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青花瓷下 二十二
二十二
如果有一天,铘和我處在相反的兩個立場,那會發(fā)生些什么?
被帶回新房后,我一直就在想著這個問題。
然后連著幾小時,在四周寂靜得無以名狀的那股壓抑中,我被這問題所帶來的折磨壓迫得焦躁不安。
很顯然,相比狐貍對我的袖手旁觀,這狀況遠(yuǎn)要糟糕得多。畢竟一個素和甄我都對付不了,何況現(xiàn)還多了這個把我當(dāng)做囚犯的麒麟。倘若他此時真的是出于某種原因而將素和寅當(dāng)做主人,那么就算插上翅膀,我也休想飛出素和家那道大門。
所以仔細(xì)想想,21世紀(jì)的那個素和甄把我弄到這里來,其真正目的,難道竟是想把我逼死在這里么?
事實上,很多細(xì)節(jié)也確實早已反映出這一點了不是嗎。一則,憑我自己的力量,根本就不可能穿越時空回到自己的時代,雖然我是梵天珠的轉(zhuǎn)世,但我并不具備她隨心所欲掌控神力的能力。這一點,想必素和甄是清楚得很的二則,如果單純只是如他所說,帶我來是為了讓我見證和體會這段歷史,那他大可以讓我寄居在其他不相干的人身體里,無論丫鬟也好,婆子也罷,只要是能跟在燕玄如意身邊的人,完全都可以做到。但他卻偏偏讓我成為了燕玄如意本人。
他明知道在這樣一種狀況下,我根本不可能具備反抗燕玄如意命運的能力,所以親眼見證這段歷史的同時,就只能跟隨她的命運一步步在這里等死。即便清楚知道這一點,他仍是將我?guī)У竭@里來,甚至切斷一切能讓我找到活路的契機(jī)。
綜合以上,只能得出一個結(jié)論素和甄把我弄到這里,壓根就沒打算讓我活著回去。
可是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看不出他對我有那種痛下殺手的那種恨,也想不出這么做對他能有什么好處。既然這樣,那只能推測,也許幾百年前那個梵天珠曾跟他有過什么不為人知的過結(jié)。
但若真是這樣,未免太不公平,即便曾經(jīng)梵天珠得罪過他,但她早已死去幾百年,憑什么要我為一個早已消失在歷史中的人頂包?就算我是所謂的她的轉(zhuǎn)世也好,就算我真的具有著她的一點零星碎散記憶也罷,但,消失了就是消失了,歷史如此,時間如此,死去的人亦是如此。
這些壽命長得終其一生都活在過去中的人,有什么資格去認(rèn)為,既然他們走不出那些古老的歷史,所以早已隨著歷史死去的人,也就必須得陪著他們一起固守在最初那段歷史中?
想到這里時,胸中突然涌起的那股憤懣,倒讓我原本緊迫不安的心慢慢松弛了下來。
我開始覺得自己有那種力量去面對素和甄,以及即將到來的一切。
但等了很久他一直都沒出現(xiàn)。
隨著時間流逝,門外漸漸沒了婆子丫鬟們低聲閑聊的話音。她們雖然在王婆子的授意下沒有離開這房子半步,但并不意味著她們的精神能支撐她們整個夜晚都清醒地監(jiān)視著我。所以,如果不是因為有铘在某處看守著我,那么一旦等她們?nèi)既胨螅瑢⒂质且粋€逃跑的好機(jī)會。
然而現(xiàn)在,我卻只能枯守著那個機(jī)會,干巴巴坐在屋里,盡力維持最清醒的姿態(tài)朝那扇始終緊閉著的房門呆看著。
那樣又不知過去了多久,素和甄依舊沒有出現(xiàn),而我的眼皮子卻似乎越來越沉重了起來。
坦白說,這是一種挺煎熬的感覺,無論是周圍的安靜,還是燭光長久昏沉而緩慢的閃爍,都像是一支逐漸靠近過來的催眠劑,靜靜面對著我,看著我,然后滲透向我。
然后我感到自己意識終于在焦躁和憤怒的交替起伏間,漸漸陷入一種有點清醒,又有點空白的狀態(tài)。
