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起
如意賭坊今日生意依舊很好,賓客盈門,喧鬧非常。
老板娘如意夫人坐在閣樓雅座上,挑起簾子,看著底下熱鬧的賭場,旁邊的丫頭給她打著扇子,捶著背。她喝了一口茶,眼睛逡巡了一圈,落在西南角那位客人身上。
那位客人并不顯眼,穿著普通,外貌也不出眾,落拓不得志的樣子,個子挺高,坐下來也比旁人高出一截子,喝酒喝得很猛,賭錢也賭得很猛,只是手氣一直不好,和同桌幾個人猜點數(shù)老是輸。
讓如意夫人注意到他的原因,卻是跟在他身側的深藍色頭發(fā)的絕色少女——那樣的發(fā)色,讓人一望便知是個鮫人。
居然公然帶著鮫人出頭露面?要知道,在滄流帝國的條令中,鮫人只能待在兩個地方:葉城東市的商鋪,或者私養(yǎng)的內(nèi)室。
然而那個少女卻仿佛習慣了在人世走動,毫不拘謹,站在那名男子身后聽從他的吩咐,給他倒酒捶背,恭敬順從,看得旁邊那些賭客垂涎欲滴。
果然是世代伺候人慣了的鮫人,被訓練得奴性十足……如意夫人冷眼看著,鄙夷地笑了。
“夫人,少爺醒了。”采荷過來,俯身輕輕稟告。如意夫人連忙站起道:“伺候少爺洗漱過了嗎?快些迎來這里就餐。”采荷應了一聲,卻不走,遲疑著,臉色有些發(fā)白:“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見采荷吞吐,如意夫人斥道,“快說,別見了鬼似的!”
采荷定了定神,貼耳輕輕道:“但是昨夜去伺候少爺?shù)你y兒死了。”
“死了?!”如意夫人也嚇了一跳,脫口道,“怎么回事?”
采荷蒼白著臉,顯然驚魂未定:“奴婢也不知道……一大清早去到少爺房里,就看見銀兒裸著身子死在床上,手腳血脈被割破,滿床是血——蘇摩少爺已經(jīng)起了,在內(nèi)堂沐浴,洗下滿桶血水來。嚇得奴婢掉頭就跑了。”
“怎……怎么這樣?”如意夫人也聽得呆了,“難道說……”
“如姨。”還不等采荷回答,忽然雅座的珠簾被掀起。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意外地看著傀儡師走進來,連忙揮手讓采荷退下,上去迎了他進來,恭謹?shù)氐溃叭绾巫约哼^來?少爺眼睛看不見,萬一……”
“我看得見。”蘇摩打斷她的話,徑自走進來,挑了個位置坐下。
“你……你看得見了?”如意夫人眼睛閃出了亮光,過去看著他的雙眸,驚喜交集,“少爺小時候就失明……如今真的能看見了?!”
“眼睛還是看不見的。”蘇摩淡淡笑笑,深碧色的眸子暗淡無光,“但是我學會了不用眼睛看東西。”
如意夫人看著眼前的人,滿是喜悅地道:“恭喜少爺!少爺一回來,我們鮫人真的有望解脫了啊!”
“解脫?我是永遠不能解脫了。”忽然間,傀儡師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眉目間有說不出的復雜情緒,混合著種種自厭、自棄和傲慢,有些煩躁地將臉埋入掌中,“如姨,我完了……我徹底完了。”
“少爺,怎么了?”如意夫人吃了一驚,連忙問,“就為銀兒的事嗎?一個小小丫頭,少爺不必放在心上,她服侍得不好就該死,少爺不用為此煩惱。”
“不,她服侍得很好。”蘇摩笑了笑,抬起頭來,聲音忽然變得很怪異,神色恍惚,“很媚,臉很漂亮,身子也溫暖……如姨,你有沒有覺得冷過……我們鮫人的血都是冷的吧,和魚一樣……但是為什么我常常覺得很冷呢?這些年來不抱著女人,晚上我就睡不著。”
聽到那樣恍惚的話,如意夫人不知如何回答,只看著年輕的傀儡師睜著空茫的眼睛,擺弄懷里的那個小偶人——偶人的手上也沾了血。見她注意到了自己,小偶人忽然睜開了眼睛,詭異地咧嘴笑了笑。
“天!”如意夫人這一驚非同小可,手上杯子“啪”地摔得粉碎,直直瞪著蘇摩懷中的偶人,脫口驚呼,“它……它怎么在笑?!”
“阿諾總是很煩。我讓它活過來之后,它就變得很煩……”蘇摩毫不驚訝,漠然回答,狠狠轉過手捏合了偶人的嘴巴,眉間卻是有刻骨的厭惡,“總是不停對我說話,總是想做一些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上次它要非禮那個苗人女孩,這次,它又殺了銀兒……我說抱著她我已經(jīng)能暖和了,它卻非要說人血才夠暖……”
如意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氣,擔憂地看著面前一直自言自語的蘇摩,有些口吃:“你……你說什么?他……他不是沒生下來的時候就死了嗎?”
