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三十六章 影子魔 一
卡洛斯站得遠遠的——那本人皮制品看上去讓他感覺非常難受。
打個比方, 那玩意就像是一個無敵臭屁, 每一個嗅覺正常的人——比如除了埃文以外的這些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獵人們——都聞得出來,它讓他們感到厭惡,但忍一忍也不造成什么嚴重不適。
然而對于卡洛斯來說, 由于他特殊的天賦,他在這種特殊的“臭味”方面的“嗅覺”相當于是別人的幾倍, 簡直就是個先天悲劇。
但同時他又非常好奇,探頭探腦了好半天, 簡直要驗證“好奇心熏死貓”這個改良版的名言似的, 最后他終于忍不住了,念了一個懸浮系的咒文,把這個珍貴的孤本飄到了半空中, 像看小電影一樣, 拉風地用自己的重劍一頁一頁地翻過。
“克萊斯托傳承的不是血緣,是記憶?!背眠@個時間, 阿爾多解釋說, “他們是一種介于人與非人之間的種族,外表看來和人類沒有任何的區(qū)別,卻有他們自己的語言,在這種一代又一代秘密的傳承里,知道很多我們不了解的東西——比如那把‘鑰匙’。我們現(xiàn)在可以推測, 一只影子魔吃了你們說的那位老先生的記憶,并且通過這種方式得到了鑰匙的秘密,比如現(xiàn)在已知的一種功能——讓它們進化?!?br/>
“那么葉子呢?”伽爾問。
“記憶對于克萊斯托而言, 是非常特殊的東西,當主人已經(jīng)死亡的時候,那些殘余在他身體里的記憶就會凝成一塊實體,也就是諸位看到的那片水晶葉子?!笨逅菇忉屨f,“呃……那個召喚的法式是我很久以前看到過一個克萊斯托祭司這樣做過,只是生硬地記住了那種聲音,能把它召喚出來實在是運氣?!?br/>
埃文呆呆地說:“如果我也能聽一遍就記住一種不屬于自己的語言,一定會變成梅格爾特教官的寵兒的?!?br/>
“得了吧,除非你也被埋在土里若干年后被人挖出來,”伽爾說,隨后繼續(xù)問,“那么克萊斯托存在的意義就是那把鑰匙么?”
“當然不,我說過了,是傳承?!卑柖嗾f。
“可應(yīng)該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對吧?”埃文在他導師若有所思的時候,通過聯(lián)想得出了一個十分泄露他平時的不學無術(shù)的結(jié)論,“比如守護什么寶藏,維護某個秘密,或者……”
“真的是傳承?!笨逅挂荒渴械貟哌^人皮書,插嘴說,“埃文,人類存在的意義也是傳承,克萊斯托只是一個種族,并沒有低人一等,也沒有高人一等。但是由于他們的特殊傳承方式,所以認定一個克萊斯托死亡的根據(jù)不是他身體的死亡,而是記憶的丟失?!?br/>
“比如老年癡呆癥么?”埃文問。
這死孩子是故意的么——卡洛斯回頭看了他一眼,迅速判斷出,埃文就是那種傳說中怎么打擊也不會傷自尊、沒皮沒臉的傻孩子,于是毫不客氣地說:“還有被迪腐吃掉腦子什么的,據(jù)說一咬一口血,十分鮮嫩多汁。”
埃文:“……”
他已經(jīng)有點被打擊得麻木了,對言語的條件反射聯(lián)想差不多消失了??逅勾蟾艦榱思由钏挠洃洠S手撿起茶幾上果籃里的一顆小番茄,扔進嘴里,“嘿嘿”一笑:“就像這樣?!?br/>
一縷血紅的液體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
埃文終于像個孕婦一樣沖向了衛(wèi)生間。
“那個番茄壞了么?”肖登夫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卡洛斯淡定地抽出餐巾紙擦了擦嘴,“你可別吃壞肚子?!?br/>
“不,夫人?!笨逅拐f,“我用治療師打針的那玩意往里面注入了什錦梅汁。”
肖登夫人立刻把拿起來的水果又重新扔回了果籃。
“哦,”她訝異地說,“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成年了?!?br/>
“好了,別嚇唬他,”阿爾多等人把胃都吐出來了,才不緊不慢地說,“影子魔的食物只有記憶,它們不吃腦子?!?br/>
“哦是的,這聽起來有點像素食主義者了?!笨逅剐覟臉返湹匦α艘宦?,對面有菜色的爬回來的埃文擠擠眼睛,隨后又把注意力放回到了那本材質(zhì)特殊的書上。
阿爾多的目光不著痕跡地在他后背上停頓了一會,一個晚上的時間過去,他已經(jīng)完全冷靜了下來——確實,他認為自己之前的確是太自信,乃至于對具體情況和環(huán)境的把握都有些欠缺。阿爾多承認,他確實有一些潛在的敵人,對于卡洛斯而言,男人和女人都有可能,這會給他的計劃和行動都造成很大變動。
可并不意味著他會輸。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讓里奧·阿爾多認輸。
伽爾算是個細心的人,可是畢竟是個常年出任務(wù)的單身漢,本來不大會注意這些眉來眼去的細節(jié),可是這一晚上不知道怎么了,他幾乎是反應(yīng)過度一樣地捕捉到了阿爾多目光里一閃而過的堅定,頓時覺得頭大如斗起來。
他們兩個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一定不是湊在一起、用法陣研究克萊斯托的記憶這種成立優(yōu)等生學習小組一樣的故事。
伽爾心不在焉地想著,他心里甚至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說起記憶……卡爾和阿爾多閣下之間的記憶才是什么人都無法取代的么?
