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窗外的雨似乎停了,只有一些風吹在藤蔓上淅瀝瀝的聲音,一切變得格外的寂靜。林絹睡在我的邊上,貼著墻,不一會兒就發(fā)出了輕輕的鼾聲。我想她確實是情緒很糟,有些人很累或者情緒很差的時候睡覺會打鼾,她就是。
這次周銘出的事不僅影響到他自己,連林絹也一并被影響到。在飛機上聽林絹說,他被卷進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洗黑錢事件,那之前在我的印象里,他始終只是個珠光寶氣的商人,壓根沒有想到過把他跟黑社會聯(lián)系到一起。事實上連林絹也不知道,所以事情一發(fā)生,她急壞了,因為她在周銘手里的兩處不動產(chǎn)似乎也因此牽連了進去。
“那是我靠自己掙的,怎么也要想辦法搞出來?!边@是林絹對我說的。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臉色很難看,我想我知道那是為什么,她掙那兩套房子自己付出了不小的代價,甚至自由和人格。而這些是我明明知道,卻無法勸阻她的,因為我不是錢。
想著,邊上的林絹翻了個身,鼻子里發(fā)出很響的一陣鼾聲,突兀地讓我驚跳了一下后又停了,像呼吸就此停住。我有點害怕,于是伸手推了推她,片刻她鼻子里出了些氣,然后逐漸恢復(fù)均勻的呼吸,只是臉上的表情很古怪,眉頭緊皺著,一邊用力扁著嘴,好象她正經(jīng)歷著什么相當痛苦而吃力的事情。我想起她剛爬上我床時說的那些話,她說:寶珠,你聽到什么沒有,這房子里有些奇怪的聲音。
房間里確實是有很多怪聲音,這種上了年紀的老房子,尤其又是土木結(jié)構(gòu)的,在風雨里想不發(fā)出點聲音來都難。但我知道林絹所指的并不是這種自然的聲音,從她當時說話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來,她好象聽到了什么,而那讓她害怕,以至不得不跑到我房間里來,而她到底聽到了什么呢。
我看了看窗外。那些鏤空的窗花朦朧映著外面那些搖曳的樹枝,發(fā)出沙沙沙的輕響,像某種活動著的生物。時不時的邊上的梳妝臺或者別的什么家什會突然爆出咔的聲輕響,但那不過是木質(zhì)品的東西遇冷遇熱后自然產(chǎn)生的現(xiàn)象,而除此之外,我聽不見任何特別的聲音,那種能讓林絹害怕得跑到我房間里來睡的聲音。
耳邊響起了林絹的咕噥聲,似乎是在說夢話,但說得很吃力的樣子,一張臉都擰起來了,這讓我不由自主湊近了想聽聽她到底在說些什么??墒菦]等她再次開口,我突然聽見窗外啪的一聲輕響。
像是有什么東西掉到外面走廊的石板上了,很細小但很清晰的一下。
隨即頭頂上的天花板唆羅羅一陣響動,這倒讓我的心定了定,因為那聲音很可能是一只路過的野貓不小心踩下來的一塊小石子。片刻窗外又再次靜了下來,連樹枝搖晃的聲音都沒了,也許是因為風停了吧。我想起狐貍發(fā)過來的話:飯要多吃,覺要多睡,帥哥要少泡。于是把帳子拉拉好往枕頭上深深一躺。
確實,飯要多吃,覺要多睡,免得真見到了帥哥想泡卻憔悴得泡不了。
卻就在這時突然瞥見窗外有道影子一閃而過。
很快的速度,像個小孩子惡作劇似的在我眼前那扇窗前很近地晃了一下,然后一口氣跑遠了,我甚至能很清楚地聽見他的腳步聲,像兩塊飛速拍動的小木片。
這讓我狠吃了一驚。
一直以為這里除了我和林絹,以及那兩個看門的老人外,這片宅子里再也沒有其他人了,因為林絹說起過他們都搬走了,連周銘的妻子也是。那么這個小孩會是誰……想著忍不住撥開帳子下了床,幾步走到窗邊把窗子拉開朝外看了看。
可是窗外別說人影,連鬼影都沒有一個。
這時聽見林絹在身后大聲呻吟了一下,我以為她醒了,回頭去看時發(fā)覺她依然熟睡著,只是全身都縮了起來,好象很難受的樣子。
正想走回去看看她到底怎么了,還沒邁步,眼角瞥見走廊不遠處一道小小的影子再次一閃。似乎是朝著對面那扇虛掩著的門跑去的,于是我趕緊轉(zhuǎn)身奔到大門口,又用最快的速度把門拉開。
可是門開卻發(fā)現(xiàn)那小小的身影又一次不見了,對面那扇門緊閉著,像是從來都沒有被開啟過。
風卷著落葉在我腳邊打著轉(zhuǎn)飄開,空氣里有種泥土和草的很真實的感覺,我想我應(yīng)該清醒的很,剛才看到的東西也不像是幻覺。
