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青花瓷下 三十九
三十九
是幻覺還是地板真的是在下沉?只需用能接近它的任何東西印證一下即可。
而珠花墜落一瞬,我的心臟狠狠地一沉。
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眼前所發(fā)生的一切。就見那片原本平靜的地面在珠花剛降落到我腳下這一高度時立刻無聲無息地往下沉去。
連帶屋子里的一切都在下沉,可是從上面來看,周圍一切并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
只除了高度在變。
轉(zhuǎn)眼珠花又墜落更低而地面沉得更遠幾乎瞬間,我腳下就成了一片幽黑的洞口。
巨大空曠,仿佛一只仰天張嘴,靜靜等待我跌進它深邃喉嚨里的怪獸。
然后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大約地面終于沉到了一個極限,我聽見那朵珠花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極其細微一聲脆響。
于是我心臟也跟著砰砰一陣急跳。
幾秒鐘后地面浮動了上來依舊無聲無息四周靜得只能聽見我呼吸和心跳的聲音。
所以睡在隔壁耳室那兩名剛被調(diào)來的婆子,絲毫沒有察覺這棟樓里一來二去所發(fā)生的一切異樣。但就在我抬起頭使勁往回爬,打算回到樓上重新再想辦法時不出片刻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又不得不面對一個糟糕的狀況。
這棟樓不僅地面會下沉樓板也會上升。
無論我怎么努力往上爬,上方那道離我至多三米遠的平臺,同我之間的距離卻無論怎樣都無法接近。
也就是說從我沿著床單滑下樓的一瞬,我就落入一個非常尷尬的境地。
一個既不能往下,也無法因反悔就能往上返回的境地。
世上還能有比這更加糟糕的牢籠么?
想到這里時,手臂一陣發(fā)酸,我險些脫手往下滑去。
忙用力重新把床單抓了抓緊,我盡量像只樹懶一樣把整個身體攀附在那條床單上。
然而剛剛把身子穩(wěn)住沒多久,像被硫酸一瞬間淋了個遍,我手下的床單突然發(fā)出噗噗一陣脆響,然后眼睜睜看著它被四周流動的空氣輕輕一吹,仿佛一張千瘡百孔的紙片,不堪一擊地四分五裂開來。
大概是因為距離的增加導(dǎo)致床單也變長,于是額外多出的部分就會在結(jié)界中自動消散。
于是我立刻恢復(fù)到原先剛滑落下來時的樣子,整個身體在半空里垂掛著,唯靠兩只手緊緊抓著床單末梢,以勉強維持自己不立刻掉入腳下那片隨時都會變成深淵的地面。
這種情形無疑讓我迅速耗盡體力,所以半分鐘不到,我就感到自己兩條胳膊微微顫抖起來。
再下去勢必堅持不住,我只能不顧一切對著隔壁耳房的方向大叫:“有人嗎?!來人?。砣恕?br/>
第二聲來人剛叫出聲,突然正前方大門嘎嘎一陣響,從外向內(nèi)被推了開來。
推門的卻并不是睡在隔壁的婆子。
門外無人,所以門是自己打開的,而操縱門自動打開的人垂蕩著雙腿坐在門外那棵老樹上,似笑非笑看著我,一邊晃了晃手指上那五個鈴鐺。
隨著鈴鐺聲響起,我懷里的錯金幣再次顫動起來,這讓我險些再次手滑?!皦蛄?!”我忙叫停他的動作:“再這樣我要掉下去了!”
“不過就那么點距離,何必再繼續(xù)抓著床單不放?!?br/>
“屋里有結(jié)界,我往下,這地面也會下沉,所以我跳下去會摔死!”
“哦呀”狐貍聞言眉梢輕挑,再次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除了麒麟,也真沒誰能做出這么一樣有意思的東西。不過你倒也了得,竟能讓他做出這樣的空間來將你鎖住。”
“你可不可以別再繼續(xù)幸災(zāi)樂禍了?”
“哧”我狼狽的憤怒令那腹黑妖精終于忍俊不禁。隨后用手指輕輕遮了遮自己笑得張揚那張臉,他問:“你半夜三更這副模樣,是打算出逃么?”
“對?!?br/>
“打算逃去哪里?”
