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青花瓷下二
我這身體的原始主人,名字叫燕玄如意。
初聽到燕玄這個姓氏時,我覺得有點耳熟,但那時頭昏眼花心急如焚,所以什么也沒去多想,只顧干對著狐貍發(fā)急。直至后來被她的家人帶回家,并從婢女口中了解了這個家所賴以為生并發(fā)家致富的行當后,我才猛然想起來,這姓氏不正是狐貍說起過的,那個在明宣德年時期,跟素和家并稱為一王一后的制瓷世家,北燕玄。
燕玄家很富有,擁有一整座山莊,六個窯場。
這么富有的家族,為什么莊里堂堂一個千金小姐出門會連個轎子都不坐,還那么悲慘地受重傷昏倒在荒野里,并被我占了身體?
四天來,我從喜兒的口里或多或少了解到,那是因為,這位如意姑娘她是離家出走的。
離家出走的原因,是為了逃避一樁她堅決不肯同意的姻緣,但原本出門時帶足了銀兩細軟,也雇了小轎,但沒想到轎夫跟近年來流竄在山西境內(nèi)那群強盜是一伙的,瞧準了她身邊有錢,又只帶著一個丫鬟,因此一遠離山莊的地界,就立刻給當時正在蓮花山的強盜們放出了訊息,等到轎子剛靠近蓮花山,就馬上將她倆給搶了。
幸好那時有一批官府中人也已卯準這些強盜很久,查明動向后,正好趕在如意主仆被搶當時到了蓮花山附近,當即同強盜們廝殺起來,所以強盜一時無法顧及原本想要綁走的主仆兩人,被她倆偷走了一匹馬,騎上伺機拼命逃離。
就這么一路倉皇無比地東奔西跑,跑了一整夜,卻同時也跑迷了路。
天光微微放亮時,兩人已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置身曠野,兩個年輕姑娘又驚又怕,抱頭哭作一團。豈知這時,卻又再次發(fā)生了件可怕的事這兩個剛離了強盜那撥狼群的女孩,她倆竟在荒野里遇到了真正的狼群。
一群挨到黎明還未能進食的狼,眼見著突然出現(xiàn)一匹馬及兩個人,怎能不兩眼冒綠光,口水飛流直下三千尺。
當即瘋狂地一擁而上,就朝著這兩個還在痛哭中的女孩子沖了過去。
那時兩個女孩完全沒有察覺,但馬倒是察覺了,立即嘶鳴著發(fā)足狂奔起來,這一奔,身嬌體弱的燕玄如意哪里吃得消,不出片刻就被從馬背上顛落了下去,連翻帶滾,直把死死趴在馬背上的喜兒嚇得哇哇大哭。
那時她以為自家小姐一定是死定了。身子和頭跟著地面連撞幾回才總算停下來,這還能有命可活?
所以她也不想活了。
橫豎就算逃走,一個人也難活,不如跟著自家小姐一起去了算了。
因此當時也想從馬背上跳下去自盡,但就在這時,突然有個白花花的影子出現(xiàn),一下子擋在喜兒身下那匹狂奔的駿馬之前,把那匹跑得眼睛發(fā)紅的馬驚得瞬間直立了起來。
喜兒哪里還坐得穩(wěn)。
本也打算跳下馬去,所以手都沒怎么把韁繩抓牢,被馬突然這一直立,當場就從馬背上滑了下去。
她以為這下自己肯定也是要跌死了,但下意識緊閉上眼后,卻發(fā)覺自己身體突然騰空往上一竄,就好像有只手對著她腰上用力托了一把,讓她沒有直接就摔倒在地上,而是緩緩一蕩,再輕輕往下跌了過去。
所以至多也就屁股和肩膀被撞痛了一下,睜開眼一咕嚕起身,喜兒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事兒都沒有。倒是那匹馬,口吐白沫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離馬不遠處站著個人,??!那個漂亮,那個英俊,那個
期間喜兒用了多少個形容去夸贊狐貍的長相,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她每說一個形容詞的時候,眼睛就會亮一下,最后幾乎亮成了一道聚光燈,這才深吸一口氣,總結(jié)道:“后來喜兒和姑娘就得救了?!?br/>
“那么那些狼呢?”我問。
“狼?。俊苯?jīng)我提醒這個說得唾沫橫飛的丫頭才想起來,似乎遺忘了事件里挺嚴重的一樣東西,然后抹了抹嘴角的口水,她繼續(xù)總結(jié)了一句:“狼不見了,大概是因為天亮了?!?br/>
這之后,燕玄如意就變成了我。或者說我成了閻玄如意。
我不知道她在被我占據(jù)了身體后是否還活著,若還活著,她的意識此時又到底會在哪里。
但無論會在哪里,我想她可能暫時都不太會想回到這副身體里來,因為在這身體里實在太煎熬了,它就像個長滿荊棘的籠子,整整四天讓我全身劇痛,痛到幾乎無法入睡,偶爾蹲個馬桶更是幾乎能要人的命。
可嘆的是,這世上連個止痛片都沒有,而這個家族再有錢,請來的醫(yī)生所對我進行的治療,也幾乎完全沒有任何作用。
所以有時候覺得,也許想辦法讓自己死掉才是對眼前這種狀況最好的擺脫,可是一個連馬桶都沒法獨自去上的人,又哪兒有那個能力去自殺。
而狐貍和我同在這世界,無論怎樣,這是我賴以堅持活下去的最好理由。
“整三日過去仍是無法起床么?”又一波劇痛從肋骨處傳來時,我聽見房間外由遠而近傳來一陣交談聲。
“回先生,幾乎是起不了床的,但有時候為了如廁,會硬撐著起床,每每痛得急叫喚,旁人看著也只有干著急的份”
“硬撐著起床?還記得那天我特意對你關(guān)照過,一旦痛得厲害千萬不可讓她勉強移動身子么?”
