覺微笑:“王爺也是這么覺得?”
今晚的玄清與前次判若兩人,靜謐而安詳立于夏夜月光花香之中,聲音清越宛若天際彎月,我也漸漸的放松了下來,伸手拂了一下被風(fēng)吹起的鬢發(fā)。
他是手扶在玉欄上,月下的太平行宮如傾了滿天碎鉆星光的湖面,萬余燈盞,珠罩閃耀,流蘇寶帶,交映璀璨。說不盡那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
只覺得那富貴繁華離我那樣遠,眼前只余那一叢小小夕顏白花悄然盛放。
“聽聞這幾日夜宴上坐于皇兄身畔歌唱的安美人是婕妤引薦的。”他看著我,只是輕輕的笑著,唇角勾勒出一朵笑紋,清冷得讓人覺得凄涼,“婕妤傷感是否為她?”
心里微微一沉,不覺退開一步,發(fā)上別著的一支金鑲玉蝶翅步搖振顫不已,冰涼的須翅和圓潤珠珞一下一下輕輕碰觸額角,頰上浮起疏離的微笑,“王爺說笑了。”
他微微嘆息,目光轉(zhuǎn)向別處,“婕妤可聽過集寵于一身亦同集怨于一身。帝王恩寵太盛則如置于炭火其上,亦是十分辛苦。”
我垂下頭,心底漸起涼意,口中說:“王爺今日似乎十分感慨。”
他緩緩道:“其實有人分寵亦是好事,若集三千寵愛于一身而成為六宮怨望所在,玄清真當為婕妤一哭。”
我低頭思索,心中感激向他致意:“多謝王爺。”
“其實婕妤冰雪聰明,小王的話也是多余。只是小王冷眼旁觀,婕妤心境似有走入迷局之像。”
我垂下眼瞼,他竟這樣體察入微,凄微一笑,“王爺之言嬪妾明白。”
他的手撫在腰間長笛上,光影疏微,長笛泛起幽幽光澤:“婕妤對皇兄有情吧。”我臉上微微一紅,還不及說話,他已說下去:“皇兄是一國之君,有些事也是無奈,還請婕妤體諒皇兄。”他悠悠一嘆,復(fù)有明朗微笑綻放唇際,“其實清很慶幸自己并非帝王之身,許多無奈煩擾可以不必牽縈于身。
我忍俊不禁:“譬如,可以多娶自己喜歡的妻妾而非受政事影響。”我復(fù)笑,“王爺美名遍天下,恐怕是很多女子的春閨夢里人呢。”
他啞然失笑,金冠上翅須點點晃動如波光,繼而肅然,道:“清只望有一心人可以相伴,不求嬌妻美妾如云。”見我舉袖掩住笑容,道:“婕妤不信清所言?清私以為若多娶妻妾只會使其相爭,若真心對待一人必定要不使其傷心。”
我聞言微微黯然失神,他見狀道:“不知為何,對著婕妤竟說了許多不會對別人說的胡話。婕妤勿放在心上。”
我正色道:“果如王爺所言乃是將來六王妃之幸。嬪妾必當祝福。”略停一停,“今日王爺所言對嬪妾實有裨益。嬪妾銘記于心。”
他清俊的面容上籠上了一層疏薄的笑容,唇齒間銜了清淡的一抹憂郁,像秋末鴛鴦瓦上一層雪似冷霜,沾染了溫暖的感傷氣質(zhì),“婕妤不必致謝。其實清身為局外之人實是無須多言。只是不希望皇兄太過寵愛婕妤而使婕妤終有一日步上清母妃的后塵,長伴青燈古佛之側(cè)。”他的目光迷離,仿佛看著很遠的地方,背影微微的有如蕩漾的水波紋動。
我說不安慰的話。突然被他深藏的痛苦擊中,身上激靈靈一涼原來,這其中曲折多端。舒貴妃似乎并非自愿出家呢。即使身負帝王三千寵愛,也保不住他生后自己的安全。
宮闈女子斗爭,不管你曾經(jīng)有過多少恩寵,依舊是一朝定榮辱,成王敗寇。
然而前塵舊事,知道得多于我并無半分益處。
我走近一步,輕聲道:“王爺。若哀思過度,舒太妃知道恐怕在佛前亦不能安心。請顧念太妃之心。”
月光照射在玄清翩然衣袂上,漾射出一種剔透的光澤。
他靜默,我亦靜默。風(fēng)聲在樹葉間無拘穿過,漱漱入耳。
瞬間相對而視。忽然想起一個曾經(jīng)看到過的詞“溫潤如玉”。不錯,便是“溫潤如玉”。
只那么一瞬間,我已覺得不妥,轉(zhuǎn)頭看著別處。臺上清風(fēng)徐來,鬢發(fā)被吹得飛拂,也把他碧水色青衫吹得微微作響。夜來濕潤的空氣安撫著清涼的肌膚,我慢慢咀嚼他話中深意,
良久,他語氣遲遲如迷蒙的霧:“夕顏,是只開一夜的花呢就如同不能見光不為世人所接受的情事吧。”
內(nèi)心頗驚動,隱隱不安。銀線繡了蓮花的袖邊一點涼一點暖的拂在手臂上,我說不出話來。
宮闈舊事,實在不是我該知道的。然而,舒貴妃與先帝的情事世人皆知,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愛情想來也是傷感而堅持的吧。
不知玄凌對我之情可有先帝對舒貴妃的一分。
抬頭見月又向西偏移幾分,我提起裙角告辭,“出來許久恐怕宮女已在尋找,先告辭了。”
走開兩步,聽他道:“前次唐突婕妤,清特致歉。”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溫儀生辰那日是十年前母妃出宮之日。清一時放浪形骸不能自持,失儀了。”
心里有模糊的絲絲溫暖,回首微笑:“不知王爺說的是何時的事,嬪妾已經(jīng)不記得了。”
他聞言微微一愣,微笑在月色下漸漸歡暢,“諾!清亦不記得了。”
楊妃色曳地長裙如浮云輕輕拂過蒙塵的玉階。我踏著滿地輕淺月華徐徐下臺,身后他略帶憂傷的吟嘆隱約傳來,不知嘆的是我,還是在思念她的母妃。
“白露濡兮夕顏麗,花因水光添幽香,疑是若人兮含情睇,夕顏華兮芳馥馥,薄暮昏暗總朦朧,如何窺得兮真面目。”(3)
夕顏,那是種美麗憂傷的花朵。有雪子一般的令人心碎的清麗和易凋。
這是個濺起哀傷的夜晚,我遇見了一個和我一樣心懷傷感的人。
我低低嘆息,這炎夏竟那么快就要過去了呢,轉(zhuǎn)眼秋要來了。
注釋:
(1)“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出自《子夜歌》。形容情人之間的恩愛與親密。
(2)、夕顏:其實是葫蘆花,多開墻邊角落,夕開朝謝,傳說為薄命花。
(3)、出自紫氏部《源氏語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