那么會是什么呢……
猶疑著,我站在門口對著前面那扇門呆看了半晌,不確定自己到底是要過去推開門確認一下,還是返回屋子里繼續(xù)睡自己的覺。就在這時,對面那扇窗里突然發(fā)出啪的聲輕響。
好象有什么東西砸在了窗玻璃上。
聲音不大,卻突兀得讓人一激靈。我腳步因此不由自主地朝前邁了一步,定睛朝那方向看,發(fā)覺原本空落落的窗玻璃上好象有什么東西貼著。這發(fā)現(xiàn)讓我手心再次冰冷了起來,甚至想轉(zhuǎn)身馬上返回屋子里,可腳步卻不自禁地又朝前邁了一步。似乎那扇窗以及窗里突然出現(xiàn)的東西有種強烈吸引人去看的誘惑似的……再近些,我發(fā)現(xiàn)那東西原來是只歪斜著的木偶。
原本應(yīng)該是直立在窗臺里的吧,不知怎的倒了下來,以至突然敲在窗臺上發(fā)出剛才那一聲輕但有點嚇人的聲響。意識到這點心里定了定,我朝那只木偶又多看了兩眼。
這真是一只相當老的玩具,比我小時候玩的那種木頭小人還要老,做工很粗糙,脫了漆以后連五官都看不太清楚了,遠看過去只是白乎乎的一條,幾乎和根小棍子沒太大兩樣。只有兩點小小的眼睛是清楚的,折著微弱的光一閃一閃對著窗外,像是貼著玻璃在努力朝外看。
還想再看得更清楚些,我卻突然驚跳了一下。
透過那個小木頭人面前的玻璃,我看到自己身后不知什么時候多出了道人影,他在我身后靜靜站著,而我對此沒有任何知覺。
一瞬間只覺得自己四肢都僵硬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應(yīng)該馬上往自己屋里跑,還是先朝那個多出來的人影看上一眼。有那么片刻腦子里一片空白,我僵立著一動不動,直到實在憋不住,我硬著頭皮慢慢把頭轉(zhuǎn)過去,想看看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人到底對我而言會意味著什么,這當口那人卻先開口了,聲音聽上去是個年輕的男人。
他道:“林絹?”
“我不是,你是誰?!蔽铱粗@個年輕的男人,他有道寬寬的額頭和白得毫無瑕疵的皮膚。但他沒有眼睛,他那雙挺漂亮的眼睛輪廓里空洞洞的什么都沒有,這讓他看上去不像是個人,而像是別的什么,比如……外星生物。
幸好他是沒辦法知道我心里這種古怪的念頭的,對于一個沒有眼睛的人來說這已經(jīng)很悲哀,如果他能聽見人們心里的所想,會更加悲哀。他皺了皺眉,也許是因為我的回答,然后道:“給你三分鐘的時間從這里出去,否則我會報警?!?br/>
我留意到他手里那根導(dǎo)盲杖上有個紅色的按扭,而他的手指就壓在那個按扭上,于是趕緊道:“我是林絹的朋友,今天剛和她到這里,我以為這里沒其他人住,你是……”
手指從報警器的按扭上移了下來:“林絹的朋友,”他低哼了一聲,把導(dǎo)盲杖點到地上:“她為什么帶你來這兒,這女人總有種隨心所欲的本能,也許她以為這是她自己的家?!?br/>
這話讓我感到尷尬:“很抱歉。要不我去把林絹……”
“不用,就這樣吧,明天我們總會見面的。不如先說說你在這里干什么,”抬頭深吸了口氣,在一陣混合著雨后濕泥和草叢味的風吹過的時候:“這么晚,我一個人出來走走,沒想到會聞到一個陌生女人的味道,你在我的院子里做什么,小姐……對了怎么稱呼?!?br/>
他的話算是比較得體有禮,不過那種語調(diào)顯然不是,我覺得自己就像個被當場逮住了的小偷,而他是那個不動聲色卻依舊讓人感到盛氣凌人的警察:“我叫寶珠,珠寶的寶,珠寶的珠?!?br/>
“有意思,這名字讓我感覺像抓了滿手的鈔票?!?br/>
“確實很俗?!蔽蚁胛业哪樅孟笠呀?jīng)開始漲紅。這真是個很直接的男人,直接到幾乎無禮,并且他對此一無所知。
“我是說我很喜歡這名字。”緊接著的這句話似乎完全沖著我心里的想法而來的,我因此掃了他一眼,然后聽見他又道:“我叫周林,森林的林,周銘的弟弟?!?br/>
我不自禁多看了他幾眼。
原來這個男人就是周銘的弟弟,以前聽林絹談起過,周銘有個比他小十五歲的殘疾弟弟,一直生活在國外,幾乎同他們的家庭沒有什么往來。而我沒想到過所謂的殘疾是指他根本沒有眼睛,并且聽他的口氣,他似乎對林絹比較熟悉。
這時似乎感覺到我的目光,周林的臉朝我轉(zhuǎn)了過來,這讓我不得不趕緊移開我的視線。要知道能夠直視他的眼睛實在需要一種無比的勇氣,所幸,我得再說一次所幸,這個男人并不知道這一點。