“婢子哪里敢忘,但我家小姐不愿躺著那啥,也不愿婢子們在邊上看著,婢子要是在她邊上不走她就會發(fā)急,所以”
“記得莊主先前說起,曾請鎮(zhèn)南徐醫(yī)師來莊子里給令千金瞧過,不知他有何說法?”
“徐先生說,先止痛再整骨,所以讓婢子去抓了些生地黃和生姜,再入糟均炒了,每日給我兒熱敷?!?br/>
“卻并不起作用是么。”
“沒錯。剛敷時似乎好了些,但隔日卻疼得更厲害了些”
“曉得了?!?br/>
兩男一女,三道話音,透過門旁那道長窗傳進來,我豎著耳朵仔細聽著,聽清狐貍的話音,喉嚨一酸,一團眼淚險些沒忍住從眼眶里直跌出來。
雖說這些年來,狐貍的聲音不知不覺早是身邊如空氣般自然的存在,此時乍一聽到,卻好像一塊石頭丟進了巖漿里,瞬間激起千層熱浪。各種情緒蜂擁而上涌到心口,但轉(zhuǎn)念想到眼前的狀況,仍只能使勁把喉嚨口這股酸苦吞了回去,然后勻了勻呼吸,在丫鬟喜兒將門鎖打開的時候,側(cè)過頭朝床角方向歪了歪。
“先生稍等,婢子先去知會一下小姐?!比缓舐犚娤矁哼呎f邊走進屋。
到我床邊站定,一邊放下兩旁帳簾,一邊道:“姑娘,老爺同碧先生來了。”
我正要點頭,卻聽她突然倒抽一口冷氣,倒退著驚叫起來:“老爺老爺!快來看!姑娘的脖子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上面腫起老大一塊!”
說實話,這丫頭這么一驚一乍大叫前,原本我并沒太大感覺。
但被她這么突兀一叫喚,我猛地感到自己脖子右側(cè)好像真的出現(xiàn)了某種奇特的異樣感。這感覺并不太疼,只是漲,漲得幾乎半邊脖子都麻木了,也難怪不注意的話,根本什么也感覺不到。
遂下意識伸手往這地方一摸,頓時心里一涼,因為我發(fā)覺這邊的脖子酥軟異常,且腫得幾乎快要跟我下巴一個高度。這也難怪從剛才開始總覺得轉(zhuǎn)頭變得相當艱難,可是記得昨晚脖子還沒任何異樣,怎么突然就腫成這樣了??
剛想到這里,忽聞到撲鼻一股暗香,緊跟著,我看見紗帳外顯出道修長的身影來。
是狐貍。
意識到這點,下一瞬,我?guī)缀跏菞l件反射地用被子把自己臉猛地猛上,因為我無法忍受以這樣一副模樣袒露在他的面前。
“如意!”見狀,狐貍身后那緊跟而來的老者對我喝斥了一聲?!皠e任性!快給碧先生瞧瞧!”
他是如意的父親,燕玄順。
我不喜歡此人。
因為他就是逼得燕玄如意冒險離家出走的那個人,也是即便看出我連蹲馬桶都蹲不動,仍還堅持用一把鎖將我鎖在這屋里的人。
至今我都沒有忘記,在那些人將我送回來后,他甚至連正眼都沒朝我瞧上過一眼,只皺眉輕輕說了一句:“成了這副模樣,人家還怎么肯要你?!蹦侵笾敝两裉?,這位父親大人才第二次出現(xiàn)在我這個女兒面前,因著丫鬟的那句話,而跟在狐貍身后朝我瞧上了一眼。
“快讓碧先生瞧瞧!”見我半晌沒動,他又再說了句。
我只能慢慢將被子從臉上拉了開來,倒不是因為聽從他的話,而是因為本就呼吸有點疼痛,繼續(xù)這么蒙下去,用力的呼吸會讓我感到更痛。
所以只能橫下一條心,將自己這副可怕的樣子袒露在狐貍面前,但剛露出半個頭,卻見簾子外那道身影已經(jīng)離開,他帶著燕玄順走到一旁,道:“剛才對如意姑娘的傷看了一眼,雖不是看得太清楚,但大致可明白,為什么許醫(yī)師的藥對她不起作用?!?br/>
“哦?那是什么原因?”
