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音娘子(下)
雖說時氣已到了二月,天氣卻并未見暖,這兩日更是一日冷似一日,天空鉛云低垂,烏沉沉的陰暗,大有雨雪再至的勢頭。果然到了晚上,雪花朵兒又密又集,又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到了第二天夜里,雪漸漸小了,小允子同小連子掃了庭院的積雪進來身上已是濡濕了,凍得直哆嗦,嘴里嘟囔著“這鬼天氣”,又忙忙地下去換了衣裳烤火。
我放下手里繡的手帕,說道:“今年這天氣果然不好,都二月二龍?zhí)ь^的日子了,還是下雪。恐怕這花花草草的都要凍壞了。”
流朱笑道:“小姐頂心疼那些花草,秋末的時候小內(nèi)監(jiān)們?nèi)o包上了稻草,凍不壞的。”
我微微一笑,又低頭去繡手帕上的黃鸝鳥兒。隱隱聽得遠(yuǎn)處有轆轆的車聲迤邐而來,心下疑惑,棠梨宮地處偏僻,一向少有車馬往來,怎的這么夜了還有車聲。抬頭見槿汐垂手肅然而立,輕聲道:“啟稟小主,這是鳳鸞春恩車的聲音。”我默默不語,鳳鸞春恩車是奉詔侍寢的嬪妃前往皇帝寢宮時專坐的車。
凝神聽了一會兒,那車聲卻是越來越近,在靜靜的雪夜中能聽到車上珠環(huán)玎玲之聲。隱約還有女子歌唱之聲,歌聲甚是婉轉(zhuǎn)高昂,唱的是宮中新制的賀詩“爐爇香檀獸炭癡,真珠簾外雪花飛。六宮進酒堯眉壽,舞鳳盤龍滿御衣。”我側(cè)耳聽了一陣子,方才道:“唱的不錯,難怪皇上賜她‘妙音’的封號。”
小允子低頭小聲道:“這夜半在永巷高歌可不合宮中規(guī)矩。”
我頭也不抬,道:“這才足見皇上對她的寵愛啊!”再沒有人做聲,屋子里一片靜默,只聽見炭盆里嗶啵作響的爆炭聲,窗外呼嘯凜冽的北風(fēng)聲和攪在風(fēng)里一路漸漸遠(yuǎn)去的笑語之聲。她的笑聲那么驕傲,響在寂靜的雪夜里,在后宮綿延無盡的永巷和殿宇間穿梭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鳳鸞春恩車的聲音,那聲音聽來是很美妙的。我不知道這車聲一路而去會牽引住多少宮中女人的耳朵和目光,這小小的車上會承載多少女人的期盼、失落、眼淚和歡笑。很多個宮中的傍晚,她們靜靜站在庭院里,為的就是等候這鳳鸞春恩車能停在宮門前載上自己前往皇帝的寢宮。小時候跟著哥哥在西廂的窗下聽夫子念杜牧的《阿房宮賦》,有幾句此刻想來尤是驚心“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yuǎn)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tài)極妍,縵立遠(yuǎn)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三十六年,恐怕是很多女人的一生了!盡態(tài)極妍,宮中女子哪一個不是美若天仙,只是美貌,在這后宮之中是最不稀罕的東西了。每天有不同的新鮮的美貌出現(xiàn),舊的紅顏老了,新的紅顏還會來,更年輕的身體,光潔的額頭,鮮艷的紅唇,明媚的眼波,纖細(xì)的腰肢而她們一生做的最多最習(xí)慣的事不過是“縵立遠(yuǎn)視,而望幸焉”罷了。在這后宮之中,沒有皇帝寵幸的女人就如同沒有生命的紙偶,連秋天偶然的一陣風(fēng)都可以刮倒她,摧毀她。而有了皇帝寵幸的人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恐怕她們的日子過得比無寵的女子更為憂心,“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她們更害怕失寵,更害怕衰老,更害怕有更美好的女子出現(xiàn)。如果沒有愛情,帝王的寵幸是不會比絹紙更牢固的。而愛情,恐怕是整個偌大的帝王后宮之中最最缺乏的東西了。宮中女子會為了地位、榮華、恩寵去接近皇帝,可是為了愛情,有誰聽說過
我只覺得腦中酸漲,放下手中的針線對浣碧說:“那炭氣味道不好,熏得我腦仁疼,去換了沉水香來。”
浣碧略一遲疑,道:“小姐,這月份例的香還沒拿來,已經(jīng)拖了好幾日了,要不奴婢遣人去問問。”
心下明白,必定是內(nèi)務(wù)府的人欺我無寵又克扣份例了。“這幾日雪大,內(nèi)務(wù)府的人懶怠遲延幾日也是有的。罷了,隨便有什么香先點上罷。”
浣碧答應(yīng)著匆匆出去了,才走至門外,“呀”的一聲驚道:“淳常在,您怎么獨個兒站在風(fēng)里,怕不吹壞了?快請進來。”
我聽得有異,忙起身出去。果然淳常在獨自站在宮門下,鼻子凍得通紅,雙頰卻是慘白,只呆呆的不說話。我急忙問道:“淳兒,怎么只你一個人?”