想來,之后最終是沒能忍住,于是打了個盹。
不知這段時間持續(xù)了多久,而無論多久,它都維持我做了個足夠長也足夠清晰的夢。
夢里我站在一間窯洞內(nèi)。
四周炎熱而沉悶,因此我的情緒也是同樣沉悶。
沉悶且悲傷,一如爐中被久久焚燒著的那些瓷器,焦躁、哀痛、渾身吱吱嘎嘎,仿佛得了抑郁癥般充滿了歇斯底里想要死去的沖動。
憑借這股沖動,我狠狠抓著眼前一個男人的手。
像抓著一棵稍許用點力,就能力挽狂瀾,將我從這極度窒息狀態(tài)中拯救出來的救命稻草。
然而錯了。
他并不是什么救命稻草,他是素和甄。
當(dāng)他低頭看向我時,他的眼神讓我很容易區(qū)分出他跟他哥哥的不同。
即便在我這么絕望的拉扯之下,他看著我的眼神依舊是無動于衷的,這一點夢中看來尤其明顯。當(dāng)然,也或許正因為是夢,所以他看起來絲毫不加掩飾,褪掉了那層虛偽的和善與客套,我清楚看出有一種劇烈的掙扎在他眼底。
那是一種該怎樣去描述的?
它令他在看著我的時候充滿矛盾,又充滿一種壓抑后的憤怒。
因此,在稍縱即逝一點遲疑從眼底閃過后,他手腕一抬,非常果斷地將我一把從他面前推了開去。
推的力量并不太大,但我跌倒時的幅度卻太大。
猝不及防,以至頭跟地面接觸的一瞬間,我根本就來不及做出任何保護(hù)自己的動作。緊跟著后腦勺傳來擂鼓般重重一聲巨響,當(dāng)感覺到那股隨之而來的震動時,眼前一黑,好似整個世界都被撕裂了似的,我的頭和身體每一道神經(jīng)都突然間劇烈地疼痛起來。
痛得我不由自主伸出手朝前用力一陣亂抓。
然后猛吸一口氣,一下子從那場噩夢里醒了過來。
睜開眼時,就見自己兩手緊緊抓著床單,躺在地上一身是汗。
不知是風(fēng)吹濕衣的冰冷,還是沒能從剛才一瞬間的重創(chuàng)感中脫離出來,我全身抖得無法抑制,想站卻怎么也站不起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做這樣一個夢。
太過真實,真實到連最后的疼痛都仿佛是清晰的,并且沒有隨著夢醒而完全消失。
難道是被我侵占了身體的燕玄如意并沒有消失,并且試圖借著這個夢想要告訴我一些什么嗎
想到這里,正要試著再站起身,突然身子一僵,我意識到身邊站著一個人。
“有床為什么要睡在地上?”覺察到我發(fā)現(xiàn)了他,素和甄打破沉默問我。
我沒有回答,因為此時的他跟夢里那個人交疊在一起,讓我有種無法開口的緊張。
跟夢里一樣,他低頭看著我。
但又跟夢里完全不一樣,他那雙經(jīng)過掩飾的眼看起來并不是那么無動于衷,甚至似乎還帶著一點虛假的關(guān)切。
“我嚇到你了是么。”久久不見我回答,他于是再問。
“是的。”這次我回答得很快,也很直接,“你走路安靜得像個鬼。”
他笑笑。沒說什么,也沒再用他那雙令人不安的眼睛繼續(xù)看著我,因為他抽掉發(fā)帶后走到床邊,自顧自脫起了衣裳。
“你干什么?”我下意識問。
“自然是準(zhǔn)備歇息。”答完,他看了看我,然后若有所思道:“你是仍想繼續(xù)睡在地上么?”
我沒有理會他朝我伸來的手。
在慢慢朝后挪了幾下后,我終于撐著地板站了起來,搖搖頭:“我還不想睡。”
“再過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你不累么。”
“不累。”
聽我回答得這樣干脆,他沒有堅持,披著脫到一半的外衣兀自沉默了片刻,然后轉(zhuǎn)身走到我面前,有點出其不意的捋了下我的頭發(fā):“不知為什么,總覺得你跟我記憶中的那個小如意有些不太一樣,是因為長大了的緣故么?”
