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縷衣(二)
這樣雨密風驟,醒來卻已是晴好天氣。
服侍了玄凌起身穿衣去上朝,復又躺下假寐了一會兒才起來。
晨光熹微如霧,空氣中隱約有草葉的芬芳和清新水氣。
門乍開,卻見陵容獨自站在門外,面色微微緋紅,發(fā)上沾滿晶瑩露水,在陽光下璀璨瑩亮如同虛幻。
我微覺詫異,道:“怎么這樣早就過來?身子好了么?”
風吹過,一地的殘花落葉,蕭疏卻鮮艷到頹靡。浮光靄靄,陽光透過樹葉的斑駁落在陵容身上,明昧如夢如幻一般。
她揚起臉,露出極明媚溫婉的笑容,盈盈行了個禮,道:“陵容從前一意孤行,如在病中,今日久病初愈,終于神志清明,茅塞頓開。”
我會意微笑,伸手向她,“既然病好了,就要常來坐坐。”
她雪白一段藕臂伸向我,微笑道:“陵容費了幾天功夫才用姐姐贈與的素錦繡成此物,特來拿與姐姐共賞。”
我與她攜手進殿,相對而坐。
白若霜雪的素錦上赫然是一樹連理而生的桃花,燦若云霞,灼艷輝煌。
陵容低眉淺笑,聲如瀝珠:“妹妹覺得與其繡一只帶著昭陽日影的寒鴉,不若是開在上林苑中的春日桃花,**不辜負這華貴素錦。”
我拔下頭上一支金崐點珠桃花簪斜斜插在她光滑扁平的低髻上,長長珠玉瓔珞更添她嬌柔麗色。我輕輕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妹妹自然是宜室宜家。”
陵容自是著意打扮了一番,一襲透著淡淡綠色的平羅衣裙,長及曳地,無一朵花紋,只袖口用品紅絲線繡了幾朵半開未開的夾竹桃,乳白絲絳束腰,垂一個小小的香袋并青玉連環(huán)佩,益發(fā)顯得她的身姿如柳,大有飛燕臨風的嬌怯不勝。發(fā)式亦梳得清爽簡潔,只是將劉海隨意散得整齊,前額發(fā)絲貌似無意的斜斜分開,再用白玉八齒梳蓬松松挽于腦后,插上兩枝碎珠發(fā)簪,余一點點銀子的流蘇,臻首輕擺間帶出一抹雨后新荷的天然之美。
我亦費心思量衣著,最后擇一身胭脂色綃繡海棠春睡的輕羅紗衣,纏枝花羅的質(zhì)地,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都是玲瓏浮凸的淺淡的金銀色澤。整個人似籠在艷麗浮云中,華貴無比。只為襯托陵容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陵容像二月柔柳上那最溫柔的一抹春色,我則是天邊夕陽下最綺艷的一帶彤云。
艷則艷矣,貴亦無匹,只是在盛暑天氣,清新之色總比靡艷更易另人傾心。
這是一個寧好的夏日清晨,涼爽的風吹拂著微微帶來荷葉蘆荻的清香。天空碧藍澄澈如一方上好的琉璃翠,綿白的云是輕淺的浮夢,蟬鳴稀疏,鳳凰花開得如滿樹輕羽一般在風中輕輕招搖。
如何看這一切,都是這么美好。
牽著陵容的手順著抄手游廊一路行去,但見四面俱是沿湖曲橋,每一梁柱皆繪有描金五彩圖案,精巧華麗,四面雕花窗格蒙著碧色如霧的透氣窗紗,被涼風吹得四下通開。翻月湖邊,幾只白鶴優(yōu)雅立于水間交頸梳理豐滿羽毛,悠然自得,十分恩愛,不時還有幾只鴛鴦閑睡在橋下陰涼處。一樹紫藤自水邊樹枝上纏繞著橫逸而出,泰半臨水,風過顫顫輕搖,墨綠枝藤底下,深紫粉白的小巧花瓣翩翩飄落水上,自是落得一片芬芳嬌艷。
我低聲在她耳邊道:“若是尋常把你引薦給皇上自然也無不可,只是這樣做的話即使蒙幸皇上也未必會把你放在心上,不過三五日便丟開了。反而誤了你。”
陵容手心不住出汗,滑膩濕冷,只低頭看著腳下:“姐姐說的是。”
“既然要見,一定要一見傾心。”我看一看碧藍天色,駐足道:“皇上每日下朝必定會經(jīng)過此處,時辰差不多了。你放聲歌唱便是。”
陵容用力點一點頭,緊握我的手,舒展歌喉曼聲唱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我拍拍她的手欣喜道:“很好。叫人聞之欲醉呢。”
陵容含笑羞赧低頭。
忽聞一聲散漫:“誰在唱歌?”
