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下)
    聞聲轉(zhuǎn)去看,容色嬌麗,身量豐腴,不是麗貴嬪是誰?麗貴嬪身側(cè)正是曹容華,相形之下,曹容華雖是清秀頎長,不免也輸了幾分顏色。不慌不忙行下禮去請安,麗貴嬪只扶著宮女的手俏生生站著,微微冷笑不語,倒是曹容華,忙客氣讓了我起來。
    麗貴嬪一句也不言語,只瞟了一眼康祿海。康祿海甚是畏懼她,一溜煙上前跪下了。
    麗貴嬪朝向我道:“聽說皇上新?lián)芰瞬簧倥诺捷笅鍖m里,怎么莞嬪身邊還不夠人手使喚么?竟瞧得上本宮身邊這不中用的奴才。”
    我微微一笑,不卑不亢道:“貴嬪姐姐說的差了。康祿海原是我宮里的奴才,承蒙貴嬪姐姐不棄,才把他召到左右。既已是貴嬪姐姐的奴才,哪有妹妹再隨便要了去的道理。妹妹我雖然年輕不要懂事,也斷然不會出這樣的差池。”
    麗貴嬪冷哼一聲,“妹妹倒是懂規(guī)矩,難怪皇上這樣寵你,尚未侍寢就晉你的位分,姐姐當(dāng)然是望塵莫及了。”
    “貴嬪姐姐這樣說,妹妹怎么敢當(dāng)。皇上不過是看妹妹前些日子病得厲害,才可憐妹妹罷了。在皇上心里自然是看重貴嬪姐姐勝過妹妹百倍的。”
    麗貴嬪聽得我這樣說,面色稍霽。轉(zhuǎn)過臉二話不說,劈面一個干脆刮辣的耳光上去,康祿海一邊臉頓時腫了。扶著她的宮女忙勸道:“主子仔細(xì)手疼。”又狠狠瞪一眼康祿海:“糊涂奴才,一大早就惹娘娘生氣!還不自己掌嘴!”康祿海嚇得一句也不敢辯,忙反手“噼噼啪啪”左右開弓自己掌起了嘴。那宮女年紀(jì)不大,自然品級也不會在康祿海之上,敢這樣對他疾言厲色,可見康祿海在麗貴嬪身邊日子并不好過。
    我只冷眼瞧著,即使有憐憫之心,也不會施舍分毫給他。世事輪轉(zhuǎn),早知今日,又何必當(dāng)初。
    麗貴嬪行事氣性多有華妃之風(fēng),只是脾氣更暴戾急躁,喜怒皆形于色,半分也忍耐不得,動手教訓(xùn)奴才也是常有之事。曹容華想是見的多了,連眉毛也不抬一下,只勸說:“麗姐姐為這起子奴才生什么氣,沒的氣壞了自己的身子。”
    麗貴嬪道:“只一心攀高枝兒,朝三暮四!可見內(nèi)監(jiān)是沒根的東西,一點(diǎn)心氣也沒有,一分舊恩也不念著!難道是本宮薄待了他么?”
    曹容華聽她出語粗俗,不免微皺了秀眉,卻也不接話,只拿著絹?zhàn)邮弥齑窖陲棥?br/>
    麗貴嬪歇一歇,恨恨道:“如今這些奴才越發(fā)不把本宮放在眼里了,吃里爬外的事竟是做的明目張膽,當(dāng)本宮是死了么?不過是眼熱人家如今炙手可熱罷了,也不想想當(dāng)年是怎么求著本宮把他從那活死人墓樣的地方弄出來的?如今倒學(xué)會身在曹營心在漢這一出了!”