我沒吭聲,也沒辦法逼自己抬起頭正視他的目光。
“或者是如我猜測的一樣,你并不愿意嫁給我。”
這句話從素和甄嘴里淡淡說出時,一度讓我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他看出了我的不情愿,但似乎并沒覺得有什么不妥,這意味著他對燕玄如意并沒太多感情。既然這樣,那是不是意味著我有可能說服他解除這段婚姻?
然而就在我這么想當(dāng)然地以為著時,素和甄緊跟著的一番話,讓我剛剛?cè)计鸬哪屈c期望立刻變得有點不太確定:“我知道新婚那夜阿寅來見過你,亦知他同你一起單獨待了許久。既然如此,你為何當(dāng)初卻要接受阿寅帶去你家的那只瓷兔,如意?”
“我”
張了張嘴,我完全不知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素和寅當(dāng)初把那只兔子交給我時,對我所講的那番話,換任何人都有理由相信,這只兔子是素和甄交給燕玄如意的定親信物。因此我不可能不去接受它。
但后來才發(fā)覺,事情并非如此。
當(dāng)進(jìn)了素和家的門,再次見到素和寅后,重新聽他提及那只兔子,我才或多或少意識到,這兔子其實另有其特別的意義。所以素和寅在聽說它被我不慎摔碎后,會變得神色古怪。也所以素和甄在看出我不愿意嫁給他后,會將這兔子提出來,直接將我一軍。
如意如意,你當(dāng)年跟這兩兄弟間到底存在著什么樣的瓜葛,為什么明明很簡單的一出戲,如今會變得越來越復(fù)雜奇怪
沒法得到答案,所以我只能苦笑。
好在素和甄并不強求我回答。在同我一樣安靜沉默了片刻后,他接著又道:“若非如此,阿寅不會有十足的把握讓我來娶你。但即便這樣,在帶你回來之前,我曾幾次都在等你給出一個說法,好讓我撥云見月。然而你什么也不說,一邊一身嫁衣安之若素,一邊卻一次次用著比較無用的方式,暗示著你對這場姻緣的抵觸。所以現(xiàn)如今,一切都已經(jīng)太遲了。”說到這兒,目光意有所指,他朝桌上那只孤獨的包裹瞥了一眼。
隨即覺察出我眼中愈發(fā)清晰的暗沉,他話鋒一轉(zhuǎn),道:“其實這些天在窯里時,我曾仔仔細(xì)細(xì)地想過。”
“想過什么?”
“想過,即便你所想嫁的那個人并不是我素和甄,我亦會慢慢習(xí)慣你這個妻子。只望你再不要繼續(xù)做出那些無謂的舉動,那樣于你于我,于誰都不好。你也看見了,阿寅所剩時日不多,既然他將你托付給了我,我必定會錦衣玉食,供養(yǎng)你至終老,不讓你受半點委屈。因此,望你也不要辜負(fù)他這一片心意”
“什么叫供養(yǎng)我至終老?”聽他說到這里時,我按捺不住打斷了他的話問他。
他因聽出我話里的慍怒而微微一怔,然后反問了我一句:“那你期望我怎樣做才好?”
“放我離開這里。”
這句話并沒令素和甄眼中浮出太多意外。
他只是若有所思朝我看了一陣,然后笑了笑:“呵,確實是有些看不懂你。本以為你一路上的古怪是為你家族另有所圖,現(xiàn)如今看來,你倒真是一心一意不愿與素和家有任何瓜葛。但既然這樣,為何你當(dāng)初幾番苦苦相逼,乃至離家出走,只為令你爹爹答應(yīng)讓你嫁入我素和家?”
