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蟠龍二十
里面是長長一條通道。
墻壁和地板都由青磚鋪成,修建得很仔細(xì)乍一看就好像古時候那些大房子里曲盡通幽處的走廊兩旁甚至還用上好的紅木做成鏤花假窗,用心度可見一斑。
而這樣一條干凈又精美的通道里橫七豎八躺著數(shù)具尸體。
有男有女身上穿著青布棉襖,腿上套著黑布棉褲跟我昨晚見到的那些村民的打扮一個樣子。他們看起來死得并不久因?yàn)槭砩隙歼€沒有出現(xiàn)尸斑鼻子里流出來的血也沒有完全干透。
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怎么死的。一眼望去他們臉上的神色極其平靜,完全沒有臨近死亡那瞬的恐懼也看不出曾受過暴力攻擊的痕跡。就好像在走路和閑談中就這么猝不及防地死去了,安詳?shù)煤孟袼怂频模诎①F手里那盞燈明滅不定的照射下,仿佛隨時都會突然蘇醒過來。
就是這樣一種平靜之極的死亡,在這地方,卻是比任何可怕的東西都讓人心生恐懼。
我想或許是因?yàn)槟撤N由內(nèi)至外的寒意,畢竟就在昨天晚上,他們都應(yīng)該還是活生生的。此時卻全都了無聲息地靜躺在我面前,無法知曉他們因何而死,亦無從知曉他們究竟死于什么時候。
更無法知曉的是,到底我離開這村子的時候發(fā)生了什么,會讓他們一個個死得如此安靜,竟連一點(diǎn)點(diǎn)異像都沒有讓人感覺出來思忖間,不由朝前方看了看,我試圖找找有沒有那些死后未能散去的魂魄還停留在此間。
如果有,或許他們能給我一星半點(diǎn)的暗示,以解答越來越多凝聚在我腦子里的困惑。
但可惜什么也沒有看見。
正如阿貴所說的那樣,這地方很干凈。怎么會這么干凈明明在它們上方那個世界,今天發(fā)生了太多可怕且不可思議的事情明明就在這里,不久之前剛剛死去了那么多的人。
怎么會這么干凈
思索間,隨著走的路程漸遠(yuǎn),更讓我費(fèi)解的事又出現(xiàn)了。
我發(fā)現(xiàn)這條通道所延伸的方向,一路前行,每隔一段路都相連著一處跟我們剛才出來的地方一樣的地窖。
那些地窖全都跟地面上的住屋似的,一切設(shè)施應(yīng)有盡有,有些甚至布置得可謂精致,有梳妝臺,有屏風(fēng),還有通風(fēng)管和洗浴間它們在昏暗的光線中悄然注視著我倆經(jīng)過的身影,縱使沉默,卻遠(yuǎn)比它們那些已經(jīng)死去的主人更有生氣。因此,當(dāng)跟著阿貴走過長長一段路,見他再次推開出現(xiàn)在前方的一扇門時,我望著里面那間被收拾得干干凈凈,好像隨時都能見到有人進(jìn)出的房間似的地窖,不由停下腳步,沖著阿貴的背影脫口問了聲:“他們蓋這些難道是為了居住么?這里的地窖比上面的房子好多了啊”
阿貴聞言腳步頓了頓。
隨后朝那間地窖內(nèi)走了進(jìn)去,邊走邊細(xì)細(xì)打量著里頭的擺設(shè),摸著它們上面淡淡一層灰,似乎他也正試圖從這一切中尋找著相同的答案。直至見到一具歪斜在床邊的尸體,他才又再度停頓下來,蹲,伸手合上那人死而未瞑的雙目。
隨后回頭看向我,道:“我聽說當(dāng)年這座村子建成后,住在這地方的所有人都非常長壽?!?br/>
似乎有些答非所問,但我仍立即將視線轉(zhuǎn)向了他:“長壽?”
“是的?!彼酒鹕?,轉(zhuǎn)身朝地窖外走去:“這村子存在了多少年,他們就活了多少年。”
“這么說,年紀(jì)最大的得有一百四五十歲了?”
“兩百多歲。”他笑了笑,邊繼續(xù)朝前走,邊回頭瞥了我一眼:“年紀(jì)最大的入村時已近九十,是這村落的長老。存活至今,早已過了兩百歲?!?br/>
“哦”我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皺了皺眉:“可是他們看起來都很年輕?!背四莻€逼迫狐貍顯了原形的老頭。
“因?yàn)槟承┰颍谒麄冏∵M(jìn)這村里后,他們的年齡就停止了進(jìn)程。”
“長生不老?”