“除了這地方,哪兒都是可以的。”
“那敢情好。”
說完,他悠哉游哉一掠衣擺坐了坐正,竟又繼續(xù)這么泰然自若地袖手旁觀起來。
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哀求了句:“先生救我?!?br/>
“為何要我救你?”
“不然我堅持不住了會跌死?!?br/>
“既有出逃的勇氣,怎的就沒有逃跑的能力?!?br/>
“誰會料到這屋子里會有這種怪東西?”
“那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彼π?,說個死字仿佛在逗趣,卻讓我聽得一激靈。
“先生就在這里,難道不打算伸手拉我一把么?”邊說我邊忍著手腕的酸痛,使勁看向他手里那把跟錯金幣連在一起的鈴鐺。
“我只是在琢磨,頂著冒犯佛骨的險,去把你從這樓里弄出來,對我而言究竟值得不值得。”
“什么佛爺?”
“這樓里有佛骨,妖怪無法逾越這雷池半步。實不相瞞,若不是這兒有棵將近八百歲的青龍木,我只怕連靠近此地都不能,所以我問你,你有什么價值能令我為你出手?!?br/>
“若再加上那本天書呢?!?br/>
“你找到它了?”
“記得你說過,你要我找的那件東西,就是當初害死春燕的東西。而歷來由燕玄家大當家保存、春燕當初又是因偷它而死的東西,想來想去,也就唯有燕玄家的傳家之寶,那本萬彩集了。如今萬彩集就在我身上,你帶我出去,它就是你的。否則,一旦我摔死在這兒,明早它就在素和甄手里了。要說價值,那就單看它對你而言究竟是什么價值,若真想得到它,你橫豎都是得進來的,不是么,正如你明知這宅里有誰鎮(zhèn)守著,仍趁他一個不在就進來,若不是伺機在外窺望已久,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br/>
“呵,是這樣么?”自言自語般這么輕輕問了這么一句,狐貍朝我上上下下打量片刻。隨后眉梢一挑,似乎是想說些什么,但沉吟片刻,他最終只朝我點了點頭:“好。原本佛字沾邊的東西妖怪見著都該識相繞著走,今日就為你破一下這個例?!?br/>
“慢著!”眼見他霍地起身,我猛然想起了什么,忙大聲叫住了他。
“怎么?”
“齊先生說佛骨可阻擋妖怪,而且這屋里還有高僧坐化的金身,如果你同時冒犯了這兩者,會有什么后果?”
狐貍聞言微微一怔。
繼而望著我抖得越發(fā)厲害的兩條胳膊,他嫣然一笑:“我看你聲音都在發(fā)抖,還有閑心跟我糾結(jié)這個?”
“算了你走吧?!?br/>
“你不要我救你了?”
“無論怎樣,都不值得去冒犯佛爺?!?br/>
“呵,佛爺還不至于讓我放棄天鏡?!?br/>
“區(qū)區(qū)一種帶點特殊功能的瓷器,對你這么強的妖又能有什么用處?別說你想有朝一日用它去當改朝換代。況且我也”
想說,況且我也沒必要繼續(xù)活在這不屬于我的世界。
但沒等把話說出口,手心里持續(xù)滲出的汗讓我手指一滑。這次沒再能及時反應(yīng)過來,也或許潛意識覺得自己這想法沒錯,所以干脆松手,我任由自己往下跌去。
墜落剎那身下能明顯感到轟然一陣風(fēng)起。
冰冷呼嘯,伴著隆隆地底內(nèi)涌出的咆哮。原來,地面下沉?xí)r是伴有巨大動靜的,只是不在此間時,完全感覺不出來。
緊跟著,原本地面轟地朝下凹陷,沖天而起從里面撲出一團團灰色霧氣。
本以為那些是泥土或者灰塵,然而當它們近距離將我圍攏住時,我才意識到那些東西竟是有生命的,它們更似無數(shù)只從地底伸出的觸角,在我身體剛與地面凹陷處的黑洞邊緣齊平時,突然朝我身上席卷過來,然后我身體狠狠往下一沉,以比剛才遠快得多的速度,倏地朝著身后那片深不可測的地底內(nèi)墜去!
