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1、青花瓷下 七十八
說完, 我繞開碧落往回走去。
不畏懼把后背留給他, 但也知道他絕不會像狐貍那樣對待我。我必須回到狐貍身邊。
出乎意料,碧落沒有阻止我。
后背能感應(yīng)到他的目光,但他沒有阻擋我前進的步伐, 只不緊不慢跟在我身后,似乎是篤信我這一瘸一拐的姿態(tài)走不多遠, 也掀不了天。
這正是我所擔心的。
我就這樣回到狐貍身邊,究竟能有什么作用?碧落如果有心要將他剛才的話付諸實行, 我根本就無法阻止。想著, 原先近乎急迫的腳步不由放慢,我下意識回頭朝身后那人看看。
突然有些狐疑,他現(xiàn)在的放任究竟揣著怎樣的目的。
但夜色里他面容模糊。
而就這么一回頭的功夫, 肩膀一震, 毫無防備間我被一道突兀而來的堅硬擋住了去路。
我愣了愣。
肩膀隨之而來一股劇痛,我閉了閉眼睛, 把那頭冷酷剝奪了我原本已被治愈好了的身體的麒麟, 壓在心里頭默默罵了第一千遍。
他憑什么認為痛覺要比治愈強,即便那治愈只是表面的。現(xiàn)在托他的福,我就像一只碰不起的瓷器人,隨便一點撞擊就能讓我冷汗淋漓。所以一度幾乎忘了剛才身體所接觸到的異樣,直至肩膀上那股碎裂的痛慢慢減緩下來, 我才打起精神往前看去。
很意外,前面什么都沒有,可是剛才分明像是撞到了一堵墻。
想了想, 我伸手往前一探,面前還真的有道墻。
風能透過它吹進來,但我穿越不出去。它無形無狀,伸直了手臂往上摸不到頂,左右摸不到邊緣,估算不出它究竟有多大幅度,應(yīng)是一種結(jié)界,但跟曾經(jīng)狐貍用來保護我的那種結(jié)界不同,它很堅硬。
正當我匆匆摸著這道透明墻一路往邊上疾走時,聽見身后傳來輕輕一聲嗤笑。
我當即站定腳步,不再漫無邊際地亂闖。
“你這是什么意思?!被剡^頭,我皺緊了眉問身后那男人。
“我說過我是來帶你走的。”
我用力朝著面前那道透明墻體拍了一把。
沒有浪費口舌同他繼續(xù)說些什么,我知道自己沒那個能力同他爭,唯有一動不動朝來時的方向安靜看著,仿佛能從這夜色的氤氳中辨別出狐貍的身影。
可惜距離那么遠,我又不是千里眼。
所以并不費事就察覺出我的心思,身后那人再次發(fā)出輕輕一聲嗤笑。
他大約已看夠了他播種在我身上的無可奈何,而我也對眼前的蒼茫不再抱有任何期望。只能將貼在透明墻上的手慢慢握緊,正準備轉(zhuǎn)身,卻冷不防肩膀突地一顫。
我看到狐貍所躺位置的那個方向,由遠至近過來了一輛馬車。
黑色車身黑色的馬,同夜色幾乎融為一體,唯有車窗兩旁懸著的燈籠幽幽亮著,勾勒著那輛車簡單但并不粗糙的輪廓。
似乎是普普通通一輛夜里過往的車輛,可是車上那名駕車者卻絕不普通,甚至是令我驚詫的,因為沒有哪名車夫能有資格穿這一身三品官員才能穿的蟒衣。
一絲不茍的玄色蟒衣,同樣一絲不茍的玄色官帽下,壓著一頭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銀發(fā)。
他是近來常能在素和家見到的那位錦衣衛(wèi)指揮使,陸晚亭。
可是陸晚亭為什么會在這種時候出現(xiàn)在這里?
而由他兼任車夫之職所護送的,又會是誰?
他們一路過來的時候有沒有看到失去意識的狐貍?
這三個問題剛從我腦子里閃過,突然意識到自己正站在他們一路過來的方向,我忙拔腿想躲,可是碧落一伸手按住了我。
剛才還離得那么遠,這會兒已近在咫尺,他無視我的目光徑直看著那輛車,好整以暇。
他似乎知道這輛車會來。
所以,我面前這道墻或許并不是為了阻擋我,而其實是為了這輛車的到來所設(shè)的?