    話說的太明了,不啻于是當(dāng)著面把我也罵了進(jìn)去。氣氛有幾分尷尬,曹容華聽著不對,忙扯了扯麗貴嬪的袖子,輕輕道:“麗姐姐。”
    麗貴嬪一縮袖子,朝我挑眉道:“本宮教訓(xùn)奴才,倒是叫莞嬪見笑了。”
    說話間康祿海已挨了四五十個嘴巴,因是當(dāng)著麗貴嬪的面,手下一分也不敢留情,竟是用了十分力氣,面皮破腫,面頰下巴俱是血淋淋的。我見他真是打的狠了,心下也不免覺得不忍。
    臉上猶自帶著淺淺笑意,仿佛麗貴嬪那一篇話里被連諷帶罵的不是我,道:“既是貴嬪姐姐的奴才不懂規(guī)矩,姐姐教訓(xùn)便是,哪怕是要打要?dú)⒁蚕ぢ犠鸨恪V皇敲妹脼橘F嬪姐姐著想,這上林苑里人多眼雜,在這當(dāng)子教訓(xùn)奴才難免招來旁人閑言碎語。姐姐若實(shí)在覺得這奴才可惡,大可帶回宮里去訓(xùn)斥。姐姐覺得可是?”
    麗貴嬪方才罷休,睨一眼康祿海道:“罷了。”說罷朝我微微頷首,一行人揚(yáng)長而去了。
    康祿海見她走得遠(yuǎn)了,**膝行至我跟前,重重磕了個頭含愧道:“謝小主救命之恩。”
    我看也不看他,“你倒乖覺。”
    康祿海俯在地上,“小主不如此說,麗主子怎肯輕易放過奴才。”
    扶了槿汐的手就要走,頭也不回道:“麗貴嬪未必就肯輕饒了你,你自己好自為之。”
    “小主”我停住腳步,有風(fēng)聲在耳邊掠過,只聽他道:“小主也多保重,小主才得恩寵就盛極一時,麗她們已經(jīng)多有不滿,怕是”
    康祿海猶豫著不再說下去,我緩緩前行,輕聲道:“要人人順心如意,哪有這樣的好事?我能求得自身如意就已是上上大吉了。”
    小允子見我只是往前走,神色巋然不動,猶疑片刻**試探著道:“麗貴嬪那話實(shí)在是”
    嘴角浮起一道弧線,“這有什么?我還真是喜歡麗貴嬪的個性。”小允子見我說的奇怪,不由得抬頭瞧著我。
    宮中歷來明爭暗斗,此起彼伏,哪一日有消停過?只看你遇上什么樣的敵手。麗貴嬪這樣的性子,半點(diǎn)心思也隱藏不得,不過讓她逞一時口舌之快而已。反倒是那些不露聲色暗箭傷人的才是真正的可怕。
    暗自咬一咬牙,昨夜才承寵,難道今日就要豎下強(qiáng)敵?麗貴嬪也就罷了,可是誰不知道麗貴嬪的身后是華妃。只有在這宮里存活一日,即便尊貴風(fēng)光如皇后,怕是也有無窮無盡的委屈和煩惱吧,何況我只是個小小的嬪妾,忍耐罷了。
    棠梨宮外烏鴉鴉跪了一地的人,眉眼間俱是掩抑不住的喜色。斜眼看見黃規(guī)全也在,心里暗自納悶。才進(jìn)庭院,就覺棠梨宮似乎與往日不同。
    黃規(guī)全打了個千兒,臉上的皺褶里全溢著笑,聲調(diào)也格外高:“恭賀小主椒房(1)之喜,這可是上上榮寵,上上榮寵啊。”說罷引我進(jìn)了瑩心堂,果然里外煥然一新,墻壁似新刷了一層,格外有香氣盈盈。
    黃規(guī)全道:“今兒一早皇上的旨意,奴才們緊趕慢趕就趕了出來,還望小主滿意。”
    槿汐亦是笑:“椒房是宮中大婚方才有的規(guī)矩。除歷代皇后外,等閑妃子不能得此殊寵。向來例外有此恩寵的只有前朝的舒貴妃和如今的華妃,小主是這宮中的第三人。”
    椒房,是宮中最尊貴的榮耀。以椒和泥涂墻壁,取溫暖、芳香、多子之義,意喻“椒聊之實(shí),蕃衍盈生”。想到這里,臉不由得燙了起來。多子,玄凌,你是想要我誕下我們的孩子么?