“林絹怎么對你說來著,她是不是說這地方?jīng)]人會來,因為它的主人早在幾年前就搬走了,像擺脫一只蛆,所以你們可以在這里過得很自在?!?br/>
我的臉再次燙了起來,因為他說得很正確。
周林沒在意我的沉默,卻也沒有打算離開的意思,似乎他覺得對我這個不速之客的審問還沒有讓他完全盡興,他繼續(xù)道:“但我得說她錯了,當然并不是因為現(xiàn)在我在這里。作為一個瞎子我存在于否對于兩個健康而草率的女人來說并不具備任何意義。不過寶珠,”那根杖在手指間輕輕一轉(zhuǎn),他那兩只空洞的眼睛移到了我的方向:“這宅子從不喜歡讓人感到自在?!?br/>
“其實我們明天就要離開的,我們只在這里借住一個晚上?!彼目谖亲屛矣X得有必要澄清一些東西。
而他聽后只是笑了笑,然后繼續(xù)轉(zhuǎn)動手里那根杖:“是么,一晚上?!?br/>
“這么說這里除了我們幾個沒別人了,”總處在一種被動狀態(tài)讓我覺得有點不安,我嘗試著引開話頭打破目前讓人難受的局面:“包括小孩?”
“小孩?”那雙空洞的眼睛再次停留在我的臉上,讓人錯覺他似乎在盯著你看,我無法形容這是種什么樣的感覺,它令人有點發(fā)寒。
“是的?!眲e過頭,我回答。
“這里沒有什么小孩?!?br/>
“因為我剛才聽見一些聲音,好象是小孩子的腳步聲……”
“老宅子總是會充斥著一些會引起人錯覺的聲音,你一定沒在這么老舊的房子里住過是么,寶珠?!彼驍嗔宋业脑?,我點點頭:
“是的,這么老的房子沒住過?!?br/>
“所以你覺得不自在了,所以在這么晚的夜里,你像只好奇的貓一樣跟著那聲音從房間里走了出來,想看看那些對你來說是腳步聲的響動,到底是被什么發(fā)出來的?!?br/>
“對?!?br/>
“那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貓小姐?!?br/>
“你,周先生?!?br/>
“呵呵……希望沒有因此嚇到你。”
“事實上我確實被嚇了一跳,因為我一直以為這里除了我們沒有別人?!?br/>
“昨晚之前這里確實沒有別人,”剛說到這里周林的話突兀被一陣輕輕的腳步聲給打斷,我回頭看到林絹在我房間的門廊下站著,披著條圍巾,側(cè)頭看著我們兩個。
“絹,你醒了?”見狀我朝她走過去,她卻把目光轉(zhuǎn)到了周林身上,然后徑自朝他的方向踱過來:“你從來不想為你那張可怕的臉稍微掩飾些什么嗎周林,它看起來就像只鬼。”
我沒想到她一開口就滿是火藥味。我覺得有必要說些什么,可是她臉上那種讓我感到有點陌生的神情讓我一時什么也說不出來。
“你怎么會在這兒?!彼值?。
周林微微一笑:“我想我們在這里的原因應(yīng)該差不多。”
“這么說他們也會來是么。”
“說不準,誰知道呢。是不是感到有壓力了?!?br/>
“你是知道我的,我從來不知道壓力這玩意兒是什么。”
“今晚你看上去有點興奮,為什么?!?br/>
“一個瞎子居然也能‘看出來’別人是不是興奮?!?br/>
“你打擊到我了,絹?!?br/>
“我以為你從來不知道打擊是什么玩意兒。”
我突然意識到我的存在似乎是個多余,于是在他們這樣你一言我一語似乎完全無視旁人存在的針鋒相對里我一個人退進了我的房間。進屋后隔著窗子依舊能看到兩人在說著什么,兩個人的表情都很平靜,可是空氣里有一種林絹出現(xiàn)前所沒有的奇特的火藥味。我因此而不安,不安地在窗邊小心窺望著他們,這會兒比剛才更清楚地讓我意識到他們之間是彼此熟識的,并不僅僅因為周林是周銘的弟弟。而他們到底是種什么樣的關(guān)系呢,我看著他們越來越近的兩道身影,說不出個所以然。
直到突然林絹沖上前一步把周林抱住并抬頭吻住了他的嘴,我腦子里頓時一片空白。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些什么,可是這明白比剛才不明白的時候讓我更加不安和不明白。
她用力地吻著他,像是吻著一個長久沒有見面的情人,可是表情充滿了憤怒,憤怒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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