淳常在聞言,只慢慢地轉(zhuǎn)過頭來,眼珠子緩緩的骨碌轉(zhuǎn)了一圈,臉上漸漸有了表情,“哇”地哭出聲來:“莞姐姐,我好害怕!”
我見狀不對,忙拉了她進暖閣,讓晶清拿了暖爐放她懷里暖身子,又讓品兒端了熱熱的奶羹來奉她喝下,才慢慢問她原委。原來晚膳后大雪漸小,史美人在淳常在處用了晚膳正要回宮,淳常在便送她一程。天黑路滑,點了燈籠照路,誰知史美人宮女手中的紙燈籠突然被風(fēng)吹著燃了起來,正巧妙音娘子坐著鳳鸞春恩車駛了過來,駕車的馬見火受了驚嚇,饒是御馬訓(xùn)練純熟,車夫又發(fā)現(xiàn)的早,還是把車上的妙音娘子震了一下。本來也不什么大事,可是妙音娘子不依不饒,史美人仗著自己入宮早,位分又比妙音娘子高,加之近日妙音受寵,本來心里就不太痛快,語氣便不那么恭順。妙音娘子惱怒之下便讓掖庭令把史美人關(guān)進了“暴室”(1)。我聞言不由得一驚,“暴室”是廢黜的妃嬪和犯了錯的宮娥內(nèi)監(jiān)關(guān)押服苦役的地方。史美人既未被廢黜,又不是犯錯的宮娥,怎能被關(guān)入“暴室”?
我忙問道:“有沒有去請皇上或皇后的旨意?難道皇上和皇后都沒有發(fā)話嗎?”
淳常在茫然的搖了搖頭,拭淚道:“她妙音娘子說區(qū)區(qū)小事就不用勞動皇上和皇后煩心了,驚擾了皇上皇后要拿掖庭令是問。”
我心下更是納罕,妙音娘子沒有帝后手令,竟然私自下令把宮嬪關(guān)入“暴室”,驕橫如此,真是聞所未聞!
我的唇角慢慢漾起笑意,轉(zhuǎn)瞬又恢復(fù)正常。如此恃寵而驕,言行不謹(jǐn),恐怕氣數(shù)也要盡了。
我安慰了淳常在一陣,命小連子和品兒好好送了她回去。真是難為她,小小年紀(jì)在宮中受這等驚嚇。
第二天一早,眉莊與陵容早早就過來了。我正在用早膳,見了她們笑道:“好靈的鼻子!知道槿汐做了上好的牛骨髓茶湯,便來趕這么個早場。”
眉莊道:“整個宮里也就你還能樂得自在。外面可要鬧翻天了!”
我抿了口茶湯微笑:“怎么?連你也有沉不住氣的時候?”
陵容道:“姐姐可聽見昨晚的歌聲了?”
我含笑道:“自然聽見了。‘妙音’娘子果然是名不虛傳,歌聲甚是動聽。”
眉莊默默不語,半晌**道:“恃寵而驕,夜半高歌!她竟私自下令把曾與你同住的史美人打入了‘暴室’。”
我微笑道:“那是好事啊。”
“好事?”眉莊微微蹙眉,陵容亦是一臉疑惑。
“她驟然獲寵已經(jīng)令后宮諸人不滿,如此不知檢點,恃寵而驕,可不是自尋死路么?自尋死路總比有朝一日她逼迫到你頭上要你自己出手好吧。”我繼續(xù)說:“如此資質(zhì)尚不知自律,可見愚蠢,這樣的人絕不會威脅到你的地位。你大可高枕無憂了。”我舉杯笑道:“如此喜事,還不值得你飲盡此盞么?”
眉莊道:“話雖然如此,皇上還沒發(fā)話懲治她呢?何況她與華妃交好。”
我淡然道:“那是遲早的事。昨日之事已傷了帝后的顏面,亂了后宮尊卑之序,就算華妃想保她也保不住。何況華妃那么聰明,怎么會去趟這灘渾水?”
陵容接口道:“恐怕她如此得寵,華妃面上雖和氣心里也不自在呢,怎會出手助她?”說罷舉起杯來笑道:“陵容以茶代酒,先飲下這一杯。”
眉莊展顏笑道:“如此,盛情難卻了。”
果然,到了午后,皇帝下了旨意,放史氏出“暴室”,加意撫慰,同時責(zé)令余氏閉門思過一旬,褫奪“妙音”封號,雖還是正七品娘子,但差了一個封號,地位已是大有不同了。
注釋:
(1)、“暴室,在掖庭內(nèi),丞一人,主宮中婦人疾病者,其皇后、貴人、宮娥有罪者,亦就此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