想到這一點,我很快發(fā)現(xiàn),墻外來者并不能看到我和碧落。否則,以陸晚亭的真實身份,他絕不可能至今都沒有察覺我和碧落的存在。
他靜靜駕著車,車行得不緊不慢,甚至為了保持平穩(wěn),還有意放慢了速度。但盡管如此,它不偏不倚朝著這方向徑直過來,絲毫沒有繞行的可能。所以眼看著距離越來越近,我壓低聲匆匆對身旁碧落提醒了一句:“他們過來了?!?br/>
碧落的手依舊按在我肩膀上,保持著一個讓我無法移動,卻也不會令我肩傷過于疼痛的分寸。于是我只能耐著性子繼續(xù)朝那輛車看著,看它一路慢慢過來,載著車上那人悠悠然坐著,目光放得很遠,在身后清冷的燈光下微微閃爍,似乎沿途在這片滿是荒墳的地界上尋找著什么。
距離的接近,讓陸晚亭的視線開始更多投到我這邊的方向,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這讓我心口有些發(fā)緊,手心也滲出了點汗。
再往前走不多久那車就該同結(jié)界碰上了,但碧落的手依舊穩(wěn)穩(wěn)搭在我肩上,我猜不透他究竟在盤算些什么。好在過了片刻,我微松了口氣,因為陸晚亭抬頭看了眼天色后,似乎放棄了繼續(xù)往前的打算,他勒了勒韁繩,打算調(diào)頭離去。
可是突然他動作停頓下來。
車內(nèi)人似乎同陸晚亭說了句什么,這令他側(cè)過頭往車內(nèi)看了看,繼而目光又再度往我這方向掃了過來。隨后眉心微蹙,他揮鞭一甩,徑直往那兩匹原本走得安安穩(wěn)穩(wěn)的馬臀上啪啪兩下抽了過去。
馬吃痛一聲嘶鳴,嘹亮得像把刀子豁地拋開了這片大地的寂靜,隨即四足點地肌肉緊繃,那兩匹高頭大馬一躍而起,宛如一節(jié)突然加速的列車,轟隆隆一陣拖著身后車廂朝這方向撒蹄疾奔過來。
見狀我匆忙抓住碧落的手腕用力扯了一把。
他卻依舊紋絲不動,目光意味深長望著前方逐漸逼近的那輛馬車,不慌不忙。
也是,既然有那么堅硬一道墻擋著,為什么要慌,為什么要忙。
可是不對。
有什么地方不太對……
一閃念間,突然我從他目光里感覺到了什么。
心頭登時不安涌動,我手指再度發(fā)力,可是這點力量對于碧落來說根本沒有任何意義?!皠e動?!辈煊X我心思,他目光微轉(zhuǎn),瞥了我一眼。
“你要干什么?”我按捺著迅速膨脹的慌亂問他。
他沒回答,而此時我也再不需要他能給出我什么回答,因答案已自己出現(xiàn)。
所以心口血往頭頂一沖,我咬緊了牙用盡全力將碧落的手往下一扯,想要在一起未遲之前迅速往旁邊縱身撲去。然而碧落伸手一擋,輕而易舉就把我這逃匿的舉動摧毀在須臾之間。
身子重新倒回他身邊時,我見到夜色中閃現(xiàn)而出的狐貍的身影,此時已出現(xiàn)在了我和碧落的面前。無聲又迅捷,遂令那兩匹馬再度受驚,嘶鳴,在幾乎要同狐貍撞上的一瞬高高抬起前蹄,令馬車在急速行進中被迫戛然而止。
遲了,我終究是沒能阻止他在這當口用他那已經(jīng)衰弱不堪的身體繼續(xù)保護我。
不安膠著著焦躁,令我一時失控,往前沖了一把。
但緊跟著肩膀上施加過來的力度,讓我立即收回了神智,同時也立時想起,我面前分明有結(jié)界阻擋,那為什么狐貍還要做這樣無意義的事?
強壓住心底混亂的情緒時,我聽見陸晚亭對狐貍招呼了一聲。
這一聲招呼隨即讓我明白過來,狐貍這么做確實沒有任何意義,除非,他是因為不想讓這馬車同這道透明墻的撞擊,而令對方發(fā)覺這道墻的存在。
所以他甚至不惜冒險在碧落與他同處一個場所的時候,對著陸晚亭露出他的面目。
他這是要以碧落的身份出現(xiàn)在陸晚亭的面前。
“碧先生?”安撫住慌亂的馬匹后,陸晚亭抬頭看向狐貍,仿佛有些意外般笑了笑:“好久不見?!?br/>
“陸大人好久不見?!?br/>
“我本以為先生是早已回宮交差去了,怎的此時竟會在這種地方湊巧遇見。然則夤夜趕路,不知先生是急著要去哪兒?”
“抽空去拜訪了一位故友,想著要早些趕回宮,所以今夜就索性走了夜路。但不知陸大人這會兒又是急著去哪兒辦差?”
“實不相瞞,找人。”
陸晚亭的坦白讓人出乎意料。我下意識看向狐貍,但他背對著我,我沒法讀到他的表情。
只能聽見他不緊不慢說道:“是陪著車里那位爺找人么?卻不知這位爺什么來頭,能讓陸大人親自護著在這種荒郊野外尋人,碧落能有幸拜會一面么?”
“碧先生,與其好奇我車里坐的是誰,不如先回答陸某一個問題好么?”
“大人請說。”
“我以為這問題無需我問,先生心里自是清楚得很?!标懲硗ふf話時,細長的眼里噙著禮貌又有點疏遠的笑:“先生出宮后久未回宮交差,所以當鄭廣元鬧出那么大的動靜出現(xiàn)在燕玄山莊時,先生就應(yīng)該明白宮里發(fā)生了什么。自然也應(yīng)該明白,若是現(xiàn)在回宮,必將會面對怎樣的后果??汕山袢瘴倚械乃绞?,否則早已將你緝拿,先生聰明人,又怎會在這種時候還會安著趕回宮的心,早些時候做什么去了?”
“沒什么事是不能做出解釋的?!?br/>
“不如先生先解釋給我這個北鎮(zhèn)撫司的人聽聽?”
“我愿解釋,但只怕車里那位爺身子金貴,等不起吧?”
狐貍的話剛說完,就聽車里隱隱傳來陣細碎的咳嗽聲。
隱忍又壓抑,卻仍是沒法避開夜的寂靜。而那聲音讓我原本懸著的心狠狠往下一沉。
我認得這聲音,車里的人是素和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