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6 章 林家小瘋子 十三
十三.
福來客棧,鎮(zhèn)上最好的客棧,雖年久但尚保留了初蓋時的光鮮,大紅燈籠自三樓傾瀉而下,平日里掌燈時分端得是熱鬧招搖。
如今被連夜的大雨反復(fù)沖淋,紙殼破了大半,在夜風(fēng)里搖來晃去,冷清得像這兩天收賬的抽屜。
也不知這雨究竟要下到幾時。
本就生意不好,現(xiàn)如今更是連鬼影子也不見一個,好在還有三樓那幾位爺。
想起那些錦衣衛(wèi),老板劉??s了縮脖子,將下巴埋進(jìn)厚厚的棉領(lǐng)子里。
這幫爺錢給得是真爽快,但瘆人也是真如傳聞里的那般瘆人。
不知道他們從劉家村里抓了誰,昨晚上哭號的那個聲音,厲鬼似的,嚇得鎮(zhèn)里那些野狗都不敢叫。若不是雨聲大,將那聲音遮蓋了不少,只怕從今后這店里都不敢再有人光顧。
“老板,三樓那邊讓送茶,最好的茶?!闭愿拐u,聽見小二躡手躡腳下樓后在耳邊輕輕的話聲,劉?;剡^了神。
下意識抬頭朝三樓看去時,隱約仿佛見到窗外有道黑影一閃而過,他微吃了一驚。
定睛再看去,窗戶外卻是什么也沒有,想來是看錯了,劉福揉了下酸脹的眼皮子沒再多想,朝小二擺了擺手,示意知曉了。
林寶珠在勾繩上蕩了好一會兒,才繼續(xù)往福來客棧的三樓爬。
剛才險些被客棧老板看到,所幸她反應(yīng)及時,雖腳底打滑,好在沒墜到地上。
蹬碎的瓦粒順著墻壁紛紛落地,弄出不小的聲音,不過無人發(fā)現(xiàn)。大雨讓人行動不便,但也幸虧這雨大,所以能讓守在客棧外的那幾個錦衣衛(wèi)形同虛設(shè),亦讓客棧里的人即便察覺出什么,也不愿出來看個究竟。
總算爬到三樓,正要尋個地方落腳時,忽然身旁窗戶里燈光亮起,林寶珠遲疑了下,沒再繼續(xù)有任何動作。
窗紙上投著一道人影,由遠(yuǎn)而近,片刻有人抬手將那扇窗戶往外一推。
撲面而出一股濃重的茶香,夾雜著些許淡淡血腥,幾乎能清晰感覺到窗內(nèi)那人此時同她僅僅一步之遙的距離。
林寶珠下意識又朝邊上挪了挪,轉(zhuǎn)瞬一道淡淡話音從窗內(nèi)傳了出來:“她醒了?”
“回大人,醒來有一會兒了。”身后有人恭敬地應(yīng)。
“可有交代?”
“仍未?!?br/>
“呵,果然是林家的人,一個個嘴都嚴(yán)實得緊?!?br/>
“何大人,”身后人猶豫了片刻,道:“那個女人可能真的瘋了?!?br/>
“瘋?”窗前男子聞言,莞爾一笑:“一個真瘋了的女人,怎么能把一個嬰兒養(yǎng)活到那么大。繼續(xù)審吧,啞巴尚且能‘開口’,何況她嘴好好的?!?br/>
說罷,手輕輕一擺,身后人迅速離開。
而男人似乎并不急于將窗關(guān)上,任由風(fēng)雨斷斷續(xù)續(xù)往窗里撲入,他安靜站在窗前,似在看著窗邊那串被雨打壞的紅燈籠在風(fēng)里搖晃的節(jié)奏。
過了片刻他身后再次傳來一陣腳步聲。
由遠(yuǎn)而近,跟那些燈籠一樣有些混亂而搖晃的節(jié)奏。
隨后一只沾著深色液體的手從窗里伸了出來,修長指尖勾著窗框朝里輕輕一扯,窗喀拉聲關(guān)上,與此同時,林寶珠聽見屋里響起道有些奇怪的聲音。
好像是貓叫,很輕,被雨一沖就散了。
林寶珠沒去多想。左腿微顫,雖用了鏌铘的藥后腿疼好了不少,但自從褪了蓑衣淋了雨,又在繩上攀爬了半天,這會兒那條傷腿儼然已經(jīng)經(jīng)受不住。
不能再多等,透過窗紙隱隱可見站在窗前那男人轉(zhuǎn)身往里走去,當(dāng)即抓著繩子用了把力,林寶珠朝窗戶上方那道檐上攀爬了過去。
一口氣爬到那扇窗戶的正上方,微喘了幾口氣,腿上傳來的疼痛越發(fā)清晰起來。
林寶珠微蹙了下眉。
用力搓揉了兩下,感覺疼痛稍稍緩解,她迅速甩去臉上的水直起了身子。
便正要繼續(xù)往前爬,忽然再一道聲音從那扇窗里傳了出來,林寶珠怔了怔,下意識抓緊了手里的繩,沒再繼續(xù)動。
那不是貓叫聲,而是一個女人的哭聲。
哭聲明顯是從被堵的狀態(tài)擠壓而出,因此艱難又模糊。
難道是林大瘋子?