這讓他的胃里像是吞下了一塊冰塊一樣沉重起來,伽爾發(fā)現(xiàn),他和他們之間的差距,不僅僅是一千年那么簡單,簡直就像一個無知的孩子仰望巨人一樣,這讓伽爾清楚地看見自己心里的不甘和……毫無疑義的嫉妒。
這一晚上伽爾連續(xù)神游,卡洛斯叫了他兩聲都沒聽見,直到他的肩膀上被“變種”小番茄砸了一下,才一激靈回過神來。
“呃……嗯?你說什么?”伽爾猝然抬頭,目光撞進卡洛斯的眼睛,幾乎是立刻,他就下意識地移開了目光。
“你怎么了?”卡洛斯奇怪地問。
“不,沒什么,”伽爾飛快地說,“大概今天有點累了。”
卡洛斯愣了愣,有些詫異地盯著他看了一會——伽爾這才發(fā)現(xiàn),他一直認為的無論是人品、還是別的方面都很安全的卡洛斯,其實有一雙格外銳利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做賊心虛,他幾乎有種快要被看穿的錯覺。
好在卡洛斯沒打算深究,片刻就轉(zhuǎn)移了注意力,叫大家各自去休息。
卡洛斯雖然嘴上說得輕松,這一天晚上卻一宿都沒睡好,總覺得床上有另一個人的氣味似的,他借著床頭蘑菇燈柔和的光,仰面躺在床上,從被子里抽出了自己的一條手臂,袖子擼上去以后,在小臂稍微靠近手肘的地方,有一個已經(jīng)淺淡了好多的疤。
他記得那是一個牙印。
不知道是不是看那個牙印看得時間太長,他一閉上眼就做起了夢。
依然是小時候的事,那時候圣殿的花園還沒有現(xiàn)在修整得那么豪華,園丁的水平很有限,哥哥查克正和一個老人說著什么,對方用那只溫暖卻枯瘦的手掌輕輕地在他的頭上摸了一把。
而他的目光卻落到了遠處的一個孩子身上。
卡洛斯到現(xiàn)在都記得,第一次見到阿爾多時對方的模樣——他那么瘦小,幾乎就像個三四歲的幼兒似的,寬大的學徒袍子里露出一截細瘦伶仃的手腕,皮膚像是牛奶一樣,仿佛在陽光下閃著光。
就像……像什么?詞匯量貧乏的幼年小色狼怎么也沒想出來,腳步卻忍不住挪了過去,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那個孩子居然在哭。
夢里,卡洛斯像是被什么控制了一樣,情不自禁地傻乎乎地站在他面前。
嘿,白癡,說點什么!他在心里這樣鄙視著自己,卻也跟著緊張了起來。
“嘿,你在這干什么?”他聽到自己稚嫩的聲音拿腔拿調(diào)地說,忍不住一陣挫敗——那種好像別人闖了你地盤一樣的傲慢口氣是怎么回事?
金發(fā)“小美人”抬起頭來,似乎被嚇了一跳。
接著,卡洛斯聽到了一句他更不想聽到的話:“你為什么哭了?你是男孩子么?我哥哥說只有小姑娘才會躲到?jīng)]人的地方一個人抹眼淚?!?br/>
聽聽,這是來找茬打架的么?簡直沒救了——那一刻,卡洛斯幾乎想奪取身體的控制權(quán),他甚至難以置信起來,自己小時候其實有這么討人嫌么?