“阿諾他是早就死了……”傀儡師撫摸著小偶人的秀發(fā),喃喃道,那個小偶人面貌栩栩如生,和蘇摩仿佛孿生兄弟,精巧得纖毫畢現(xiàn),“我不要他被埋到土里腐爛掉,就把阿諾做成了傀儡……我切斷它的關節(jié),用提線串著,讓它動起來,像活著一樣,到哪里都帶著它……”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看到蘇摩的神色,心底寒冷起來。
蘇摩嘴角忽然浮現(xiàn)出了一絲笑意:“后來我去了中州,學會了操縱死尸,阿諾就真的能自己動了……可是它越來越不聽話,越來越不聽話……它太喜歡殺人了,一聞到血的味道就興奮得不聽我控制……它快要脫離我了,怎么辦啊?”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低喚,想把眼前年輕人的神志從崩潰邊緣拉回來。
傀儡師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了,眼神空茫,忽然間重新用手埋住了臉,渾身顫抖道:“如姨,我完了!我沒得救了。”
“蘇摩少爺,別這樣,不會有事的。”雖然暗自擔心對方的精神狀況,然而如意夫人依然柔聲安慰著少主人,“你是我們所有鮫人的希望……要振作一點,很快復國軍左權使他們就要來看你了,你可不能這樣說話。”
“復國軍?”傀儡師怔了怔,喃喃自語,“復國,復國……是的,海國。但是,為什么非要我不可呢?為什么要我復國?”
如意夫人震驚地看著語無倫次的蘇摩:“蘇摩少爺,你是海皇的后裔呀!也是我們鮫人的英雄,大家都盼著你回來——百年來,你不是也為此一直苦苦修煉,尋求著更大的力量嗎?”
“是為這個嗎?”傀儡師有些恍惚地回答,忽然間從掌中抬起頭來,“英雄?可笑……難道因為我逼得那個空桑人的太子妃跳了樓?你們以為那就是我們鮫人的勝利?哈哈哈……可笑至極!”
如意夫人完全不能理解地看著面前的人自言自語自笑,擔憂之色更深。忽然間蘇摩不笑了,俯過身來,仿佛透露什么重大秘密似的,在她耳側詭異地低語道:“告訴你,如姨……其實我們輸了。”
看到對方不解的神色,蘇摩再度大笑起來,懷中的偶人再次隨著他咧開了嘴巴,一起笑得詭異。蘇摩抬手,指指自己:“還不明白嗎?如姨,你看看如今的我,真的還不明白嗎?”
“蘇摩少爺!”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意夫人臉色雪白,不知道說什么好,眼神絕望,“怎么會這樣?蘇摩少爺。那,那怎么辦好啊……”
“我也不知道。如姨,我是沒得救了……”蘇摩微微苦笑起來,眼睛茫然地望著遠方——從秘密雅座的窗口向外看出去,還可以看到天地盡頭佇立的白塔。
靜靜看著,終于,仿佛心里平靜了一些,傀儡師提起引線,讓偶人站到了茶幾上,擺出了一個姿勢。許久,他淡淡道:“我剛才都說了些什么啊……這個腦子只怕也快要到極限了,經(jīng)常不受控制地胡言亂語。如姨,你莫要當真。”
頓了頓,看到如意夫人那張蒼白的臉,蘇摩抬手扶起了她,笑了笑說:“復國軍的使者什么時候來?是不是該準備一下了?”
“那么少爺你……”詫異于對方片刻間的反常平靜,如意夫人反而怔了怔。
輕輕動著十指,讓桌上的偶人做出各種姿勢來,傀儡師淡淡道:“我沒事……我還會有什么事呢——一切在開始之前已經(jīng)結束了。”
懷著莫名擔憂的心情,如意夫人走出了雅座,迎面遇上了前來稟報的總管。
“剛剛已經(jīng)派人出去抓那個珠寶商了。”總管晃動著肥胖的身體,滿身金光,“如果那老婆子的密報沒錯,這回可是頭大大的肥羊啊,夫人!”
“給了那個老婆子多少?”如意夫人點點頭,問道。
“一千金銖。”總管搓著手,拿出一枝瑤草,“包括這個在內(nèi)。”
“唔……就讓她美一陣子吧。”如意夫人接過瑤草,只是放在鼻下一嗅便辨明了真假,冷笑道,“等抓到肥羊讓他吐出了錢,再撕票,把尸體扔到那個老婆子家去,跟官府說是那家人謀財害命——那一千金銖就是證據(jù)。”
“夫人端的是好計謀!”總管聽得吩咐,并不意外,只是問了一句,“可是,官府那邊……”
“放心,官府那邊我會去疏通打點的。”如意夫人笑了笑,揮揮絹子,“這點事我還擺不平?”
總管也笑了,彎腰領命:“是是,夫人的面子,官衙上下誰不賣?屬下這就去準備。”
“慢著,”如意夫人卻叫住了他,對著門外揚了揚下巴,“這事不急——鏡湖大營來的貴客還沒到嗎?先去看看!”
總管搓著手,也有些不安地道:“剛剛看過了,還沒到。奇怪了,屬下一早派了人去城外候著,可水路和陸路都不見有人來。”
“奇怪……左權使怎么會失約?他素來是守信的人。”如意夫人臉色微微一變,秀眉蹙了一下,將絹子在手指上絞,“你再派人往城外遠點的地方看看——我覺得事情有點不對。”
“是。”總管領命轉身,然而就在那個時候,如意夫人忽然聽到了什么聲音,臉色大變,幾步奔到了窗前,探出頭往天上看。這時總管也注意到了風里那一縷猶如利箭呼嘯般的聲音,臉色同樣變了,脫口而出:“這……這是……風隼?”
湛藍的天宇下,白塔佇立在天盡頭,一隊巨大的黑翼掠過桃源郡上空,木質(zhì)的機械飛鳥滑翔著,在半空里盤旋,發(fā)出尖厲的呼嘯。
“他們出動了風隼!”如意夫人臉色蒼白,手絹陡然被生生扯裂,“是知道少主要回來了嗎?知道今天復國軍要來?他們,他們怎么會知道?我們鮫人里面……復國軍里面,難道有叛徒嗎?!”