一想到這,林寶珠心臟猛地揪緊,迅速轉(zhuǎn)身一個倒掛將身子往檐下挪了挪,隨后將脖子努力伸長,小心翼翼朝著那扇窗戶里定睛望去。
窗上糊的油紙經(jīng)年累月已經(jīng)破損,不太嚴(yán)重,星星點點幾個洞。
于是老板也就懶得去換,因此這會兒透過那些洞,林寶珠很快清楚窺到了窗里的情形。
屋里一共兩個人。
一個是身著白色魚龍服,被稱作何大人的那名錦衣衛(wèi)統(tǒng)領(lǐng)。
他端坐在屋子中間那把太師椅上,斜靠著椅背,挺拔雙腿下半跪半倚著一女人。
女人臉埋在他雙膝中,手里奉著一杯冉冉散著清香的茶,拿得不太穩(wěn),因全身都在微微發(fā)顫。
許久之后,何大人將杯子從她手中接過,女人終于將臉抬起。
陌生的女人,約莫十七八歲,十分漂亮,身上穿著鎮(zhèn)上最貴的蘭花坊才能買到的綾羅衣裳。
顯然她就是剛才發(fā)出哭泣聲的那個女人。
這會兒她依舊低聲嗚咽著,在手中杯子被那位何大人取走后,她柔軟的身體逐漸順著何大人雙腿往上攀,顯見,無論顫抖還是哭泣都不是因為害怕。
她輕咬著何大人擱在腿上那塊冰冷的玉牌,臉在同玉牌一樣堅硬的腿上輕輕摩挲,臉色緋紅,一雙醉意朦朧的眼目不轉(zhuǎn)睛朝上方那位居高位者清俊的臉看著,眼簾下閃著不知是難受還是愉悅的淚花。
見狀林寶珠微松了口氣,同時漲紅著臉抿了抿唇。
年紀(jì)雖小,約莫也是看出了點狀況。
果真是衣冠禽獸,這樣的雨夜,在這樣一個小鎮(zhèn),一邊捉人提審,一邊還不忘了同女人作樂。
當(dāng)下不愿再多看,她將套繩抓了抓緊,正準(zhǔn)備要往窗檐上攀爬回去,孰料剛一用力,忽見那女人身子猛地往上一挺。
挺起的姿勢僵硬怪異,因為并不是她自己所為。
而是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脖子,迫使她直挺挺抬起身,上移,然后半邊身子落到了那位何大人的懷里。
身子落下時已全然沒了先前的柔軟和順從,不知是疼痛還是猝不及防的驚恐,女人身子緊繃,一邊將手胡亂往何大人身上抓,一邊掙扎著用力拱動肩膀,試圖將頭抬起。
但僅僅只是片刻,女人劇烈掙扎的身子就不動了。
復(fù)又變得柔軟,頭倚著男人的肩,脖子側(cè)在男人的唇邊,如最初時一樣軟軟順順陷入男人懷中,好似最親密的疊加。
然而細(xì)長柔軟的脖頸上,卻如噴泉般流出汩汩的血。
它們順著男人咬在女人脖頸上的牙涌入男人的嘴里,又順著男人的嘴角和女人的脖子往下滑。
不多久,女人半邊敞開的衣領(lǐng)好似披了猩紅一層薄紗,而男人將頭微微抬起,似滿足又似意猶未盡,半垂著的眼簾輕輕一眨。
瞳孔隱去又出現(xiàn),林寶珠見狀,猛吸一口涼氣,險些松了手里的套繩。
因著窗內(nèi)那雙原本黑如點墨的瞳孔,在男人睜開眼的瞬間,跟他身上那女人的身體一樣,也染上了薄紗般一層猩紅的顏色。
紅色瞳孔。
是天生還是暫時的異化?
林寶珠分不清,只在這瞬間腦中清清楚楚映出當(dāng)年那句不知從誰口中聽來的話:‘亦有紅色瞳孔,血一般的顏色,那不是尋常人或非人所能生就,更多的是伴隨著危險,極其危險。
當(dāng)下哪里還敢再耽擱,手里一個用力就要往上翻,誰知繩索突然一偏,猛刮在窗檐一道突出的棱角上,也令她腳下猛地打滑,徑直從窗檐上滑了下去
帶出咔擦一聲脆響。聲音不大,在雨里幾乎微不足道,卻見屋里人瞬間抬起頭,一雙猩紅眸子倏地朝窗前看了過來。
與此同時嘭的聲響,那雙窗無風(fēng)自開,如同一雙手把林寶珠狠狠往前一推。
猝不及防的力道登時讓原本就在半空失了衡的林寶珠雪上加霜,不等她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便如同只脫線的鷂子般高高飛起,再往地上直直墜落。
眼見就要一頭撞在地上,突然樓頂屋檐上一道細(xì)小的身影閃電般撲出,在那根隨著林寶珠身形一同飛起的套繩落下一瞬,死死把它拽進(jìn)掌中。
再一個巧勁往上一提,將林寶珠重新提到窗檐上的同時,那身影嗖地滑下屋檐,倒掛在三樓那道敞開的窗戶前。
意識到它要做什么,林寶珠立刻從窗檐上撲下身子,試圖阻止。
但沒來得及。166小說
黃皮子小小身子剛掛到窗前,一只手從窗內(nèi)伸出,將仿若被窗板撞暈的它捏進(jìn)了手里。
纖長手指滑過它潮濕的毛。
端詳了一陣。
繼而捏著它脖子輕輕一個揉搓。
咔擦。
咽氣前黃皮子抬了抬眼皮,朝林寶珠遞了個警告的眼神。
林寶珠喉嚨就再沒法發(fā)出一點聲音。
只眼睜睜看著那只沾滿了血的手將它輕輕巧巧朝雨里扔了出去。
她用力張著嘴,發(fā)不出聲音,也哭不出一滴眼淚。
只目不轉(zhuǎn)睛盯著那只手,片刻,一個轉(zhuǎn)身,借著大雨和黑暗的掩飾,一步步貼著窗檐往目的地爬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