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下)
我聽得有人這樣對我說話,已是不快,仍是忍住下了秋千回身去看。卻見一個身材修長,穿著宮嬪服色,頭戴珠翠的女子盈盈站在樹下,滿臉驕矜。身邊一個宮女模樣的人指著我喚:“還不過來,正是說你。”我登時惱怒,仍極力忍著,維持著臉上的微笑,只站著不過去。流朱皺眉道:“我家小主是棠梨宮莞貴人。”
那宮女目光稍露怯色,打量我?guī)籽郏娢乙轮鴺闼兀剖遣恍牛豢粗嗄镒印S嗄镒友诳谛Φ溃骸皩m中可有莞貴人這等人物么?我可從沒聽說過。”
那宮女像是極力回想著什么,半晌道:“回稟小主,棠梨宮是住著位貴人,只是得了頑疾,甚少出門。”
余娘子目光一斂,走近前來道:“莞貴人好。”神色卻很是不恭,行禮也是稍稍點(diǎn)頭,連膝蓋也不屈一下。
我淡淡的笑道:“余娘子好。怎的這般有雅興出來往這些角落里走動。”
余娘子眼角一飛,輕蔑的道:“妹妹要服侍皇上,哪像姐姐這般空閑?”停了停又說:“妹妹有句話想奉勸姐姐,姐姐既然身患頑疾就少出來走動好,免得傳染了別人越發(fā)招人嫌。”說完得意洋洋的笑著要走。我心中已然怒極,平白無故遭她羞辱一場,流朱惱得連眉毛也豎起來了。
我心念一轉(zhuǎn),曼聲道:“多謝妹妹提醒,做姐姐的心里有數(shù)了。不過姐姐也有一事要告訴妹妹。”
她“哦”了一聲,停住腳步驕矜的看著我:“不知姐姐有何高見?”
我含笑道:“聽聞皇上向來喜歡禮儀周全的女子。姐姐想告訴妹妹,妹妹剛才對著我行的那個禮甚是不好,想必是妹妹對宮中禮儀還不熟悉。不如這樣,我讓我的侍女流朱示范一下。”說著看一眼流朱。
流朱立刻領(lǐng)會,朝余娘子福一福道:“請小主看著。”說罷朝我屈膝彎腰行禮,低著頭道:“妹妹虹霓閣余娘子參見莞貴人,莞貴人好。”
我含笑說:“常聽宮中姐妹夸余妹妹聰明,一定學(xué)會了,請按著剛才流朱示范的向本貴人再行一次禮吧。”
余娘子聽完這話,早已氣得口鼻扭曲,厲聲道:“你一個入宮無寵的貴人,竟敢讓本小主恭恭敬敬的對著你行禮參拜,你也配!”
她身邊的宮女急忙扯了下她的袖子道:“小主,她莞貴人的位分的確在你之上,不如”
余娘子惱羞成怒,一個耳光甩在那宮女臉上,那宮女的臉頓時高高腫起,退后了兩步,她罵道:“吃里爬外的東西!膽小怕事,一點(diǎn)都不中用。”又朝我冷笑:“莞貴人不是真的以為只憑位分就能定尊卑的吧?皇上寵愛誰誰就是尊,否則位分再高也只是卑賤之軀!何況你的位分也就是只越過我兩級而已,憑什么敢指使我?”
我正要張口,不遠(yuǎn)處一個熟悉的聲音冷冷道:“如果是朕指使的,要你向莞貴人行禮參拜呢?!”
我聞聲看去,那一張臉再是熟悉不過,心頭頓時紛亂迭雜,像幼年時生的一場寒熱病,臉上冷一陣,又燙一陣,恍然的交替著,只不自覺怔怔瞧著他,不知該如何是好。仿佛是不信,卻由不得我不信,普天之下除了他還有誰敢自稱為“朕”。
余娘子神情陡變,慌忙和宮女跪在地上,恭謹(jǐn)?shù)牡溃骸盎噬先f福。”
皇帝點(diǎn)了點(diǎn)頭,并不叫她起來,她小心翼翼的問:“皇上怎么來這兒了?”
皇帝眉毛一挑:“那你怎么來這里了?”