“夫人,事情未必這么糟糕。”總管搓手的速度明顯加快了,肥胖的臉上肉一跳一跳,“說不定他們并不是為此而來——不然為什么不直撲賭坊,而去了天闕的方向?”
“哦……”如意夫人怔了怔,看著在桃源郡上空盤旋不落的風隼,神色稍微定了定,“你說得也是。”
“風隼,是來找空桑帝王之血的。”忽然間,雅座里面,傳來了一個聲音。蘇摩挑開了簾子,站在那里,淡淡回答:“滄流帝國怕的是帝王之血。關于海國的消息,他們尚未真正重視。”
“帝王之血?”如意夫人看著走出來的傀儡師,脫口驚呼,“難道,難道是慕士塔格雪山上……”
蘇摩點了點頭,聽著風里的呼嘯,淡淡道:“第一個封印被解開了。”
“什么?”如意夫人和總管猛然驚住。
“那么說來,六王會聚,無色城已經(jīng)迎入了第一個封印中‘王的右手’?”回到雅座,聽完了慕士塔格雪峰和天闕上發(fā)生的事情,如意夫人驚詫,“那么,外頭的風隼為何還在桃源郡停留?”
“他們應該是在找‘皇天’的持有者。”蘇摩喝了一口酒,聽著外面隱約的風聲,笑了一下,“滄流怕了吧?那個人既然能解開第一個封印,那么當然也能解開剩下的四個封印……‘皇天’將指引持有者去往那里。而十巫,是絕不會讓那個女孩子活下去的。”
“蘇摩少爺,你既然碰見了那個女孩兒,為什么當時要讓她走掉呢?”如意夫人不解,“十巫如果殺了她,對我們也沒什么好處吧?”
蘇摩拿著酒杯,空茫的眼睛注視著杯中嫣紅色的美酒,搖了搖頭道:“如果我?guī)е撸厝粫┞段业男雄櫋莻€女孩什么事都不懂,實在是個累贅,她甚至還沒有能力隱藏掉‘皇天’的力量。”
“哦……這應該算是好事。”如意夫人長長舒了口氣,外頭的風聲聽起來也不那么刺耳了,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皇天’的出現(xiàn)引開了滄流帝國的注意力,兩股力量交疊著同時進入云荒,少主的存在就被掩飾掉了……你看,老天都在幫我們呢。”
“天?天算什么?”蘇摩冷笑起來,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奇異的嫣紅泛上蒼白的臉頰——那種魔性的美,仿佛陡然四射的光芒,讓同為鮫人的如意夫人都為之目眩。
難怪……百年前,才會為面前這個人引發(fā)了“傾國”之亂吧?此后滄海橫流、尸橫遍野,而這個人卻揚長遠去,并不曾看見那遍地的烽火狼煙。
靜默中,樓下那幫賭徒的喧鬧聲便更加刺耳。
“如何想起要開賭坊?”喝得太快,傀儡師微微咳嗽起來,問道,“我走的時候,如姨你還是一個嬌怯怯的被空桑權貴養(yǎng)起來的美人啊。”
“做這個來錢快啊!空桑亡國了,我的財路就斷了。只要賺錢,我什么生意都做:賭博、賣笑、殺人越貨……”如意夫人笑了起來,搖搖頭,低聲道,“復國軍要物資財物,而我們鮫人又都是奴隸。不如此,還能如何?”
蘇摩低下頭,側耳聽著樓下不絕于耳的笑罵聲、吆喝聲,淡淡道:“要開這樣一間賭坊,可不是容易的事吧?如姨好能耐。”
如意夫人怔了怔,掩口笑了起來:“少爺果然目光犀利……不錯,如意賭坊當然有靠山,不然如何能在桃源郡立足?”
蘇摩沒有問下去,然而如意夫人頓了頓,臉上忽然不知道是什么樣的表情,慢慢道:“我是澤之國高舜昭總督的……怎么說呢,下堂妾?”美婦笑了起來,用絹子掩住嘴角,“應該連妾也不算吧?鮫人怎么能做妾呢?只是情人罷了。”
蘇摩回過頭,用空茫的目光注視著童年時代認識的如姨,沒有說話。
“那時候舜昭迫于十巫的壓力,把我從府中遣出,但私下給了我一面令符……”如意夫人微笑著,從密室的暗格里拿出一個玉匣,“他說,如若遇到什么殺身之禍,而他又不能及時相助——那么,執(zhí)此令符,可以調(diào)動澤之國下屬所有力量。”
一面晶瑩溫潤的白玉令符,放入了傀儡師蒼白修長的手中。
“是雙頭金翅鳥——滄流帝國的最高令符,本來是伽藍城滄流帝國的十巫賜予所派出的屬國總督的最高權柄象征。”如意夫人淡淡解釋,“整個云荒,也不過五面。”
“總督權柄,做了鮫人的護身符?”蘇摩微微笑了起來,“色令智昏。”
如意夫人猛然收斂了笑容,雖然面對著少主,然而她眼色卻是毫不退讓的:“不,少爺,如果不是十巫逼迫,舜昭他定然會如約娶我的!”
蘇摩只是微微冷笑道:“如姨也昏頭了嗎?誰會真的娶一個鮫人?”
如意夫人臉色蒼白,又不敢冒犯少主,憤然而起,準備離席。
“你看——人們只會那樣對待鮫人……”蘇摩沒有留她,只是側臉聽著樓下的聲音,淡淡地笑,隔著簾子指著樓下西南角一群狂熱的賭徒,“鮫人只會被那樣對待。”
將黑衣人面前的最后一串錢掃過來后,看著囊空如洗的對方,贏得滿面紅光的光頭賭徒聽到大家起哄,咧嘴笑了,探過身去,一把將站在黑衣人身后的少女拉到中間,“沒錢沒關系!壓這個,算你五萬銖!我們繼續(xù)賭!”