“除跌打之傷,恐怕還因受了驚嚇,所以中了邪癥,因此光用散瘀之法止痛,非但不起作用,只怕還會令傷勢惡化?!?br/>
“那先生可有更好的方法醫(yī)治么?”
“待碧落斟酌片刻,不過在此之前,碧落有個不情之請,不知莊主可否應(yīng)允?!?br/>
“先生只管開口?!?br/>
“莊主現(xiàn)下可否先帶著下人離開片刻,包括莊內(nèi)所有男丁,在午時三刻之前不要經(jīng)過此處,甚至不要靠近此處?!?br/>
“什什么?”一聽這話,燕玄順不由一怔,隨后眉頭一皺,有些不悅道:“先生這話不覺得有些太過無禮么?”
“碧落知曉冒犯了莊主,但為救如意姑娘一命,不得不出此請求?!?br/>
“為什么?”
“因為男子身上火氣過重,對等會兒碧落要使用的醫(yī)療之術(shù),會有些相沖,因此需要回避片刻,以避諱?!?br/>
“不知先生要用的是什么樣一種醫(yī)療之術(shù),怎的聽來這樣奇怪?”
“呵,莊主好奇是自然的,但時間緊迫,若錯過最佳治療時機,只怕神仙在此,也難挽救如意姑娘的性命,若莊主在意令千金的性命,不妨姑且信賴碧落一回,待等碧落診治完畢,到時再據(jù)實相告,可好?”
“但自古男女”
“碧落知曉莊主的擔憂,但莊主可否想過,為何此醫(yī)療之術(shù)需要男子回避,但碧落卻不需回避。莊主又可否想過,碧落是什么一種身份?!?br/>
“這原來如此”經(jīng)他這么一說,燕玄順的眉頭倏然舒開,仿佛頓悟了什么,于是匆匆對著狐貍握手一拱,轉(zhuǎn)身帶著那一頭霧水又滿面擔憂的丫鬟喜兒徑直朝屋外走去。
待到門外那兩人的腳步聲漸遠,狐貍的身影重新返回,站定在床邊那道臺階下:“姑娘,請恕在下要無禮了,因為在下不是個喜愛隔著些物件替人看病之人?!?br/>
“沒關(guān)系,先生請隨意。”邊說,我邊看著他走到床邊,將擋在我倆面前那兩道簾子卷了起來:“先生是郎中么?”
“算是在下不正經(jīng)職務(wù)的一部分。”
“那先生的正經(jīng)職務(wù)是位公公么?”
“哦呀”一句話出口,狐貍卷著簾子的手微微一頓,繼而頭一低,彎起雙眼朝我嫣然一笑:“姑娘怎會知道的?!?br/>
“剛才先生不是對家父說了,先生用的醫(yī)療之術(shù)需要男子回避,但先生卻不用回避,既然這樣,那先生顯然就不是男子之身了。又聽先生提起自己的身份,想來,能讓家父這么尊重,又非男子之身,所以先生的身份必然是宮里來的大人。”差點把閹人兩字說出來,但看到狐貍那雙若有所思看著我的眼睛,我適時改了口。
“姑娘說話挺有意思?!彼餍圆欢鄷?,他就移開了視線,否則我怕是又要想用被子將自己的臉捂住。“但有句話,碧落不知當不當直言相告?!?br/>
“什么話?”
“姑娘怕是投錯了胎,入錯了戶,有些可惜了?!?br/>
“為什么?”
“因為姑娘如此招陰過盛的一副身子,能存活至今,著實是讓碧落有些大開眼界。若不是投胎錯了一步,那便是出生時踩踏了鬼門關(guān),才能得此異相?!?br/>
“先生難道還有個不正經(jīng)的職務(wù),叫算命的?”
下意識損了他一句。
如我所預料,他全然沒將我這話當做一回事,只淡淡一笑,然后出其不意朝我伸出一指,對著我脖子右側(cè)的腫脹處輕輕一按。
我下意識將脖子縮了縮。
但腫得太厲害,完全沒能縮動,卻轉(zhuǎn)瞬聽見腫脹處發(fā)出咕嚕一聲輕響。
然后,仿佛一陣風從我耳邊吹過,我聽見右脖子處傳來極低,又極其悲哀一聲抽泣:
“恨啊我好恨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