當墜速讓我腦子變得渾渾噩噩時,我突然開始感到劇烈的害怕和后悔起來。
這不是我想象中的死,這更像是在活生生把我?guī)нM地獄的夾縫。而可怕的是,周圍除了呼嘯風(fēng)聲和層層猙獰崎嶇的土層,什么都沒有,這恐懼讓我下意識伸手往上奮力一抓。
本以為只是徒勞的一個掙扎,誰知就在我要收手時,一只手突然從上方被風(fēng)和灰霧模糊了得空氣中伸出,一把將我手腕抓住。
隨后伴著陣清脆鈴聲,五枚鈴鐺自上而下,帶著身后細不可辨的絲線纏繞在我手臂上。
由此突然身旁那些灰霧消散了,我墜落的勢頭也驟減,緊跟著就見霧氣消散處顯出狐貍的身影,他一面追著我往下墜,一邊緊抓著我的手臂。當我墜落的速度終于徹底停頓下來時,他另一只手伸出將我攔腰一抱,并朝我做了個小心的手勢。
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這舉動意味著什么時,就見頭頂上一道金光閃過,伴著轟隆一聲雷鳴,一大片木梁和磚頭從天而墜,劈頭蓋臉朝著我和狐貍的方向滾落下來。
無處可躲。
但既然狐貍就在我身邊,就算立即被砸死又有什么可怕?
正這么泰然想著時,狐貍突然手一用力把我上一拋,居然像投籃似的把我徑直往那些木梁砸來的方向丟去。
眼見就要同那些巨大木頭撞個正著,纏在我手腕上的鈴鐺忽然劇烈顫動起來,緊跟著沖天而起,化成無數(shù)道碎片刺入那些木頭,與此同時,蓬蓬數(shù)響,就見那些結(jié)實無比的木頭一瞬間化成了粉末狀,在同我撞到的一剎那,嘩啦一下消散開來。
若是以為就此安全,那卻是大錯特錯,因為沒等我緩過氣,忽然明白對于狐貍來說,真正的威脅是什么。
那是原本擺在底樓琉璃罩里那尊肉身金佛。
此時它不知怎的脫離了罩子,懸空在我正上方,剛才那道金光就是從它體內(nèi)透出,并因此震塌了這棟樓的房梁。
原本被金漆封住的雙目圓睜,宛如金剛怒目,目不轉(zhuǎn)睛看著被狐貍推向他的我。
不,確切地說,是看著我身后的狐貍。
手指結(jié)印。我看不懂這印代表的是什么,但梵音陣陣,卻是清晰無比地讓我感受到了這金像對于狐貍的威脅。
那威脅顯然來自金像內(nèi)的佛骨。
它籍著金像肉身而蘇醒,籍著金像的眼睛注視著我身后的狐貍。但遲遲顯怒而不發(fā)威,不知是佛性使然,還是別有原因。
當狐貍忽地閃身到我背后,緊貼著我身體展開我手臂,仿佛操縱傀儡般將我手抬起,也如那尊金身一樣結(jié)出手印,隨后一掌向那金身推去時,我終于明白了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是人。
佛即便要滅妖,但礙于人擋在眼前,所以不會釋放他無窮的神力。
而狐貍籍此利用我的身體施展出他的力量,給那肉身一個重擊。
肉身因此碎裂,跌出肉身軀殼的佛骨由此力量失去控制,在落地時引來天雷陣陣。
瞬間如同一大片強光閃爍的帷幕,牢牢遮擋在聞聲趕來的雪獅面前。
一同被阻擋的,還有剛剛趕到的铘。
他追在雪獅身后顯了原形,懸浮在半空,一言不發(fā),但可透過劇烈雷光感覺出他無窮的怒氣。
“妖狐!”隔著天雷他朝狐貍怒吼了一聲。
狐貍在我背后,我見不到他此時究竟是怎樣一番神情。
在我仍被眼前的景象給震撼得茫然時,他手臂一卷一把將我攬進他懷里,隨后風(fēng)馳電擎,不出片刻便帶著我遠離了那棟已成廢墟的樓宇。
遠離了怒不可遏的铘。
也遠離了被雷聲驚得混亂起來的素和山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