深藍色頭發(fā)的鮫人少女被粗魯?shù)赝妻怎咱勠劦氐搅巳巳褐醒耄路鹭浳锇惚蝗藝^著。無數(shù)雙眼睛上下打量,嘖嘖垂涎。“押這個,押這個!”樓下西南角的賭桌上,賭徒們紅了眼,圍得水泄不通地大聲起哄。
“五萬……也值這個價錢了,是個女的,看樣子又不到一百五十歲,相當年輕呢。”
“嘿嘿,再過三十年大約就能拿到東市賣出好價錢了!”
“就算她不會織綃,這幾十年里光收收鮫人淚,拿去當明珠賣也有好幾斛了。”
“不過也太冒險了吧?臉蛋是不錯,可身體有沒有瑕疵要脫了衣服才看得出呢!”
“對對,如果破身破得不正,兩條腿不夠直,那這個鮫人就不值錢咯!”
光頭賭徒出了價,眼睛發(fā)亮地等著對方答復,然而聽得旁邊圍觀的人那樣議論,也有點動搖了,連忙追加條件:“當然,得先剝了衣服看看貨色再給錢——怎么樣?五萬銖不算少了,你可還欠我三千銖呢,準備脫光了褲子還我嗎?那也不夠呀……”
旁邊圍觀的賭徒一陣大笑,那個輸光的黑衣人滿臉晦氣,喃喃道:“唉,真是沒辦法啊……那個慕容小弟怎么還不來,害得我一邊等一邊就輸了個精光!呸呸!”
“怎么樣?沒錢就把這個鮫人奴隸賣給我吧!”光頭賭徒看著少女,目光淫猥,一步跨過去,準備撕開衣服當場看看貨色。旁邊一群閑漢頓時大哄起來。
“哎哎,算了,汀,你就讓他看看吧!”黑衣人想喝一口酒,晃了晃卻發(fā)覺空了,喪氣地扔到一邊,吩咐那個藍發(fā)少女,“聽話,讓這位大爺見識一下你美麗的腿,啊?”
旁邊閑漢聽得那個鮫人的主人都那么吩咐,發(fā)了一聲喊,個個都睜大了眼睛等著看,連別的桌上的賭徒都停下來,擠過來看熱鬧。
雅座里,如意夫人皺了皺眉頭,手指用力握緊,然而終究不好插手賭客間的交易。蘇摩默默聽著,嘴角浮起一絲冷笑,慢慢喝了一口酒,手指指著樓下,漠然道:“你看,在人眼里,鮫人不過就是件貨物而已。”
“來啊!快脫啊!沒聽到你主人的吩咐嗎?”光頭賭徒一看黑衣人都同意了,更是眼放亮光,幾乎要盯到少女的裙子里。
“是的,主人。”聽到那樣的吩咐,深藍色頭發(fā)的少女居然毫不遲疑,恭謹?shù)仡I命,然后退了一步,撩起了垂地的長裙。
整個賭場發(fā)出了尖叫和口哨——
忽然間,眾人眼前一花,只見長裙飛舞,藍發(fā)少女雙腿閃電般連環(huán)踢出!
盯得眼睛都要凸出來的光頭賭徒尚未反應過來,那個叫“汀”的少女已經(jīng)連著兩腳,第一腳狠狠踢在襠下,第二腳正中胸口,把他龐大的身子踢得飛了出去,砸倒了大片看客。
大家還未回過神來,那個鮫人少女已經(jīng)停手,退回到了主人身側。長裙垂地,冷冷看著周圍,一絲不動。
“怎么樣?她的雙腿美麗吧?”黑衣人拍手大笑起來,看著在地上蜷成大蝦狀慘號的光頭賭徒,“看清楚了沒?要不要再看一次?”
“他,他娘的!居然敢偷襲老子!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老子我們是游俠?”光頭賭徒斷斷續(xù)續(xù)地抽著冷氣,被同伴扶起,目露兇光,“兄弟們給我,給我……”
一聽“游俠”兩字,一群看客大哄,知道賭場里又要上演一場全武行,紛紛自動讓出一塊場地來——云荒大地上,連滄流帝國的律令都無法管束的,便是這一群尚武好斗的游俠了。
黑衣人笑了起來:“不要看就算了,咱們要不要繼續(xù)賭?告訴你,汀我是絕對不會‘賣’的,因為她不是貨物。要賭就賭這個……”
他抹了抹嘴邊的酒水,伸手進懷里掏了半天,怔了怔,然后扒開了破衣,還是沒找到,轉頭問身側的藍發(fā)少女,發(fā)火道:“汀,我的劍哪里去了?你收起來干嗎?快給我!”
光頭賭徒被他那么一打岔弄得愣了一下,看清他故弄玄虛以后更加暴怒,咆哮著:“兄弟們!給我把這個找死的家伙拖出去剁成八塊喂狗!”
和他同來的賭客紛紛拔劍,殺了過去。其他賭徒們慌亂地回避,要知道那些游俠都是游蕩在云荒大地上的亡命之徒,以武犯禁,連滄流帝國的嚴厲刑法也奈何他們不得。
“呃……就這個,找到了!”在這個時候,黑衣人終于找到了他的劍,“啪”的一聲拍到了賭桌上,“押十萬,干不干?”
