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鴉(二)
夏日遲遲,一輪烈日正當(dāng)著天頂,曬得遠(yuǎn)處金黃色的琉璃瓦上都似要淌下火來,宜芙館掩映在蒼綠樹蔭里,濃蔭若華,和著北窗下似玉的涼風(fēng),帶來片刻舒緩的清涼,讓炎熱中的人暫且緩過一口氣來。
昨夜玄凌夜宿在宜芙館,一夜的困倦疲累尚未消盡,早上請安時又陪著皇后說了一大篇話,回來只覺得身上乏得很。見槿汐帶人換了冰進(jìn)來,再耐不住和衣歪在楊妃榻上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香甜。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在身邊低聲啜泣。
睡得久了頭隱隱作痛,勉強睜眼,卻是陵容嗚咽抽泣,眼睛腫得跟桃子一樣,手中的絹子全被眼淚濡濕了。大不似往日模樣。
掙扎著起身,道:“這是怎么了?”心里惶然一驚,以為是眉莊幽禁之中想不開出了事。
陵容嗚咽難言,只垂淚不已。
我心里著急,一旁槿汐道:“陵容小主的父親下獄了。”
我望向陵容,“好端端的,這是怎么回事?”
陵容好容易才止住了哭,抽泣著把事情將了一遍。原來玄凌在西南用兵,松陽縣令耿文慶奉旨運送銀糧,誰知半路遇上了敵軍的一股流兵,軍糧被劫走,耿文慶臨陣脫逃還帶走了不少銀餉。玄凌龍顏震怒,耿文慶自是被判了斬立決,連帶著松陽縣的縣丞、主簿一同下了牢獄,生死懸于玄凌一念之間。
陵容掩面道:“耿文慶臨陣脫逃也就罷了,如今判了斬立決也是罪有應(yīng)得,可是連累爹爹也備受牽連。這還不算,恐怕皇上一怒之下不僅有抄家大禍,爹爹也是性命難保。”陵容又哭道:“爹爹一向謹(jǐn)小慎微、為人只求自保,實在是不敢牽涉到耿文慶的事情中去的。”
我忙安慰道:“事情還未有定論,你先別急著哭。想想辦法要緊。”
陵容聞言眉頭皺成了一團(tuán),眼淚汪汪道:“軍情本是大事,父親偏偏牽連在這事上頭,恐怕兇多吉少。陵容人微言輕,哪里能有什么辦法。”
我知道陵容是想我去向玄凌求情,一時間不由得為難,蹙眉道:“你的意思我知道。可是這是政事,后宮嬪妃一律不許干政,你是知道的。”
陵容見我也無法,不由得哭出聲來。我想了想,起身命槿汐去傳軟轎,又喚了流朱、浣碧進(jìn)來替我更衣梳妝。拉起陵容的手道:“惟今之計,只有先去求皇后了。”
陵容忙止了哭,臉上露出一絲企盼之色,感激的點了點頭。
中午炎熱,雖是靠著宮墻下的陰涼走,仍是不免熱出一身大汗。
嬪妃參見皇后必要儀容整潔,進(jìn)鳳儀宮前理了理衣裙鬢發(fā),用絹子拭凈了汗水才請宮女去通報。出來回話的卻是剪秋,向我和陵容福了一福含笑道:“兩位小主來的不巧,娘娘出去了呢。”
我奇道:“一向這個時候娘娘不是都午睡起來的么?”
剪秋抿嘴笑道:“娘娘去水綠南薰殿見皇上了。小主此來為何事,娘娘此去見皇上亦是為了同一事。”又道:“娘娘此去不知何時才歸來,兩位小主先到偏殿等候吧。茶水早就預(yù)備下了。”
我含笑道:“皇后料事如神,那就有勞剪秋姑娘了。”
剪秋引了我和陵容往偏殿去。我心中暗想,皇后好快的消息,又算準(zhǔn)了我和陵容要來求她,先去向玄凌求情了。倒是真真善解人意,讓人刮目相看呢。
我忽然間明白了幾分,皇后雖然不得玄凌的鐘愛,可是能繼位中宮,手掌鳳印恐怕并不僅僅是因為太后是她姑母,前皇后是她親姊的緣故。華妃從來氣傲,皇后雖然謙和卻也是屹立不倒,穩(wěn)居鳳座,想來也是與她這樣處事周慮、先人一步又肯與人為善有關(guān)吧。當(dāng)初計除麗貴嬪、壓倒華妃,雖然沒有和皇后事先謀定,可是緊急之下她仍能與自己有利的人配合默契、游刃有余,無形之中已經(jīng)和我們默契聯(lián)手。回想到此節(jié),不由對平日看似仁懦的皇后由衷地更生出幾分敬畏感佩之情。
一等便是兩個時辰。終于皇后歸來,我與陵容屈膝行禮,她囑我們起來,又讓我們坐下略停了停飲了口茶方才緩緩道:“這事本宮已經(jīng)盡力,實在也是無法。聽皇上的口氣似乎是生了大氣,本宮也不敢十分去勸,只能揀要緊的意思向皇上說了。皇上只說事關(guān)朝政,再不言其他。”
我與陵容面面相覷,既然連皇后也碰了這么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回來。這求情的話是更難向玄凌開口了。
