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新承恩澤時(shí)(下)
    泉露宮到儀元殿的路并不遠(yuǎn)。漢白玉階下夾雜種著一樹又一樹白玉蘭和紫玉蘭,在殿前的宮燈下開著圣潔的花朵,像鴿子潔白的翅。
    我隨著玄凌一步步拾階而上,心中已經(jīng)了然等待我的將是什么。我的步子有些慢,一步步實(shí)實(shí)的踩在臺(tái)階上,甚是用力。
    儀元殿是皇帝的寢殿,西側(cè)殿作御書房用,皇帝素來居于東側(cè)殿,**是正經(jīng)的寢宮。并不怎的金碧輝煌,尤以精雅舒適見長(zhǎng)。玄凌與我進(jìn)去,我只低著頭跟著他走。澄泥金磚漫地的正殿,極硬極細(xì)的質(zhì)地,非常嚴(yán)密,一絲磚縫也不見,光平如鏡。折向東金磚地盡頭是一闌朱紅門檻,一腳跨進(jìn)去,雙足落地的感覺綿軟而輕飄,是柔軟厚密的地毯,明黃刺朱紅的顏色看得人眼睛發(fā)暈。
    有香氣兜頭兜腦的上來,并不濃,卻是無處不在,彌漫一殿。是熟悉的香,玄凌身上的氣味。抬起頭來,二十四扇通天落地的雪白鮫紗帷帳以流蘇金鉤挽起,直視寢殿深處。往前過一層,便有宮人放下金鉤,一層在身后翩然而垂。越往里走,輕密的紗帷越多,重重紗帷漫漫深深,像是重疊的雪和霧,仿佛隔了另一個(gè)世界。
    寬闊的御榻三尺之外,一座青銅麒麟大鼎獸口中散出的淡薄的輕煙徐徐。榻前一雙仙鶴騰云靈芝蟠花燭臺(tái),紅燭皆是新燃上的,加以云絲刺繡如意團(tuán)花圖案的大燈罩,一點(diǎn)煙氣也無。硬木雕花床罩雕刻著象征子孫昌盛的子孫萬代葫蘆與蓮藕圖案,黃綾騰龍帷帳高高挽起,榻上一幅蘇繡彈花五福萬壽的錦被整齊平攤著。我只瞧了一眼,便窘了。
    玄凌松開我手站住,立刻有宮人無聲無息上前,替他更衣?lián)Q上寢衣。我見他當(dāng)著我的面更衣,一驚之下立刻扭轉(zhuǎn)身去。玄凌在我身后“嗤”一聲笑,我更是窘迫。槿汐忙替我褪下外袍,她的手碰觸到我的手時(shí)迅速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的手指是冰涼的。一時(shí)事畢,他揮一揮手,宮人皆躬身垂首無聲地退了下去。遙遠(yuǎn)的一聲殿門關(guān)閉的“吱呀”,我極力控制著不讓自己去看被高大的殿門隔在外邊的槿汐,心里不由自主的害怕。
    有聲音欺在我耳后,低低的笑意,“你害怕?”
    我極力自持著鎮(zhèn)靜,雖在殿內(nèi)緩緩的說:“臣妾不怕。”
    “怎么不怕?你不敢看我。”他頓一頓,“向來妃嬪第一次侍寢,都是怕的。”
    我轉(zhuǎn)過身來,靜靜直視著玄凌,娓娓道:“臣妾不是害怕。臣妾視今夜并非只是妃嬪侍奉君上。于皇上而言,臣妾只是普通嬪妃,臣妾視皇上如夫君,今夜是臣妾新婚之夜,所以臣妾緊張。”
    玄凌微微一愣,并沒想到我會(huì)說出這樣一篇話來。片刻才溫言道:“別怕,也別緊張。想必你身邊的順人早已教過你該怎么侍奉。”
    我搖一搖頭:“臣妾惶恐。順人教導(dǎo)過該怎生侍奉君上,可是并未教導(dǎo)該怎樣侍奉夫君。”我徐徐跪下去:“臣妾冒犯,胡言亂語,還望皇上恕罪。”
    雙膝即將觸地那一刻被一雙有力的手托起。玄凌頗動(dòng)容:“從來妃嬪侍寢莫不誠惶誠恐,百般謹(jǐn)慎,連皇后也不例外。從沒人對(duì)朕說這樣的話。”他的聲音像是一汪碧波,在空氣中柔和的漾:“既是視朕為夫君,在夫君面前,不用這般小心翼翼。”
    心中一暖,眼角已覺濕潤。雖是在殿中,只著薄薄的寢衣在身,仍是有一絲涼意。身體微微一顫,他立時(shí)發(fā)覺了,伸臂緊緊擁住我,有暖意在耳中:“別怕。”
    雪白輕軟的帷帳委委安靜垂地,周遭里靜得如同不在人世,那樣靜,靜得能聽到銅漏的聲音,良久,一滴,像是要驚破纏綿中的綺色的歡夢(mèng)。