聽得“十萬”,所有人都怔了怔,凝神向桌上看去,想看看是啥樣的寶劍——一看之下不由得同時發(fā)出了噓聲:哪是什么寶劍?只是一個銀色的圓筒,光澤暗淡,分明是廢銅爛鐵。上面刻著一個小小的“京”字。
然而,光頭賭徒那伙人沖到黑衣人面前三尺處,卻仿佛施了定身法般地呆住了,幾雙眼睛瞪得似要凸出來,看著銀色圓筒和圓筒上刻著的那個“京”字——那些游俠仿佛忽然被人抽去了筋,呼啦啦癱倒在地上,連連磕頭:“是……是西京大人駕到?!小的們瞎了狗眼!”
喧鬧的賭場里忽然間靜止了,所有聲音、動作、表情都是空白的。賭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那個落魄的黑衣人臉上——如若那人是塊黑色的煤,在如此熾熱的凝視下一定早已冒起了煙。
西京——一個光芒四射的名字:游蕩在云荒大地上,千萬游俠中號稱第一,身為前朝名將,滄流帝國通緝百年都無法奈何的當代空桑劍圣!
那是所有習武之人仰望的神話。
劍圣一門的傳說,在云荒大地上已經(jīng)流傳了幾千年。甚至在遠古“魔君神后”開創(chuàng)空桑王朝的神話里,就出現(xiàn)了對劍圣的描述。而星尊帝開創(chuàng)毗陵王朝后,劍圣一門漸漸銷聲匿跡,似乎重新退回了歷史的幕后。
原本劍圣一門,每一代都有男女兩位劍圣,分別繼承著不同流派風格的劍術。如同晝與夜、光與影一般并存。可是不知道為什么,自從一百年前劍圣云隱去世之后,接替他的便只有一位:劍圣尊淵。而另一位和他并稱的女劍圣慕湮,則從未在江湖上出現(xiàn)過。
而傳說中,尊淵為了完成傳承,代替慕湮收了男女兩名弟子,其中大弟子西京,便是空桑夢華王朝末期的名將——而自從空桑亡國以后,最后一代劍圣傳人便消失在了云荒大地上。
云荒上游俠都在猜測,劍圣西京是不是用了“滅”字訣在某處避世沉睡,不愿意再回到這個由冰夷統(tǒng)治的帝國來。沒有料到,在桃源郡的這個賭坊里,竟然看到了光劍上刻著的“京”字!
認出了對方的身份,那一群自稱是游俠的賭徒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小的們有眼無珠,竟敢在大人面前拔劍!請大人挖出我們的眼睛,把這群無知的狂犬斬了吧!”
“呃,好夸張……算了,汀也踢了你兩腳,扯平了。”黑衣人西京看著面前那群游俠,抓抓頭,興致不減,“咱繼續(xù)來賭吧,用這個押十萬,賭不賭?”
“大人的光劍,任何一個游俠都沒有資格碰上一下!”聽得西京如此說,那群賭徒反而更加緊張,磕頭不停,“如果大人缺錢,小的們?nèi)垮X財都可以雙手獻上——只求大人收我們?yōu)橥剑∪绻笕瞬淮饝〉膫兙烷L跪在此!”
游俠都是這樣,把劍技看作高于生命的東西,而如果有幸能得到劍圣門下的傳授,更是他們舍棄一切都愿意去換取的東西。西京撓了撓腦袋,看著地上那群人。那群游俠也抬頭看著他——那熱切的目光讓他感覺毛骨悚然。
糟糕,又遇到了他最頭痛的情況。
“汀!快逃!”西京忽然間大叫一聲,抓起光劍,轉身奪路而走。
“是!”深藍色頭發(fā)的少女干脆利落地應了一聲,同時點足跟著主人掠起。兩人身法都是極快,整個賭場里的人只覺一陣風過,已經(jīng)看不到兩人的影子。
掠出了大堂,往大門邊跑去的時候,汀卻忽地拉了西京一把,往樓上掠去:“這邊,主人!”
“干嗎要上樓?”西京愣了一下。
汀一邊跑,一邊回答:“我要看‘那個人’啊,主人!你忘了嗎?我昨天夜里就已經(jīng)和你說過了的!”
說話之間兩個人已經(jīng)掠上了二樓,然而明白了汀的意圖,西京卻驀地在走廊里頓住了腳,淡淡道:“那么,你自己去吧,我在這里等你。”
汀垂下了眼睛,低聲問:“主人……你,你還是不想見他嗎?”
西京笑了笑,抬手摸摸少女的頭發(fā),然而眼里卻是漸漸騰起殺氣:“嗯,你自己去吧,我怕我看見那個家伙會……”
“會如何呢?”本來平整的墻壁忽然裂開了,露出了里面的密室,拂起珠簾,年輕的傀儡師舉步走出來,眼神空茫地看著黑衣劍客,淡淡地說,“西京將軍,好久不見。”
“該死的畜生!”西京的臉色驟然大變,光劍瞬間出鞘,吞吐的白光宛如閃電,斬向年輕的盲人傀儡師!
迎面而來的劍氣逼得他一頭深藍色的長發(fā)拂動起來,獵獵如旗。在如意夫人的驚叫中,蘇摩面色絲毫不動,不還手也不抵擋,只是站在密室中——光劍抵著他的鼻尖凝住。然而即使如此,強烈的劍芒還是在傀儡師臉上割出一條裂痕,從額經(jīng)眉心至頷,齊齊裂開,將絕美的臉龐劃破成兩半,血如同紅珊瑚珠子一樣滲出,凝聚在蘇摩高而直的鼻尖,滴落。
“有種。”西京眼睛里是鷹隼般的冷厲,定定地看著蘇摩,許久,忽然冷笑,收劍,“如果是空有面容的小白臉,老子就一劍殺了你。”
“主人!”汀心驚膽戰(zhàn)地上來拉住他,“別殺他!他是我們鮫人的少主啊。”
“嘿,我還未必能殺得了他呢,你擔心啥?”西京甩開汀的手,向后一屁股坐到密室椅子上,冷笑著拿起一瓶醉顏紅,仰頭咕嘟咕嘟大口喝了起來,“你看看他的臉吧!”