陵容心中悲苦,拿了絹子不停擦拭眼角。
皇后說著嘆了一口氣,疲倦地揉了揉額頭道:“如今政事繁冗,皇上也是焦頭爛額,后宮再有所求亦是只能添皇上煩擾啊。如今這情形,一是要看安氏你父親的運數(shù),二是要慢慢再看皇上那里是否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陵容聽不到一半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滾滾而落,因在皇后面前不能太過失儀態(tài),極力自持,抽噎難禁。勉強跪下道:“陵容多謝皇后關(guān)懷體恤,必當(dāng)銘記恩德。”
皇后伸手虛虛扶起陵容,感嘆道:“誰都有飛來橫禍,命途不濟(jì)的時候。本宮身為后宮之主,也與你們同是侍奉皇上的姊妹,能幫你們一把的時候自然是要幫你們一把,也是積德的事情。”
無論事情成功與否,身為皇后肯先人之憂而憂替一位身份卑微又無寵的宮嬪求情,已經(jīng)是賣了一個天大的面子給我們。何況皇后如此謙和,又紆尊降貴說了如此一番體己貼心的話,我也不禁被感動了,心下覺得這深宮冷寂,暗潮洶涌,幸好還有這么一位肯顧慮他人的皇后,也稍覺溫暖了。
陵容更是受寵若驚,感泣難言。
皇后和顏悅色看著我道:“甄婕妤一向懂事,頗能為本宮分憂,這件事上要好好安慰安選侍。知道么?”
我恭謹(jǐn)應(yīng)了“是”。對皇后行禮道:“昔日沈常在之事幸得皇后出言求情,沈常在才不致殞命。此事臣妾還未向皇后好好謝過,實在是臣妾疏忽。今日皇后如此關(guān)懷,臣妾感同身受,不知如何才能回報皇后恩澤。”
皇后滿面含笑:“婕妤敏慧沖懷,善解人意。如今后宮風(fēng)波頻起,本宮身子不好應(yīng)接不暇,婕妤如果能知本宮心之所向,自然能為本宮分勞解愁。”說著睨一眼身側(cè)的剪秋。
剪秋走至鳳座旁,取過近處那盞鎦金鶴擎博山爐,皇后掀開塑成山巒形的尖頂看了一眼,搖了搖頭道:“這樣熱的天氣,這香爐里的死灰重又復(fù)燃可怎么好?”
皇后本不愛焚香,又是炎夏,忽然提起爐灰之事自有她的深意。如今宮闈之中什么最讓皇后煩惱我自然明白。不由感嘆再平和的人也有火燒眉毛按捺不住的時候了。
我起身道:“既然天熱,這香灰復(fù)燃可真是令人煩擾。”說著掀開手中的茶盅,將剩余的茶水緩緩注入博山爐中,復(fù)又蓋上爐蓋。我微笑看著皇后,道:“臣妾等身處后宮之中仰仗的是皇后的恩澤,能為皇后分憂解勞是臣妾等份內(nèi)的事。俗話說‘智者勞心’,臣妾卑微,只能勞力以報皇后。”
博山爐內(nèi)的芬芳青煙自蓋上的鏤孔中溢出,轟然涌起。皇后微瞇著眼,掩口看二三縷若有若無的青煙四散開去,終于不見,露出滿意的笑容:“你果然沒叫本宮失望。”
我緩緩屈膝下去:“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終于有枝可依。”
皇后的溫和的容色在午后的陽光下明晃晃的不真切,“其實后宮從來只有一棵樹,只是亂花漸欲迷人眼罷了。只要你看得清哪棵是樹哪朵是花就好。”
我低頭默默,內(nèi)心驚動。如果剛才還有幾分覺得皇后賢德與溫暖的感動,此刻也盡數(shù)沒有了。任何所謂的恩惠都不會白白贈與你,必定要付出代價去交換。
天氣真熱,背心隱約有汗?jié)B出來。可是如今勢單力孤,強敵環(huán)伺,縱然有玄凌的恩寵,也必要尋一顆足以擋風(fēng)遮雨的大樹了。我強自挺直背脊,保持著最恰到好處的笑容,從容道:“多謝皇后指點。臣妾謹(jǐn)記。”
見陵容一臉迷茫與不解看著我與皇后,無聲地嘆了口氣,一起退了出去。
送別了陵容,低聲向槿汐道:“皇后去見皇上為安比槐求情的事她該很快就知道了吧?”
槿汐道:“此時沒有比華妃娘娘更關(guān)心皇后娘娘的人了。”
我道:“她耳目清明,動作倒是快。你猜猜華妃現(xiàn)在在做什么?”
“必然是與皇后反其道而行之想請皇上從嚴(yán)處置安比槐吧。”
輕笑出聲,“那可要多謝她了。”
槿汐微微疑惑:“小主何出此言?”
“多謝她如此賣力。如此一來,我可省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