    黃規(guī)全單手一引,引著我走進(jìn)寢殿:“請小主細(xì)看榻上。”
    只見帳簾換成了簇新的彩繡櫻桃果子茜紅連珠縑絲帳,櫻子紅的金線鴛鴦被面鋪的整整齊齊,我知道這是妃嬪承寵后取祥瑞和好的意頭,除此再看不出異樣。疑惑著上前掀被一看,被面下撒滿金光燦爛的銅錢和桂圓、紅棗、蓮子、花生等干果。心中一暖,他這樣把我的話放在心上。眼中倏然溫?zé)崃似饋恚瑴I盈于睫。怕人瞧見,悄悄拭了才轉(zhuǎn)過身道:“這是”
    “皇上聽聞民間嫁娶有‘撒帳’(2)習(xí)俗,特意命奴才們依樣辦來的。”
    見我輕輕頷首,槿汐道:“小主也累了,你們且先退下,流朱浣碧留下服侍小主休息。”于是引了眾人出去。
    流朱高興的只會扯著我的手說一個“好”字。浣碧眼中瑩然有光:“如今這情形,皇上很是把小主放在心上呢。煎熬了這大半年,咱們做奴婢的也可以放心了。”
    一切來的太快太美好,好的遠(yuǎn)在我的意料之外,一時難以適應(yīng),如墜在五里云端的茫然之中。無數(shù)心緒洶涌在心頭,感慨道:“皇上這樣待我,我也是沒想到。”
    從來宮中得寵難,固寵更難,誰知讓玄凌如此厚待于我的是我的姿容、慧黠還是對他懷有的那些許讓他覺得新鮮難得的對于情緣長久的執(zhí)著呢?或許都是,又或許都不是。揉一揉因疲倦而酸漲的腦仁,命流朱浣碧把“撒帳”的器具好生收藏起來,方才合衣睡下。舉目滿床滿帳的鮮紅錦繡顏色,遍繡鴛鴦櫻桃,取其恩愛和好,子孫連綿之意。鴛鴦,鴛鴦,愿得紅羅千萬匹,漫天匝地繡鴛鴦
    注釋:
    (1):椒房:亦稱“椒室”。漢代皇后所居的宮殿。因以椒和泥涂墻壁,取溫暖、芳香、多子之義,故名。后亦用為后妃的代稱。《漢書.董賢傳》:“又召賢女弟以為昭儀,位次皇后,更名其舍為椒風(fēng),以配椒房云。”顏師古注:“皇后殿稱椒房。欲配其名,故云椒風(fēng)。”
    (2)、撒帳:古代婚俗的一種。流行于漢族地區(qū)。形成因時因地而異。撒金錢彩果,渲染喜慶氣氛,并祝愿新人早生貴子,多子多福。其源起于漢武帝迎李夫人之事,目的在祈子。后世或用五谷,或用谷豆,或用谷米,或用麥子摻以花瓣,也有夾雜銅錢者。《戊辰雜鈔》:“撒帳始于漢武帝。李夫人初至,帝迎入帳中共坐,飲合巹酒,預(yù)戒官人遙撒五色同心花果,帝與夫人以衣裾盛之,云多得多子也。”呂程玉《言鯖》卷下:“唐景龍中,中宗出降睿宗女荊山公時,鑄撒帳金錢,含徑寸,重六錢,肉好背面皆有周郭,其形五出,穿亦隨之,文曰‘長命守富貴’,每十文系一彩絳。”宋吳自牧《夢梁錄.嫁娶》:“禮官以金銀盤盛金銀錢,彩錢、雜果,撒帳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