汀轉過頭,不由得輕輕脫口驚呼——只是一轉眼,蘇摩臉上的傷痕已經(jīng)泯滅無蹤!
“好劍法。”傀儡師淡笑,擊掌道,“不愧為劍圣門下——不知道將軍的授業(yè)恩師,是劍圣尊淵,還是女劍圣慕湮?”
西京冷笑一聲,只顧自己喝酒,斜了汀一眼:“你不是來看你們少主的嗎?有什么事快辦,別啰啰唆唆說些別的,我這壺酒喝完就走。”
“主人……”汀知道主人的脾氣,如果他一旦看某人不順眼,那便是費多少唇舌都不管用,只好有些抱歉地轉過頭來,恭恭敬敬地對著蘇摩行禮:“少主,我主人就是這個臭脾氣,您不要介意——汀是鮫人復國軍下屬第三隊隊長,特來見過少主!”
如意夫人驚訝地掩住了嘴:鮫人歷來都處于嚴酷的奴役之下,難得自主活動。而二十年前那一場起義,又被滄流帝國派出巫彭鎮(zhèn)壓下去,鮫人的數(shù)量經(jīng)此一役減少了五分之一。十幾年后才重新組建了復國軍,為了防止滄流帝國發(fā)覺,編制極其機密,而每個高層戰(zhàn)士更是隱藏得很深——如意夫人身為后方負責糧草的主管,除了和執(zhí)掌日常事務的左右權使直接聯(lián)系之外,也不大了解都有哪些人。
“我不是什么少主——看來非得讓你們失望了。”然而,聽得汀那樣熱切而崇敬地稟告,蘇摩卻是漠然回答,“你們把我捧上那個位置,那是你們的事。我絕不是你們復國軍眼里的那個英雄和救世主。”
聽得那樣的回答,汀瞠目結舌。
“蘇摩少爺?shù)钠夂芄郑瑒e被嚇到啊,汀姑娘。”看到傀儡師那樣回答,如意夫人忙不迭地上來打圓場,拉起了汀,“放心,蘇摩少爺將帶領我們?yōu)楂@得自由、重歸碧落海而戰(zhàn)——是不是,少爺?”
聽得如意夫人的問話,蘇摩沉默了許久,最終還是沒有反駁,抱著懷中的傀儡,緩緩點頭。
“我們出去一下吧,讓蘇摩少爺和你主人好好說話。”如意夫人長長舒了口氣,拉著汀退了出去,壓低了聲音,“汀姑娘,左權使也說過今日要代表復國軍來迎接少主的,可不知道為什么居然還沒到——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嗎?”
汀也有些愕然:“還沒到?不可能啊!左權使大人一向嚴謹守時!”
如意夫人和汀離開后,密室里,兩個男人各自沉默著,氣氛仿佛凝固了。
自顧自地喝完了最后一口醉顏紅,西京滿足地嘆了口氣,斜眼看著對面擺弄著偶人的傀儡師,忽然冷笑道:“你倒還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根本算不上什么英雄。”
蘇摩的手指輕輕牽著線,小偶人在桌子上歡快地翻著跟斗,一個又一個。傀儡師嘴角露出漠然的笑容,帶著某種奇異的自厭:“我當然不是——將軍才稱得上那兩個字吧。百年前葉城那一戰(zhàn),足以名留史冊。”
“呃?”倒是沒有料到對方會這樣回答,受了恭維的西京有些尷尬地抓抓頭,“那個啊……不是打輸了嗎?還有什么好提的。”
“雖然那時候我還被囚禁在青王的離宮,但也聽說了那一戰(zhàn)。”蘇摩聚精會神地低頭操縱著偶人,淡淡回答,“聽說那時候四方屬國都陷落了,作為通往帝都的唯一要道、兵家必爭之地,葉城被十萬大軍包圍。而將軍帶領區(qū)區(qū)三千殿前驍騎軍對抗冰族大軍,堅守空桑咽喉,居然抵抗了足足一年多。”
“那個啊……”似乎不愿多提百年前的事,西京又抓了瓶酒,喝了一大口,“不管這個國家如何,百姓總是無錯的——而作為戰(zhàn)士,為所效忠的祖國戰(zhàn)斗到底,那不過是本分而已。”
蘇摩沒有抬頭,只是淡淡笑了笑。雖然眼前這個人只是如此簡單地一筆帶過,然而無可否認,是這個落魄酗酒的男人,讓百年前那一場空桑人和冰族的“裂鏡”之戰(zhàn)出現(xiàn)了轉折,從而名留史冊。
百年前那一場戰(zhàn)爭剛開始的時候,面對不知何處忽然出現(xiàn)在云荒大陸的外來鐵騎,荒淫腐朽的夢華王朝根本無法抵擋,節(jié)節(jié)敗退。戰(zhàn)爭開始的第二年,澤之國為求自保,首先歸附了冰族,然后北方的砂之國的幾個部落也相繼脫離了夢華王朝,或是自己封王割據(jù),或是歸附冰族。剩下以霍圖部為首的幾個部落雖做了抵抗,然而根本不是冰族軍隊的對手。
最要命的是,沒落的夢華王朝內(nèi)部四分五裂。六王之間鉤心斗角不說,因為對積重難返的空桑國感到了絕望,連新任軍隊統(tǒng)領的真嵐皇太子都無心抵抗。