余娘子怯聲道:“臣妾聽說皇上近來愛來這里散心,想必風(fēng)景一定很美,所以也過來看看。”
皇帝微笑,語氣微含譏誚,道:“可見你不老實(shí),這話說的不盡不實(shí)。”
余娘子見皇帝面上帶笑。也不深思,媚聲道:“臣妾只想多陪伴皇上。”
皇帝聲音一凜,雖依舊笑著,目光卻冷冷的:“怎么你對朕的行蹤很清楚么?”
余娘子見狀不對,身子一顫,立刻俯首不再言語。
他朝我微微一笑,我只愣愣的看著他不說話,流朱情急之下忙推了一下我的胳膊,我才醒過神來,迷迷茫茫的朝他跪下去,道:“臣妾棠梨宮甄氏參見皇上,皇上萬福。”流朱也急忙跪下磕了頭下去。
他一把扶起我,和顏悅色道:“你的身子尚未痊愈,何苦行這樣大的禮。”又湊近我耳邊低聲說:“那日朕失約了,并不是存心。”
我紅了臉道:“臣妾不敢。”
“這幾日我日日來這里等你,你怎么都不出門?”
我急道:“皇上。”一邊使眼色瞟著余娘子,暗示他還有旁人在場。
他喚了流朱起來,道:“好生扶著你家小主,她身子弱。”收斂了笑意,看著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的余娘子,緩緩道:“你的老毛病沒有改啊,看來是朕上次給你的懲罰太輕了。”
余娘子聽見我與皇帝的對話,額上的汗早已涔涔而下,如今聽皇帝的語氣中大有嚴(yán)懲之意,忙跪行上前兩步,扯住皇帝的袍角哭喊道:“皇上,臣妾知錯了。臣妾今日是糊涂油蒙了心才會沖撞了貴人姐姐,臣妾愿意向莞貴人負(fù)荊請罪,還請皇上恕了臣妾這一回。”
皇帝厭惡地看了她一眼,并不答話,余娘子見勢不對,忙摘下了珠釵耳環(huán)膝行到我身前叩首哭泣道:“妹妹今日犯下大錯,不敢乞求貴人原諒。但求貴人看在與我都是一同侍奉皇上的份上,求皇上饒了我吧。”
我瞥一眼披頭散發(fā),哭得狼狽的余娘子,不禁動了惻隱之心,推開流朱的手走到皇帝面前婉聲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臣妾想余娘子是真心知錯了,還請皇上饒了她這一次。”
皇帝瞥她一眼,道:“既是莞貴人親自開口替你求情,朕也不好太拂了她的面子。只是你屢教不改,實(shí)在可惡!”皇帝遠(yuǎn)遠(yuǎn)走出幾丈,拍手示意,幾叢茂密的樹后走出一個五十來歲的黃門內(nèi)侍并十幾個羽林侍衛(wèi),上前請了安,又向我行禮,皇帝皺眉道:“就知道你們跟著朕。罷了,李長,傳朕的旨意下去,降余氏為更衣,即日遷出虹霓閣!”李長低著頭應(yīng)了“是”,正要轉(zhuǎn)身下去,皇帝看一眼瑟瑟發(fā)抖的余娘子,道:“慢著。余更衣,你不是說莞貴人的位分只比你高了兩級么。李長,傳旨六宮,晉貴人甄氏為莞嬪。”
李長嚇了一跳,面色為難道:“皇上,莞小主尚未侍寢就晉封,恐怕不合規(guī)矩。”
皇帝變了神色,言語間便有了寒意:“你如今的差事當(dāng)?shù)脑桨l(fā)好了,朕的旨意都要多問。”
李長大驚,忙磕了兩個頭告了罪下去傳旨。
皇帝笑吟吟的看我:“怎么歡喜過頭了?連謝恩也忘了。”
我跪了下去正色道:“臣妾一于社稷無功,二于龍脈無助,三尚未侍寢,實(shí)實(shí)不敢領(lǐng)受皇上天恩。”
皇帝笑道:“動不動就跪,也不怕累著自己。朕既說你當(dāng)?shù)钠鹉憔捅厝划?dāng)?shù)钠稹!?br/>
我心下感動,皇帝看也不看余氏,只對著余氏身邊嚇得面無人色的宮女,口氣淡薄:“狗仗人勢的東西,去慎刑司做苦役罷!”兩人趕緊謝了恩攙扶著跌跌撞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