    錦衾太光滑,仿佛是不真實(shí)一般,貼在肌膚上激起一層奇異的麻麻的粟粒,越發(fā)顯出我的生澀與懵懂。他的唇落在我的唇上時(shí)有一瞬間感覺窒息。身體漸次滾燙起來,仿佛有熊熊烈火自心尖燃燒。吻越深越纏綿,背心卻透著一絲絲冷意彌漫開來,仿佛呼吸全被他吞了下去,皆不是我自己的。我輕輕側(cè)過頭,這是個(gè)明黃的天地,漫天匝地的蛟龍騰躍,似乎要耀花了眼睛。只余我和他,情不自禁的從喉間逸出一聲“嚶嚀”,痛得身體躬起來,他的手一力安撫我,溫柔拭去我額上的冷汗,唇齒蜿蜒嚙住我的耳垂,漸漸墮入漸深漸遠(yuǎn)的迷朦里。
    夜半靜謐的后宮,身體的痛楚還未褪盡。身邊的男子閉著眼沉睡,掙扎著起身,半幅錦被光滑如璧,倏忽滑了下去,驚得立刻轉(zhuǎn)過頭去,他猶自在夢(mèng)中,紋絲未動(dòng)。暗暗放心,躡手躡腳把錦被蓋在他身上,披衣起身。仙鶴騰云靈芝蟠花燭臺(tái)上的燭火燃燒了半夜,燭淚垂垂凝結(jié)如一樹燦爛的珊瑚樹,連那淚跡亦仿佛是含羞而愉悅的。燭火皆是通明如炬,并未有絲毫暗淡之像。只是這宮中靜謐,那明光也似無比柔和照耀。
    “你在做什么?”玄凌的聲音并不大,頗有幾分慵意。
    我轉(zhuǎn)過身淺笑盈盈,喜孜孜道:“臣妾在瞧那蠟燭。”
    他支起半身,隨手扯過寢衣道:“蠟燭有什么好瞧,你竟這樣高興?”
    “臣妾在家時(shí)聽聞民間嫁娶,新婚之夜必定要在洞房燃一對(duì)紅燭洞燒到天明,而且要一雙燭火同時(shí)熄滅,以示夫妻舉案齊眉,白頭到老。”
    “哦?”他頗感興味。
    我微感羞澀,“不過民間燃的皆是龍鳳花燭,眼前這雙紅燭,也算是了。”
    “你見那紅燭高照,所以高興。”我低了頭只不說話。他坐起身來,伸手向我,我亦伸手出去握住他手,斜倚在他懷里。
    我見他含著笑意,卻是若有所思的神態(tài),不由輕聲道:“皇上可是在笑臣妾傻?”
    他輕輕撫住我肩膀:“朕只覺你赤子心腸,坦率可愛。”他的聲音略略一低,“朕這一生之中,也曾徹夜燃燒過一次龍鳳花燭。”
    我微微一愣,脫口問道:“不是兩次么?”
    他搖了搖頭,口氣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生硬:“宜修是繼后,不需洞房合巹之禮。”我大感失言,怕是勾起了皇帝對(duì)純?cè)屎蟮膫胖猓笊费矍帮L(fēng)景,不由得默默,偷眼去看他的神色。
    玄凌卻是不見有絲毫不悅與傷神,只淡淡道:“天下男子,除卻和尚道士,多半都有一次洞房合巹之夜。”他略一停,只向我道:“你想與朕白頭偕老?”
    我靜靜不語,只舉目凝視著他,燭影搖紅,他的容色清俊勝于平日,淺淺一抹明光映在眉宇間甚是溫暖,并無一分玩笑的意味。
    我低低依言:“是。”嘴角淡淡揚(yáng)起一抹笑,“天下女子,無一不作此想。臣妾也不過是凡俗之人。”臉上雖是凝著笑意,心底卻漫漫泛起一縷哀傷,絞雜著一絲無望和期盼,奢望罷了,奢望罷了。握著他手的手指不自覺的一分分松開。
    他只凝神瞧著我,眼神閃過一色微藍(lán)的星芒,像流星炫耀天際,轉(zhuǎn)瞬不見。他用力攥緊我的手,那么用力,疼得我暗暗咬緊嘴唇。聲音沉沉,似有無限感嘆:“你可知道?你的凡俗心意,正是朕身邊最缺憾的。”他擁緊我的身體,懇然道:“你的心意朕視若瑰寶,必不負(fù)你。”
    如同墜在驚喜與茫然的云端,仿佛耳邊那一句不是真切的,卻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耳畔。不知怎的,一滴清淚斜斜從眼角滑落,滴在明黃的軟枕上迅速被吸得毫無蹤跡。
    他摟過我的身體,下頜抵在我的額上,輕輕拍著我的背道:“別哭。”
    我含笑帶淚,心里歡喜,仿佛是得了一件不可期望的瑰寶,抬頭道:“皇上寢殿里有筆墨么?”
    “要筆墨來做什么?”
    “臣妾要記下來。白紙黑字皇上就不會(huì)抵賴。”
    玄凌朗朗而笑:“真是孩子氣。朕是天子,一言九鼎,怎會(huì)賴你。”
    我自己也覺得好笑,輕笑一聲**道:“還請(qǐng)皇上早些安寢,明日還要早朝。”
    他以指壓在我唇上,笑道:“你在身旁,朕怎能安寢?”
    我羞得扭轉(zhuǎn)身去,“哧”一聲輕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