戰(zhàn)線是摧枯拉朽般地往大陸中心推進的,冰族軍隊在十巫的率領下,很快就對鏡湖中心的伽藍帝都形成了合圍之勢。伽藍帝都唯一對外的通道,便是與葉城之間的湖底水道——若是葉城被攻克,那么空桑人最后的土地,伽藍帝都便糧水斷絕,成了徹底的孤城。
葉城是云荒大陸上最繁華的城市,云集著最富有的商賈,城里到處是恐慌的情緒。而除了富商之外,城里的奴隸和鮫人卻都認為冰族到來后,便能讓他們從奴役下解脫,所以暗地里也開始準備里應外合。
在這樣的情況下,十巫認為葉城內(nèi)無強兵、外無援軍,人心惶惶,攻克不過是旦夕間的事情。何況從兵家來看,攻城之時,攻守雙方兵力之比在三比一以上便有獲勝的把握,而如今葉城守軍不到七千,在冰族十萬大軍面前簡直不堪一擊。
一開始的情況,的確如同十巫所料,葉城守軍不到十日便傷亡過半。多處城墻被炸開缺口,甚至冰族兩個小隊的戰(zhàn)士已經(jīng)突破上了葉城城頭,撕開空桑人的防線。
“日落之前,葉城城門將為您打開。”半個時辰向金帳中的智者匯報一次戰(zhàn)況,長老巫咸信心十足。
然而,那位神秘的智者仔細聽了聽外面的聲音,忽然搖了搖頭道:“不可能。他來了。”
“誰?”巫咸震驚地抬起頭,看到了登上城頭那一隊冰族戰(zhàn)士忽然紛紛滾落到了城下,城頭號角嘹亮,兵刀尖厲,旌旗閃動交替,忽然間甲胄的色彩變了——
“驍騎軍!殿前驍騎軍來了!”葉城中,爆發(fā)出了歡呼。
巫咸臉色蒼白,震驚地喃喃道:“驍騎軍?他們還是派出了驍騎軍?”
這一日,開戰(zhàn)以來一直所向披靡的冰族軍隊,在葉城下遭遇到了第一次慘敗。眼看葉城快要攻破,驍騎軍卻通過湖底水道從帝都及時增援,迅速和疲憊不堪的守軍接防完畢。
接下來的戰(zhàn)斗成了冰族噩夢的開始。驍騎軍只有三千名士兵,首輪投入戰(zhàn)斗的不過一千多名,然而平均每個人卻防守著兩丈長的城墻,平均每個戰(zhàn)士要面對至少二十名敵人!戰(zhàn)斗從早上打到黃昏,又從黃昏打到了深夜。冰族攻城的軍隊倒下一批又一批,尸首堆積如山,卻始終不能前進一步。而那些突破上城的冰族小隊,在和驍騎軍短兵相接的白刃戰(zhàn)中,如沃湯潑雪,轉瞬被化整為零地就地殲滅。
看到忽然逆轉的戰(zhàn)況,十巫目瞪口呆——進入云荒到現(xiàn)在,他們從未看到空桑有這樣強大的軍隊!
“看到了吧?這才是當年星尊帝時代征服云荒和七海的空桑戰(zhàn)士……可惜這個荒淫糜爛的帝國里,也只剩下這么一點往日的榮耀了。”金帳中,看著城頭上戰(zhàn)斗著的驍騎軍戰(zhàn)士,智者頓了頓,淡淡道,“再攻一年看看吧。”
于是,僵持第一次出現(xiàn)在雙方之間。
葉城雖然于一年后告破,但那一場守衛(wèi)戰(zhàn),卻成了空桑和冰族“裂鏡”之戰(zhàn)中的轉折點。空桑人被打擊到幾乎摧毀的信心開始恢復,即便是在葉城告破之后,在真嵐皇太子的親自指揮下,伽藍孤城堅守了十年之久。
“聽說葉城被攻破的時候,三千驍騎,只剩下你一個?”聽著美酒咕嘟咕嘟流入對方的咽喉,蘇摩面無表情地操縱著偶人,驀地問了一句。
那句話猛然刺入西京的胸口。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彎下了腰。
“很痛苦吧?聽說葉城是從內(nèi)部攻破的——那些城中的富商為了保全自己身家,暗中聯(lián)合起來,出賣了葉城。”傀儡師慢慢讓偶人擺出一個痛苦抽搐的姿勢,跌倒在桌上,“那一日,商會借著犒勞軍隊,在驍騎軍的酒里面下了毒……上千戰(zhàn)士就這樣倒下了。葉城的城門是被從里面打開的,沖進來的冰族軍隊全殲了驍騎軍——你看,無論果殼多堅硬,如果果子是從里面開始腐爛的話,也無濟于事啊。”
“住口。”錫制的酒壺在西京手中慢慢變形,他沉聲喝止。
“我還記得你單身回到伽藍城請皇太子賜死的情形——多么恥辱啊!”蘇摩仿佛沒有聽見,反而微笑起來了,“所有下屬都戰(zhàn)死了,作為將軍你卻還活著!你為什么沒死呢?就因為你是個滴酒不沾、自律極嚴的軍人?”
“住口!你這個瞎子給我住口!”黑衣劍客猛然暴怒,將捏扁的酒壺扔到蘇摩臉上,酒水潑了傀儡師一頭一臉,滴滴答答順著蒼白的臉滴落。
然而蘇摩毫不動容,繼續(xù)淡淡道:“但讓你痛苦的不止于此吧?葉城陷落以后,為了報復,冰族進行了七日七夜的屠城,除了少數(shù)富商,無數(shù)平民奴隸被殺——好像其中也包括你的家人吧?真是愚蠢,為什么不舉家逃走呢?
