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梅雪夜(下)
宮中長街和永巷的積雪已被宮人們清掃干凈,只路面凍得有些滑,走起來須加意小心。夜深天寒,嬪妃們皆在正殿與帝后歡宴,各宮房的宮女內(nèi)監(jiān)也守在各自宮里畏寒不出。偶有巡夜的羽林侍衛(wèi)和內(nèi)監(jiān)走過,也是比平日少了幾分精神,極容易避過。去倚梅園的路有些遠(yuǎn),所幸夜風(fēng)不大,雖然寒意襲人,身上衣服厚實也耐得過。約莫走了小半個時辰也到了。
尚未進(jìn)園,遠(yuǎn)遠(yuǎn)便聞得一陣清香,縈縈繞繞,若有似無,只淡淡地引著人靠近,越近越是沁人肺腑。倚梅園中的積雪并未有人掃除,剛停了雪,凍得還不嚴(yán)實。小羊羔皮的繡花暖靴踩在雪地上發(fā)出輕微的咯吱咯吱的響聲。園中一片靜寂,只聽得我踏雪而行的聲音。滿園的紅梅,開得盛意恣肆,在水銀樣點(diǎn)點(diǎn)流瀉下來的清朗星光下如云蒸霞蔚一般,紅得似要燃燒起來。花瓣上尚有點(diǎn)點(diǎn)白雪,晶瑩剔透,映著黃玉般的蕊,殷紅寶石樣的花朵,相得益彰,更添清麗傲骨,也不知是雪襯了梅,還是梅托了雪,真真是一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神仙境界!
我情不自禁走近兩步,清冽的梅香似乎要把人的骨髓都要化到一片冰清玉潔。我喜愛得很,挑一枝花朵開得最盛的梅枝把小像掛上,顧不得滿地冰雪放下風(fēng)燈誠心跪下,心中默默祝禱:
甄嬛一愿父母安康,兄妹平安;
二只愿能在宮中平安一世,了此殘生;想到此不由得心中黯然,想要不卷入宮中是非保全自身,這一生只得長病下去,在這深宮中埋葬此身,成為白頭宮娥,連話說玄宗的往事也沒有(1)。
這第三愿想要“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更是癡心妄想,永無可期了。想到這,任憑我早已明白此身將要長埋宮中再不見天日,也不由得心中酸楚難言,長嘆一聲道:“逆風(fēng)如解意,容易莫摧殘。”(2)
話音剛落,遠(yuǎn)遠(yuǎn)花樹之后忽然響起一把低醇的男聲:“誰在那里?!”我大大地吃了一驚,這園子里有別人!而且是個男人!我立刻噤聲,“呼”地吹熄風(fēng)燈,閃在一棵梅樹后邊,那人停了停又問:“是誰?”
四周萬籟俱靜,只聞得風(fēng)吹落枝上積雪的簌簌輕聲,半晌無一人相應(yīng)。我緊緊用羽緞裹住身體。星光隱隱,雪地渾白,重重花樹亂影交雜紛錯,像無數(shù)珊瑚枝椏的亂影,要發(fā)現(xiàn)我卻也不容易。我屏住呼吸,慢慢地落腳抬步,閃身往外移動,生怕踩重了積雪發(fā)出聲響。
那人的腳步卻是漸漸地靠近,隱約可見石青色寶藍(lán)蛟龍出海紋樣的靴子,隔著幾叢梅樹停了腳步再無聲息。他的語氣頗有嚴(yán)厲之意:“再不出聲,我便讓人把整個倚梅園翻了過來。”
我立住不動,雙手蜷握,只覺得渾身凍得有些僵住,隔著花影看見一抹銀灰色衣角與我相距不遠(yuǎn),上面的團(tuán)龍密紋隱約可見,心中更是驚駭,忽地回頭看見園子的小門后閃過一色翠綠的宮女衣裝,靈機(jī)一動道:“奴婢是倚梅園的宮女,出來祈福的,不想擾了尊駕,請恕罪。”
那人又問:“你念過書么?叫什么名字?”我心下不由得惶恐,定了定神道:“奴婢賤名,恐污了尊耳。”
聽他又近了幾步,急聲道:“你別過來我的鞋襪濕了,在換呢。”那人果然止了腳步,久久聽不到他再開口說話,過了須臾,聽他的腳步聲漸漸望別處走了,再無半點(diǎn)動靜,這才回神過來,一顆心狂跳得仿佛要蹦出腔子,趕忙拾起風(fēng)燈摸著黑急急跑了出去,仿佛身后老有人跟著追過來一般驚怕,踩著一路碎冰折過漫長的永巷跑回了棠梨宮。
槿汐浣碧一干人見我魂不守舍地進(jìn)來,跑得珠釵松散,鬢發(fā)皆亂,不由得驚得面面相覷,連聲問:“小主怎么了?”