果然,金發(fā)的孩子先是茫然了一陣子,隨后終于反應(yīng)過來,自己這是被侮辱了,本來就紅通通的眼圈更上一層樓,連小臉蛋都被帶起了一層惱怒的紅暈,一言不發(fā)地甩開手走人。
“嘿!”小卡洛斯趕緊追了上去,粗魯?shù)剡Ψ矫黠@比自己細了一圈的胳膊,不滿意地說,“我還沒說讓你走呢,我在和你說話,為什么你這么沒禮貌?”
卡洛斯簡直想捂臉——他怎么也回想不起來,“禮貌”這個詞的拼寫順序自己究竟是什么時候?qū)W會的。
五六歲的小孩強壯與否還是很大的差別的,比如那個金發(fā)的小東西就差點讓他拽了一個跟頭,踉蹌了一下,后退的時候正好被一塊石頭絆住,居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哦……”小卡洛斯愣了愣,似乎意識到自己的不對,他其實不是一個壞孩子,可是作為弗拉瑞特莊園里最小的一個,他實在被嬌寵得有些離譜,闖了禍從來都有大人來拍著他的后背安慰他“這沒什么”,幾乎沒有形成道歉的條件反射。
“我可不是故意的。”他找借口一樣地嘟囔說,“你也太弱不禁風了?!?br/>
若干年后的卡洛斯本人,此時卻透過孩子的眼睛仔細審視著小時候的阿爾多——跟現(xiàn)在那么不一樣,人類的成長真的挺不可思議,原來那么小那么軟的一團,怎么會長成現(xiàn)在這么大一只的來著?
可是……又有些東西是不變的。
比如那孩子的眼神——壓抑的、陰沉的、對周遭都充滿了戒備和敵意的……甚至是兇狠的。
他曾經(jīng)以為阿爾多很可憐,大概最初的、最幼稚的感情除了因為被他那一頭燦爛的頭發(fā)吸引之外,還有那么一點同情。
不過后來,這個人向全世界證明了,他實在是最不需要同情的那一個。
卡洛斯安靜地看著碧眼的小鬼生硬地按住小阿爾多的肩膀,說什么也不讓他走,然后這個沉默地、一直沒有說話的小家伙終于被激怒了,一把扯下纏著自己的胳膊,狠狠地在上面來了一口。
初次見面,就給他留下了這么一份禮物。
即使幼獸的牙齒還不夠尖,也足夠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傷疤,那一刻,疼痛幾乎和記憶一起襲來,卡洛斯突然抽動了一下,醒了過來。
他愣了一會,長出了口氣,窗外的天才蒙蒙亮,方才破曉。
卡洛斯翻身起床,洗了個冷水澡給自己提神,目光又在手臂上那條傷疤上停留了一下,然后他若無其事地轉(zhuǎn)開目光,決定去看看凱文——他不確定克萊斯托的記憶對影子魔是不是有特殊的吸引力,甚至不能確定凱文叔叔的神秘死因,這讓他有些不放心起來。
就在卡洛斯輕手輕腳地推開樓下客廳的門,往外走去的時候,身后一個人突然低聲說:“要出去?”
卡洛斯頭也不回,冷淡地微微頷首——沒有人第三個人在場的情況下,他根本連基本的敷衍都懶得做。
“注意安全,早點回來?!卑柖噍p柔地囑咐。
然后再從后面抱過來,黏糊糊地討一個吻什么的,卡洛斯諷刺地想,得了吧,你又不是我老婆。
他腳步絲毫沒有停頓,徑直走出了大門。
阿爾多卻在目送著他離開以后,笑了一下,從兜里掏出了一段小小的、像什么動物的角一樣的東西,尖端被雕刻成一個猙獰的野獸的臉,用某種特殊的布條綁著——這是他和人皮書一起,從唐格思古堡的低下宮殿拿到的。
傳說中影子魔的角,能制成特殊的法器,操縱人的夢。
如果你想不起來,那么我一件一件地提醒你。
隨后他把這東西貼身塞進兜里,披上外衣出去了,他需要到圣殿去調(diào)整正在修護結(jié)界的能量陣,還要繼續(xù)看看有沒有關(guān)于那把水晶鑰匙的蛛絲馬跡。
實在也忙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