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青花瓷上 十一
十一
那只鈸我見過。
當(dāng)時在博物館里,狐貍是特意指給我看的,他說進這地方不看這東西,就不算到過這間博物館。所以看的時候格外留心了下,記得上面只說了是明宣德年的東西,初看以為是玉,后來才知道是瓷。在墓里放了幾百年依舊白得跟雪似的,上面一根金線繞著一圈花,彎彎繞繞盤了整個鈸身,有心人數(shù)過,當(dāng)真有一千朵。
那會兒就覺得,能做出這樣細膩東西的古人實在是了不起,因為即使是用現(xiàn)代的技術(shù),只怕都未必能做出這樣精致奢華的效果,而這是第一次聽說燒制它的人是誰,竟然是個才不過二十歲的年輕人。
“有人說他是天才,或者,他確實是個天才。而成也天才,敗也天才。人生有時候就是這樣,總在看似最得意的時候,一些禍?zhǔn)虏恢挥X就降到了自己的頭上?!蓖A藭?,狐貍接著道:“或許從小就被盛贊所泡大,他不免同那些年紀(jì)輕輕就出類拔萃者一樣,犯著心高氣傲的毛病。好爭,爭個名頭,爭個天下第一的名頭??傄姴坏帽人玫?,南素和,北燕玄,雖說一王一后,地位卻不相上下,也有人說北燕玄的瓷給人的感覺更醇些活些,這是他所見不得的。他愛瓷,太愛瓷,而往往越是執(zhí)著的東西,越會計較得厲害,無論別人怎樣解釋兩個派別燒出來的瓷的特點不同,不需要硬比高低,他總認為別人燒的瓷無論哪一點都不及他素和家的,正所謂同行相忌,哪怕北燕玄掌家人唯一的女兒,是他的未婚妻?!?br/>
“每年的貢品進京,就好象一場戰(zhàn)爭,他打給自己的戰(zhàn)爭,不斷對比著兩家的貢品,如果對方的燒制技巧高過他,他會把原本做好的瓷器砸破了繼續(xù)重來,就是這樣一個執(zhí)著到了有些病態(tài)的一個男人,他對這工藝的喜愛把自己逼到了一個極度狹窄的地方,自己卻毫不自知。于是到宣德十年,那一年冬天,又到了快要進貢的時候了,他卻發(fā)覺,自己做不出一件象樣的瓷了“
說到這里,狐貍的話音頓了頓,看著我的那雙目光有些意味深長。
“你為什么這樣看著我?”不由問他。
他笑笑,搖了搖頭:“沒什么?!比缓罄^續(xù)道:“那個發(fā)現(xiàn)快把這男人給逼瘋了,他把自己關(guān)在窯里,整日整夜的,團團轉(zhuǎn),不吃不喝,像只窮途末路的困獸。他未婚妻很擔(dān)心他,可是沒有任何辦法,那個時候女人是一點說話立場都沒的,既無法停止娘家人制瓷的進展,又無法用任何語言去寬慰她未婚夫那顆被攀比給扭曲了的心。北燕玄燒出了琉璃瓷,就在元月那天被帶進了乾清宮,皇帝對它愛不釋手。親口說出天下第一瓷,圣旨下來那一刻,這天才般的男人失去了所有燒窯的靈感?!?br/>
說到這里,包裹里突然發(fā)出輕輕一陣爆裂聲,隨后隱隱有血色從包裹內(nèi)滲出。
“它們又出血了,狐貍”
“是漏彩?!?br/>
“哦漏彩”
“三天后男人總算從窯里出來了,一身的灰和汗,被窯火熏得像個鬼??墒鞘掷镆琅f空空如也,三天三夜不停的燒制,只留了一窯的殘破碎片。他坐在窯門口不停地喝酒,拒絕任何人的靠近。后來那些試圖靠近他的人一個個離開了,包括他的父親,只有他未婚妻還遠遠站著,看著他哦,對了,那個時候她其實已經(jīng)成了他的妻。”說到妻這個字時,我感覺狐貍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屑,但他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直到太陽落山,他妻子朝他走了過去,開口叫他回家。而他就是在那一瞬間爆發(fā)的,他尖叫著讓她滾,然后將那可憐的女人一把推到在了地上?!?br/>
“他瘋了”聽到這里我忍不住道。
狐貍看了看我,眼神似笑非笑。
嘴里則繼續(xù)說著,盡管有那么一瞬,我突然有點不太想往下聽,這實在是個瘋狂又黑暗的故事。但忍不住仍靜靜聽著,或許自虐是人的某種本性。
“那女人倒地后不再動彈,一如他所期望的安靜。于是他繼續(xù)喝酒,在身后窯火熊熊燃燒的聲音里,喝得幾乎忘了自己的名字。那樣不知過了多久,醉生夢死間,他看到遠處有個男人朝他走了過來,一路走一路望著他,似乎認識他似的。但那會兒他正被酒精和四周的熱浪熏得迷迷糊糊,所以完全沒去考慮這個男人究竟是誰,又為什么要來到他面前,低頭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自己又究竟是為了什么。他只是朝那男人瞥了一眼后再次將酒**塞進了自己的嘴里,然后聽見那男人問他,你是不是想要這天下最好的瓷?他下意識點點頭,之后,便見那男人又道,我可以給你最好的瓷,只要你交換給我一樣?xùn)|西?!?br/>
“交換什么?”我問。
狐貍沒有回答,似乎是連番的述說后讓他變得有點忘我,以至投入進了那個故事里去,化作了故事里的某個人:“幾天后,素和燒出了一口半人高的瓷**。瓷**外觀并不特別,藍花底,美人面,那年頭做這類瓷的很多,即使是斗彩,素和家從不出這么普通的貢品??墒撬睾桶阉鼰鰜砗缶桶迅G的火給熄了,素和只有在做出自己滿意的瓷時才會熄掉窯火。而就在這天晚上,素和家出了件蹊蹺事?!?br/>
“什么事?”