浣碧眼疾手快地斟了茶上來,我一口喝下,才緩過氣道:“永巷的雪垛旁邊窩著兩只貓,也不知是誰養(yǎng)的,一下子撲到我身上來,真真是嚇壞人!”
流朱微笑道:“小姐自小就怕貓,一下子見了兩只,可不是要受驚嚇了。”又揚(yáng)聲喚道:“佩兒,煎一劑濃濃的姜湯來,給貴人祛風(fēng)壓驚。”佩兒一迭聲應(yīng)了下去。
槿汐道:“宮中女眷素來愛養(yǎng)貓的,那些貓性子又野,小主身子金貴可要小心。”又問:“小主可許下愿了?”
我點(diǎn)點(diǎn)頭:“許了三個呢。可不知滿天神佛是否會怪我貪婪?”
槿汐端端正正行了個大禮,笑容滿面地說:“恭喜小主,常言說‘貓帶吉運(yùn)’。小主許完愿便撞見了兩只貓,可不是心愿一定得償?shù)募啄亍!?br/>
我微微一笑:“什么不好的到了你們嘴里都是好的。如真能了我這些心愿,被它嚇一嚇又有何妨呢。”說著讓晶清端了水來,重新為我勻面挽髻,換了衣裳坐下打馬吊。
心思一定下來,心下不免狐疑。今日后宮夜宴,并沒有宴請外臣公戚。除了皇上以外再沒有別的男子能出入后宮。腦中忽然浮現(xiàn)那雙石青色寶藍(lán)蛟龍出海紋樣的靴子銀灰色團(tuán)龍密紋的衣角。心下陡然一驚,團(tuán)龍密紋乃是上用的圖紋,等閑親王也不得擅用,莫非倚梅園中的那人萬幸自己脫身得快,否則入宮以來這一番韜晦之計便是白費(fèi)心思了。槿汐和小允子察言觀色,見我有些懶懶的,故意連著輸了幾把哄我開心。我推說身子有些不爽快,先回了房中。槿汐跟了進(jìn)來為我卸妝。
我閑閑問道:“今日后宮夜宴,皇上皇后可曾請了他人來?”
槿汐道:“按慣例,幾位王爺也會來。”我輕輕“哦”了一聲。
槿汐口中的王爺是先皇的大皇子岐山王玄洵、三皇子汝南王玄濟(jì)、六皇子清河王玄清和九皇子平陽王玄汾。先皇七子二女。五皇子、七皇子和八皇女早薨。
皇帝玄凌排行第四,與二皇女真寧長公主俱是當(dāng)今太后所出。
岐山王玄洵乃宜妃也就是現(xiàn)在的欽仁太妃所出,雖是長子,但個性庸懦,碌碌無為,只求做一名安享榮華的親王。
襄城王玄濟(jì)乃玉厄夫人所出,玉厄夫人是博陵侯幼妹,隆慶十年博陵侯謀反,玉厄夫人深受牽連,無寵郁郁而死。玄濟(jì)天生臂力過人,勇武善戰(zhàn),但是性格狷介,不為先皇所喜,一直到先皇死后才得了襄城王的封號,如今南征北戰(zhàn),立下不少軍功,甚得玄凌的倚重。
清河王玄清聰穎慧捷,又因其母妃舒貴妃的緣故,自幼甚得皇帝鐘愛,數(shù)次有立他為太子的意思,只因舒貴妃的出身著實為世人所詬病,群臣一齊反對,只好不了了之。先帝駕崩之后舒貴妃自請出家,玄清便由素來與舒貴妃交好的琳妃也就是當(dāng)今的太后撫養(yǎng)長大,與玄凌如同一母同胞,感情甚是厚密。玄清閑云野鶴,精于六藝,卻獨(dú)獨(dú)不愛政事,整日與詩書為伴,器樂為伍,笛聲更是京中一絕,人稱“自在王爺。”
平陽王玄汾是先皇幼子,如今才滿十三歲。生母恩嬪出身卑微,曾是繡院一名針線上的織補(bǔ)宮女,先皇薨逝后雖進(jìn)封了順陳太妃,平陽王卻是自小由五皇子的母親莊和太妃撫養(yǎng)長大。
我默默聽著,心中總是像缺了什么似的不安寧,只得先睡了。眾人也散了下去。迷迷糊糊睡到半夜間,我突然驚覺地坐起身來,身體猛然帶起的氣流激蕩起錦帳,我想到了一樣讓我不安的東西小像!
注釋:
(1)出自“白頭宮女在,閑坐話玄宗。”形容宮中女子的凄涼歲月。
(2)出自唐·崔道融《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