“長生不老”他沉吟片刻,不置可否:“算是吧?!?br/>
“是因?yàn)檫@村子的關(guān)系么?”
“是的。但也因此,他們落下一個病根,那病根在幾十年前突然徹底爆發(fā)開來,促使他們修建了這條通道,以及由通道彼此相連的那些地窖?!?br/>
“什么樣的病根?”
“他們的眼睛無法面對陽光?!?br/>
“為什么?”
“不清楚。也許是因?yàn)殡m然歲數(shù)停止增長,但身體的某些器官仍在不斷老化的緣故,所以,在上世紀(jì)四五十年代時,這村里的人眼睛就開始無法正視陽光,直至后來,在見到陽光時幾乎等同于瞎子,所以他們不得不放棄地面上的村落,轉(zhuǎn)移到了地下居住?!?br/>
“哦怪不得劉華他們都以為這村里的人在幾十年前就已經(jīng)全都死了?!?br/>
“沒錯?!?br/>
“可是,這種連當(dāng)?shù)厝硕疾磺宄氖虑?,你在湘西,又是怎么會知道的?br/>
這句話,我在說出口前猶豫了很久,并且在問完之后,小心翼翼朝著他背影上那道被子彈穿透的傷口看了一眼。
“因?yàn)槲移蓪ν魏凸饩w年間所發(fā)生的一些事比較感興趣,也略有點(diǎn)研究?!痹诔聊艘魂嚭螅①F這樣簡單答道。
“什么樣的一些事?”我繼續(xù)問。
“比如蟠龍九鼎,比如那些被蟠龍九鼎所鎮(zhèn)壓著的尸體,以及它們的來歷?!?br/>
“了解她們,是為了得到它們?”
“是的?!?br/>
“得到它們能有什么好處?”
“什么?”
“得到他們到底能有什么好處,可以讓你為了那些尸體,進(jìn)這村子冒上這樣大的風(fēng)險(xiǎn)?”
這句話問出口,如我所料,阿貴再次將腳步停了下來。
他沒有像之前那樣爽快又簡單地回答我,而是提起手里的燈,將燈光照到我臉上,靜靜看了看我?!叭绻悴幌牖卮?,可以不用理會的。”見狀我將臉朝邊上側(cè)了側(cè),避開他那道沉默的目光,輕輕補(bǔ)了句。
他應(yīng)是看出了我眼里那道沒能藏住的慌亂,所以手指一轉(zhuǎn)將燈轉(zhuǎn)到一旁,他微微一笑道:“還記得我提到的那個載靜么?!?br/>
“記得。”我點(diǎn)點(diǎn)頭。
“他是同治帝在位時的怡親王。祖上九代世襲鐵帽子王,聽說,那九位鐵帽子王包括雍正時期的十三王爺愛新覺羅允祥在內(nèi),去世后全都在自己的陵墓中只留了副衣冠冢。真正的尸體,則世代藏匿于怡親王府,由允祥的子孫代代保存,以期在專門為他們建造的某座地宮內(nèi)吸收日月天地精華,修得金剛不滅之身?!?br/>
“那修成了沒?”
“據(jù)說是修成了,但誰也沒親眼見過,除了怡親王載靜本人。只是后來,當(dāng)載靜因謀逆罪被殺,之后,怕生異端,慈禧想將那九具尸體找出來另行安葬,豈料所派之人趕去怡親王府的地宮后,卻發(fā)現(xiàn)它們竟已全部不知所蹤?!?br/>
“那它們是在載靜死前就都已經(jīng)被他轉(zhuǎn)移走了?”
“是的?!?br/>
“所以,你到這村子里,說是不為了金銀只為了尸體,最終目的,其實(shí)是為了載靜那九具不知所蹤的、修成了金剛不壞之身的尸體?”