淡淡一番話,再次把我問得啞口無言。
當(dāng)真是有口難辯,無可奈何。
一瞬間明白過來,這大概就是21世紀(jì)的素和甄所對我提起過的那種痛苦。
記得他刻意強調(diào)過,他無法說。
那時我完全不懂,亦無法體會。而現(xiàn)在只覺得撕心裂肺。這是多么絕望又無助的一種感覺,也難怪他會對此懷有如此深刻的怨念。
所以他無法控制地將我?guī)У竭@里來,好讓我感同身受,同時自己從中看出問題的答案。
然而即便完全都弄明白了,那又如何?
他根本就不打算讓我來了之后能回去,這才是最糟糕的一點。
想到這里,我抬起頭,迎著素和甄的目光看了看他。
然后決定將剛才他對我所說的話,小小地利用一下:“因為那時我以為,自己必定要嫁給那個想嫁的人。然而現(xiàn)在,我已很不確定,因為無論你還是素和寅,當(dāng)你倆真真實實地再次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突然發(fā)覺,已全都不再像是我記憶中的那兩個人。所以”
“所以你怕了。”
“是的。
答完,再次看向他,但他眼神依舊未曾透露出更多情緒。
只似乎在靜靜想著些什么。過了片刻,忽然再次捋了下我的頭發(fā),他朝我笑了笑:“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話音剛落,不知道那里吹來一陣風(fēng),吹得屋里燭光一陣晃動。
緊跟著養(yǎng)在莊子里的狗突然此起彼伏地吠叫起來,登時吵醒了屋外那些打瞌睡的丫鬟婆子,在一陣嘀嘀咕咕后,忽然有人驚叫了一聲:“呀!呀!那是什么!耗子嗎?!”
“哪里來這樣大的耗子!分明是黃皮子!”
一聽說黃皮子,更多人尖叫起來。
驚惶失措的一群女人,扎堆兒尖叫的時候堪比上千只雀子。
直聽得素和甄眉頭微蹙。
而這波騷亂未平,一波又起,就見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院墻外突然燈火通明。
緊跟著院門外踏踏一陣腳步聲,隨即有仆人一邊拍門,一邊帶著驚惶匆匆朝里面顫抖著稟報:“二爺!不好了!不知道怎的剛才突然起了陣怪風(fēng),把收在北屋那些瓷都給拍碎了!”
聞言素和甄不再遲疑,當(dāng)即指了指床示意我坐在那里不要動,隨后推門而出,不多片刻便同仆人一起消失在了院門外。
而丫鬟婆子們則鎖門的鎖門,關(guān)窗的關(guān)窗,一邊依舊在外屋嘰嘰喳喳個不停,擔(dān)心黃皮子是否趁亂跑進(jìn)了屋。
這波意外而來的混亂直至很久之后才慢慢平息下來。
當(dāng)喜兒總算在我再三保證沒有事也不害怕之后關(guān)門離去,我?guī)撞阶叩酱斑叄瑢⑾矁簞偛爬卫侮P(guān)緊的那扇窗打了開來。
隨即見到窗外雨廊內(nèi)那排石凳上,安靜坐著個人。
背靠著扶手,仰著頭,瀟灑悠閑得仿佛在曬著頭頂上傾撒而下的月光。
但我知曉他此時是極其謹(jǐn)慎的,因他必須隨時提防著莊子里那頭不知隱身在何處、隨時都可能突然出現(xiàn)的麒麟。
他倆關(guān)系從來都不曾好過,即便21世紀(jì)時為了我的緣故,偶爾會站在同一立場,那也僅僅是因為在21世紀(jì),而不是這個遙遠(yuǎn)的明朝。
所以他竟然會不顧及這一點而進(jìn)入素和山莊,這似乎遠(yuǎn)比他突然在此時此刻出現(xiàn)在我眼前,更令我感到意外。
當(dāng)覺察到我的呼吸聲,狐貍坐直身子,將他那雙綠幽幽的眼朝我望了過來。
“先生怎會在此。”按捺著劇烈的心跳,我故作鎮(zhèn)靜地問他。
他笑了笑,似乎表情跟我一樣,偽裝得十分茫然:“是啊,我怎會在這里。”
“剛聽她們說起有黃皮子。”
“或許是狐貍精。”他再笑。笑得令我?guī)缀跸氩活櫼磺械負(fù)溥M(jìn)他懷里哭出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