“半夜里,小廝起來方便,路過放瓷的房間,聽見里頭有聲音在響。他以為是賊,靠近窗仔細看,卻吃了一驚,你猜他看到了什么?!?br/>
“什么”下意識回應(yīng),我不確定他的故事和他忽然沉下來的聲音,哪一個更吸引我多一些。
“他看到了一個人,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女人在那個半人高的**子里走來走去,他聽到的聲音,就是因此而從**子里發(fā)出來的?!?br/>
說到這兒,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房間那扇門忽然輕輕滑開了一道縫的緣故,我覺得脖子后有股風(fēng)在吹。風(fēng)不大,可是很涼,這讓我不由自主縮了縮脖子。
“冷么?”我的舉動似乎讓狐貍終于從故事的述說中擺脫出來,他站起身將窗戶關(guān)上,然后回到沙發(fā)邊,將那包碎片提了起來:
“不久,那口瓷被送往了京城。之后沒幾天,京城里來了道圣旨,素和官賜正五品,并宣他和他父親一起入宮見駕。誰知就在入宮前夜,素和卻突然失蹤了,哪里都找不到他的人,他的房間,整片宅子發(fā)現(xiàn)到這一點,素和家上下登時亂了套,到處找,所有他可能去的不可能去的地方,全都找遍了,包括已經(jīng)封起來的官窯,卻始終一無所獲?!?br/>
“他跑去哪里了”
“就在他們?yōu)樵趺慈ジ鷮m里人交代而傷透腦筋的時候,又一件事發(fā)生了封閉數(shù)天的官窯,突然無緣無故燃起了熊熊烈火。當(dāng)好不容易將火熄滅,卻發(fā)現(xiàn)縱火者竟然是那視窯如性命的素和,他不單放火燒了那座幾乎早晚不離的窯,也將自己燒死在窯內(nèi),若不是隨身佩戴的一塊瓷珮未遭焚毀,幾乎令他無法被辨明正身。于是一夜間,原本的大喜事,變成了大喪事。而更不幸的事,卻是發(fā)生在幾個月之后?!?br/>
“幾個月后怎么了”
“宣德十年五月,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下午,素和家送進宮里的瓷突然全部崩裂滲血,只除了那口美人瓷。血流出時,出現(xiàn)杜鵑啼聲,也就在當(dāng)天晚上,年僅37歲的宣德皇帝明宣宗卒死。同年七月,素和家滿門抄斬,株連九族,罪名是妖亂朝綱。他們說,素和家的瓷被施了妖法,所以每晚掌燈,瓷里的妖都會出來禍害皇上,他們把宣宗的死全部歸咎于素和的瓷。妖亂朝綱?!?br/>
“這么慘么”
“行刑當(dāng)天,素和的尸體被從墓里掘出來剮尸了,雖然被火燒的幾乎已不剩下什么,但他們?nèi)允菍⑺麆幜苏麅蓚€時辰,于此同時,他們在對素和與燕玄兩大家族進行抄斬的時候,發(fā)覺獨獨不見了素和的妻子,追查之下,發(fā)現(xiàn)她早已失蹤了數(shù)月”說到這里,狐貍沒再繼續(xù)往下說,只輕輕掂了下手中的包裹,然后揉了揉我的頭發(fā):“你在想什么?!?br/>
“我在想按照你前面說的那些,是不是為了制作出那口好瓷,素和把他妻子當(dāng)人祭了”
“對?!?br/>
“好可怕的男人”輕輕打了個寒顫,朝狐貍身邊靠了靠,卻又忍不住再次問他道:“但是狐貍,你是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的?”邊說邊抬頭看向他,試圖從他不動聲色的神情中看出些什么來:“你在說這個故事的時候,真好像親身經(jīng)歷過這個故事一樣,否則怎么會連年月都說得這么清楚,想想都有點毛骨悚然啊”
他笑笑。
顯然是不愿意回答,不過其實這答案我倒也心知肚明:“想起來了,其實你老人家活了那么久,就是親身經(jīng)歷過這件事的始末,倒也不奇怪。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你說的這些發(fā)生在明朝宣德年的事情,跟這口清末的贗品又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他說了半天始終沒提到這一層關(guān)系不是么
“因為,”說完這兩個字,狐貍眼中明顯閃過一絲遲疑。然后他彎眼一笑,似是而非道:“這問題不是應(yīng)該去問問你姥姥么,是她收藏了這口瓷?!?br/>
“但她早就不在了”
“那就不要去多想了?!?lt;/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