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夢(下)
去錦宮外暮色掩映,有烏鴉撲棱棱驚飛起來,縱身飛向遠(yuǎn)樹。冷宮前的風(fēng)仿佛分外陰冷些,浣碧槿汐扶我上了肩輿一路回宮。天色越發(fā)暗了,那烏黑的半面天空像是滴入清水中的墨汁,漸漸擴散得大,更大,一點點吞沒另半面晚霞絢爛的長空。
永巷兩側(cè)都設(shè)有路燈,每座路燈有一人多高,石制的基座上設(shè)銅制的燈樓,以銅絲護窗。永夜照明,風(fēng)雨不熄。此時正有內(nèi)監(jiān)在點燈,提了燃油灌注到燈樓里,點亮路燈。見我的肩輿過來,一路無聲的跪下行禮。
回到宮中才進了晚膳,槿汐進來回稟說李長遣了小內(nèi)監(jiān)來傳話說是余氏自盡了。我雖是早已知道這結(jié)果,現(xiàn)在從別人口中得知,心里仍是激靈靈一沉,小指微微顫了一顫,這畢竟是我第一次下手毀了一條人命,縱使我成竹在胸,仍是有些后怕。
槿汐見我面色不好看,摒開我周遭伺候的人,掩上房門靜靜侍立一旁。
桌上小小一尊博山爐里焚著香,篆煙細(xì)細(xì),馨香繚繞,筆直的裊裊升起,散開如霧。我伸手輕輕一撩,那煙就散得失了形狀。
我輕聲問:“槿汐,這事是不是我太狠心了?”
“小主指的是什么?”
我幽幽的嘆了一口氣,用護甲尖輕輕撥著桌布上繁亂的絲繡,只靜靜不語。
槿汐斟了一盞茶放我面前,輕聲道:“奴婢并不知過分,奴婢只知旁人若不犯小主,小主必不犯旁人。小主若是出手,必定是難以容忍的事了。”
“你這是在勸慰我?”
“奴婢不懂得勸慰,只是告訴小主,宮中殺戮之事太多太多,小主若不對別人狠心,只怕別人會對小主更狠心。”
我默默無語,槿汐看看更漏,輕輕道:“時辰不早,奴婢服侍小主睡下吧。”
我“恩”一聲,道:“這個時辰,皇上應(yīng)該還在看折子吧?”
“是。聽說這幾日大臣們上的奏章特別多。”
“我也累了,差小允子送些參湯去儀元殿,皇上近來太過操勞了。”
“是。”槿汐出去吩咐了,端水替我卸了釵環(huán)胭脂,扶我上床,放下絲帳,只留了床前兩支小小燭火,悄悄退了下去。
連日來費了不少心力,加上身體里的藥力還未除盡,我一挨枕頭便沉沉睡了過去。不知睡了多久,只覺得身上的被衾涼涼的,仿佛是下雨了,風(fēng)雨之聲大作,敲打著樹葉的聲音嘩啦嘩啦響。依稀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甄嬛!甄嬛!很久沒有人這樣喚我,感覺陌生而疏離。我恍惚坐起身,窗扇“吧嗒吧嗒”的敲著,漏進冰涼的風(fēng),床前的搖曳不定的燭火立刻“噗”的熄滅了。我迷迷糊糊的問:“是誰?”
有暗的影子在床前搖晃,依稀是個女人,垂散著頭發(fā)。我問:“誰?”
是女子的聲音,嗚咽著凄厲:“甄嬛。你拿走我的性命,叫人勒殺我,你怎的那么快就忘了?”她反復(fù)的追問“你怎的那么快就忘了?”
我身上涔涔的冒起冷汗,余氏!
“甄嬛。你可知道勒殺的滋味么?他們拿弓弦勒我,真痛,我的脖子被勒斷了半根,你要瞧瞧么?”她肆意的笑,笑聲隨著我內(nèi)心無法言說的恐怖迅疾彌漫在整個房間里。“你敢瞧一瞧么?”
她作勢要撩開帳簾。我駭怕得毛發(fā)全要豎起來了,頭皮一陣陣麻,胡亂摸索著身邊的東西。枕頭!鎏金瓷枕!我猛地一把抓起,掀起帳簾向那影子用盡全力擲去,哐啷啷的響,碎陶瓷散了一地的“茲拉”尖銳聲。我大口喘息著,厲聲喝道:“是我甄嬛下令勒殺的你,你能拿我怎么樣!如果我不殺你,你也必要殺我!若再敢陰魂不散,我必定將你尸骨挫骨揚灰,叫你連副臭皮囊也留不得!”
一息無聲,很快有門被打開的聲音,有人慌亂的沖進來,手忙腳亂點了蠟燭掀開帳簾,“小主,小主你怎么了!”
我手腕上一串絞絲銀鐲嚦嚦的響,提醒我還身在人間。我滿頭滿身的冷汗,微微平了喘息道:“夢魘而已。”眾人皆是松了一口氣,忙著拿水給我擦臉,關(guān)上窗戶,收拾滿地的狼籍。槿汐幫我拿了新枕頭放上,我極力壓低聲音,湊近她耳邊道:“她來過了。”
槿汐神色一變,換了安息香在博山爐里焚上,對旁人道:“小主夢魘,我陪著在房里歇下,你們先出去吧。”
眾人退了下去,槿汐抱了鋪蓋在我床下躺好,鎮(zhèn)聲說:“奴婢陪伴小主,小主請安睡吧。”
風(fēng)雨之聲淅淅瀝瀝的入耳,我猶自驚魂未定,越是害怕得想蜷縮成一團越是極力的伸展身體,繃直手腳,身體有些僵硬。槿汐的呼吸聲稍顯急促,并不均勻和緩,也不像是已經(jīng)入睡的樣子。
我輕聲道:“槿汐。”
槿汐應(yīng)聲道:“小主還是害怕么?”
“恩。”
“鬼神之說只是世人訛傳,小主切莫放在心上。”
我把手伸出被外,昏黃的燭光下,手腕上的銀鐲反射著冷冽的暗光,像游離的暗黃的小蛇。我鎮(zhèn)聲道:“今日夢魘實在是我雙手初染血腥,以至夢見余氏冤魂索命。”我靜一靜,繼續(xù)道:“我所真正害怕的并非這些,鬼神出自人心,只要我不再心有虧欠便不會再夢魘自擾。我害怕的是余氏雖然一命歸西,但是這件事并沒有完全了結(jié)。”
“小主懷疑余氏背后另有人指使?”槿汐翻身坐起問。
“恩。你還記得我們出冷宮的時候余氏詛咒我的話么?”
“記得。”槿汐的語氣略略發(fā)沉,“她說必定有人助她殺小主。”
“你在宮中有些年了,細(xì)想想,余氏不像是心計深沉的人,她只是一介蒔花宮女出身,怎么懂得藥理曉得每次在我湯藥里下幾分藥量,怎樣悉心安排人進我宮里里應(yīng)外合?那藥又是從何得來?”
槿汐的呼吸漸漸沉重,沉默片刻道:“小主早已明白,實應(yīng)留下她的活口細(xì)細(xì)審問。”
我搖一搖頭,“余氏恨我入骨,怎會說出背后替她出謀劃策的人。她寧可一死也不會說,甚至?xí)匆覀兣收_旁人。反倒她死了,主使她的人才會有所松懈,叫咱們有跡可尋。”我冷笑道:“咱們就拿她的死來做一出好戲。”
槿汐輕輕道:“小主已有了盤算?”
“不錯。”我招手示意她到身前,耳語幾句。
槿汐聽罷微笑:“小主好計,咱們就等著讓那人原形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