聽見這聲音已知不好。轉(zhuǎn)頭依足規(guī)矩行禮下去,“華妃娘娘金安。”陵容久未與華妃交面,一見之下不由慌了神色,伏地叩首不已。
華妃道一聲“起”,目光淡淡掃在我面孔上,“甄婕妤何時學會歌唱了,能歌善舞,真叫本宮耳目一新呢。”
含笑道:“娘娘謬贊。臣妾何來如此歌喉,乃選侍安氏所歌。”
華妃睨了我身旁的陵容一眼,見她低眉垂首而立,突然伸手托起陵容的下巴,雙眼微瞇:“長得倒還不算難看。”
陵容一驚之下不免花容失色,聽得華妃如此說才略略鎮(zhèn)定。誰知華妃突然發(fā)難,呵斥道:“大膽!竟敢在御苑唱這些靡靡之音!”
陵容一抖,滿面惶恐伏下身去,“嬪妾不敢。”
華妃冷冷逼視陵容,想是看著眼生,凝視片刻才道:“本宮以為是誰?原來是日前才被皇上寬恕的安比槐的女兒。”帶了幾分鄙視的神情:“罪臣孤女,不閉門思過還在御苑里招搖往來。”一語剛畢,華妃身后的宮女內(nèi)監(jiān)忍不住都掩口笑了起來。
陵容見狀不由氣結(jié),幾乎要哭出來,竭力咬著下唇忍著道:“嬪妾父親不是罪臣。”
我道:“安選侍之父無罪而釋,官復原職。并非罪臣。”
華妃微微變色,旋即冷漠,“有時候無罪而釋并不代表真正無辜。個中因由婕妤應(yīng)當清楚。”轉(zhuǎn)頭向我道:“小小選侍不懂規(guī)矩也就罷了。怎的婕妤也不曉得教會她禮義廉恥。”
不由得瞠目結(jié)舌,與陵容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得道:“歌曲而已,怎的關(guān)乎禮義廉恥。嬪妾不明,還望娘娘賜教。”
華妃臉上微露得色,一雙美目盯住我道:“怎么婕妤通曉詩書亦有不明的時候么?”忍住氣不發(fā)一言,華妃復道:“那么本宮問你,此歌為何人所作?”
“此歌名《金縷衣》,為唐代杜秋娘(1)所作。”
“杜秋娘先為李锜妾,后來李锜謀反被處死,杜秋娘又侍奉唐憲宗召進宮里被封為秋妃,甚為恩寵。既為叛臣家屬,又以一身侍兩夫。如此不貞不義的女子所作的靡靡之音,竟然還敢在宮中肆無忌憚吟唱。”
陵容聽她這樣曲解,不住叩首請罪。
我屈一屈膝,道:“娘娘所言極是。杜秋娘為叛臣家屬也非其心甘情愿。何況入宮后盡心侍奉君上,匡扶朝政,也算將功折罪。穆宗即位后,又命其為皇子傅母。想來也并非一無是處。還望娘娘明鑒。”
華妃輕巧一笑,眸中卻是冷冽幽光直刺而來:“甄婕妤倒是于言辭事上甚為了得啊。”笑容還未隱去,秀臉一板,口中已蘊了森然怒意:“司馬光《家范》(2)曰‘故婦人專以柔順為德,不以強辯為美也’。婕妤怎連這婦德也不遵循,強詞奪理,語出犯上?!”
這一招來得凌厲迅疾,額上逼出涔涔冷汗,道:“嬪妾不敢。”
陵容忙搶在我身前,帶著哭腔求道:“甄婕妤不是有心的,還請娘娘恕罪。”
華妃冷冷一哼,“自己犯錯還敢為旁人求情?!果然姐妹情深。”倏然又笑了起來,笑容艷媚入骨,與她此時的語調(diào)極不搭襯,只看得人毛骨悚然:“本宮身為后宮眾妃之首,必定竭盡全力,教會兩位妹妹應(yīng)守的規(guī)矩。”朝身后道:“來人”雖然她手中已無協(xié)理六宮的權(quán)力,但畢竟皇后之下是她位分最尊,卻不知她要如何處置我和陵容。
注釋:
(1)、杜秋娘:杜牧《杜秋娘詩序》說是唐時金陵女子,姓杜名秋。原為節(jié)度使李锜之妾,善唱《金縷衣》曲。后來入宮,為憲宗所寵。穆宗立,為皇子保姆。皇子被廢,秋娘歸故鄉(xiāng),窮老無依。舊時此名用來泛指年老色衰的女子。
(2)、宋代的司馬光著有《家范》,他主張女子要讀《論語》、《孝經(jīng)》、《女誡》、《列女傳》等書,認為女子“為人妻者,其德有六:一曰柔順,二日清潔,三日不妒,四日儉約,五日恭謹,六曰勤勞”。但他也崇尚男尊女卑觀念,在《訓子孫》一文中,提出:“夫,天也;妻,地也。夫,日也;妻,月也。夫,陽也;妻,陰也。天尊而處上,地卑而處下;日無盈虧,月有圓缺;陽唱而生物,陰和而成物故婦專以柔順為德,不以強辯為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