“沒錯?!?br/>
簡單答完這兩個字,不知為什么,我發(fā)覺阿貴的目色忽然微微一沉。
在用那樣一種目光迅速朝我臉上看了一眼后,他轉(zhuǎn)過身繼續(xù)朝前走去。我看著他背影遲疑了陣,跟了過去,慢慢追到他身后,原是想終止這話題,但過了片刻,仍忍不住再次問他:“可是,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我是說,萬一那傳說是假的呢?畢竟,從來就沒聽說過有什么能煉成金剛不壞之身的尸體,”除了僵尸,以及那個已然成為我噩夢之一的尸王洛林?!俺搜帧!?br/>
“呵”他聞言一聲輕笑,將手里的燈朝前提了提:“如果傳說是假,慈禧何必為了那死去的九個人煞費(fèi)苦心建造隱墓,這個村子又何必建立起來,對那座墳一看就是一百多年?!?br/>
“難道不是為了你說起過的那個正白旗殉道使么”
“他么,蟠龍九鼎壓制他便已足夠,何須再搭上一個村子的皇族?!?br/>
“這倒也是”
嘴里這么輕輕應(yīng)著,腦中卻一閃而出當(dāng)時狐貍被這村里人給圍困住的畫面。
我想這整件事應(yīng)該不止阿貴所說的那么簡單。若這個村子的建立最終最大的目的是為了防止載靜手中那九具陳年老尸,那么在過去了整整一百多年后,這村里的人突然把狐貍騙到這里,不惜毀了他對他們的信任,將他綁架入這個村子里,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跟這村里的人到底有著什么樣的關(guān)系?
他同那個死去的載靜王爺,又能有著什么樣的關(guān)系??
種種疑問,在我忽然感覺到眼前一片昏黑,而前方亦突然沒了任何腳步聲的時候,突地在我腦子里煙消云散。
我狐疑著抬起頭,匆匆朝前望去,可是什么也沒能望見。
那原本一直走在我前方的阿貴不知幾時竟然不見了,連帶他手中那盞燈。因此周遭漆黑一團(tuán),在我剛剛意識到這點(diǎn)的時候,那黑暗就如只巨大的手掌一樣,轟然間朝著我壓迫了過來。
直驚得我立時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隱約記得前面似乎躺著兩具尸體,我不敢繼續(xù)往前走,因?yàn)槲也幌氩仍谒麄兩砩稀?br/>
就那樣石化了般在原地站了許久,我嘗試著朝前面輕輕叫了一聲:“阿貴?”
沒人回答。
心跳登時變得劇烈起來,這種慌亂是無法控制的,因?yàn)檠劬锸裁匆部床灰?,耳朵里什么也聽不到,只有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在黑暗中一下又一下撞擊著我敏感的神?jīng),我下意識伸手摸向自己手腕,然后立刻想起來,鎖麒麟早就不在我手腕上,也不在我的衣袋里。
“狐貍”不知怎的這名字突然從嘴里脫口而出,我神經(jīng)質(zhì)般反復(fù)將它念了幾遍,隨后伸出手去,往周圍摸索了兩下。
想憑感覺找到一旁的墻壁。
但什么也摸不到。
真奇怪,當(dāng)視線突然間受到抑制的時候,整個世界忽地就變得異樣的龐大和空洞。原本近在咫尺的東西,一下子怎么也找不到了,我站在原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轉(zhuǎn)著圈,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前挪動和摸索,而這一切所做給我?guī)淼慕Y(jié)果只有一個在短短不到十分鐘,乃至更短的時間內(nèi),我徹底迷失了剛才清清楚楚的方向感。
“狐貍”于是停下腳步愣愣站定,我再次叫出這個名字,仿佛以此就能在周圍那團(tuán)濃得化不開來的世界里尋得一丁點(diǎn)安全感,卻就在這時,一道光亮刷地自我眼前扯了開來,把我驚得朝后連退幾步,一頭撞在了身后的墻壁上。
哦原來這墻離我竟是這么的近。
可這光又是怎么回事
猶疑間,我用力揉了下眼睛,抬頭朝光源來的地方看了過去。一眼見到籠罩在光暈里那道模糊而修長的身影,心臟登時一陣急跳,我?guī)缀跏橇⒖叹统麚淞诉^去:
“狐貍狐貍?!”
但沒等撲到他身上,猛地收停腳步,險(xiǎn)些因此跌倒在地,所幸那人眼明手快,見狀立即一伸手,輕輕巧巧把我給提了起來,“什么狐貍?”然后他問了句。
我無言以對。
真見鬼
他是阿貴
我怎的竟然會把阿貴當(dāng)成了狐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