“可惜真嵐皇太子不肯用死刑來結束你的痛苦……所以讓你痛苦的事情還是接二連三。”似乎對往日了如指掌,傀儡師說著,聲音忽然也有些顫抖,“你唯一的師妹從白塔上跳下來自殺了;伽藍城里的空桑人因此要屠殺鮫人泄憤,你卻無力阻止……最后你擅自開放地底水閘,放走水牢里的大批鮫人奴隸——而這一次,真嵐皇太子也無法維護你,只好剝奪了你的一切爵位,永遠放逐。
“那以后你去了哪里呢?誰都不知道……我猜,你是用了劍圣的‘滅’字訣在某處避世沉睡吧?然后在醒來的間隙偶爾游走于云荒大地,成了一名游俠。世上的百年,對你來說只不過是醉醒之間的一夢,你的歲月是凝定的,所以保持著這樣不老的容顏。”似乎終于說完了,蘇摩摸索著拿起了一杯醉顏紅,對著西京舉了舉,微笑道:“為往日,干杯。”
西京沒有動,看著這個英俊的傀儡師喝下酒去,冷冷道:“蘇摩,你說這些,卻是為了什么呢?”
“因為……”喝完了一口酒,傀儡師微笑著將白瓷酒杯放到頰邊輕輕摩挲,吐了口氣,“在你開始報復我之前,不妨先讓你狠狠地痛一下吧!”
西京看著他,仿佛想看出這個盲人傀儡師眼里哪怕一絲的真實想法。
沉默的對峙進行了許久,忽然間,落魄的劍客笑起來了,手腕一動,將銀色的光劍在手心拋起,接住,嘴角扯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說:“老實說,老子真想一拳打到你這張臉上!”
“打啊!”蘇摩也是微笑了起來,挑釁似的回答。
“奶奶的,打了也是白費力。”西京揮動著手中的光劍,忽地冷笑,“本來老子發(fā)誓,如果見到你,非得替阿瓔報仇,把你大卸八塊扔去喂狗!但是……”
“但是什么?”蘇摩冷笑,“但是你怕了我嗎?”
黑衣劍客斜眼看了看蘇摩,眼色驀然鋒銳起來,大笑道:“但是聽你剛才那么說,忽然就改主意了——奶奶的,百年前你是個孩子,百年后還是個孩子!既然阿瓔自己都不記恨,老子和一個孩子計較什么?”
“你說什么?”蘇摩的手指忽然停滯了,在對方那樣的大笑中,他漠然的表情忽然凍結,空茫的眸子里,閃過觸目驚心的殺氣!
“不許笑!不許用那樣輕慢的語氣和我說話!”傀儡師猛然站起,手指間光芒一閃,厲聲道,“沒人是個孩子!給我閉嘴!”
西京側身向左滑出,閃電般反手拔劍,“錚”的一聲,白光吞吐而出。
桌上的偶人手足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牽動著,十枚式樣各異的戒指在空氣中飛旋而來,方向、力道完全不同,帶動著透明的引線,宛如鋒利的刀鋒般切割而來。
“糟了,他們還是打起來了!”聽到聲響,汀急得跳了起來,連忙想沖進去。
“別去。”如意夫人一把拉住了少女,皺眉道,“他們兩個人動上了手,誰還能拉得開?”
“不行呀!這樣下去,主人和少主有一個要受傷的!”汀跺腳道。
如意夫人笑了,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問:“那么,你希望哪一個受傷呢?”
汀忽然呆住,說不出話來。
“如果西京站到了我們鮫人的對立面上,汀姑娘,你如何呢?”如意夫人拉著少女,尖尖的指甲幾乎要把鮫人少女粉嫩的手臂掐出血痕來,“你忠于‘主人’,還是忠于我們鮫人一族?”
藍發(fā)少女張口結舌:“不,主人他不會這樣……他是我們鮫人的恩人!”
如意夫人美艷的臉上忽然有可怕的表情,抓住少女,壓低聲音,幾乎是逼迫般地說:“我是說萬一……萬一他要傷了、殺了少主,你如何?”
“我……”汀臉色慘白,手劇烈地發(fā)抖,低聲道,“那我就殺了他!”
“好孩子。”如意夫人終于微笑起來了,放開了藍發(fā)少女,撫摸著她的秀發(fā),“好孩子——你和你那個叛國的姐姐,終歸還是不一樣的。”
在她的低語中,密室的門轟然倒了,一個人踉蹌著破門而出,勉強站定。
“主人!”汀一聲驚叫,沖上去,看到主人臉上裂開了一道傷口,血流披面,形狀可怖。
“好!”西京推開她,卻是將光劍換到了左手,抬起受了傷的右手,用拇指擦了擦臉上的血,放入口中舔了一下。他的眼睛看著室內(nèi)漠然而立的傀儡師和桌上二尺高的偶人,緩緩開口,“好一個‘十戒’,好一個‘裂’!”
“好快的‘天問’。”蘇摩淡淡回答。
“汀,我們走!”西京手腕一轉,“咔嚓”一聲收回光劍,對著藍發(fā)少女吩咐,“我可不想跟這種不像人的人待在一起。”
“是的,主人!”汀愣了一下,急忙跟了上去。
如意夫人奔入了密室,看到毫發(fā)無傷的傀儡師,忍不住地歡欣鼓舞道:“天哪……蘇摩少爺,你居然能贏了西京嗎?!”
蘇摩沒有回答,彎腰低下頭,手指在地上摸索著,撿起了一枚戒指——那是方才被西京一劍削斷落地的戒指。傀儡師極其緩慢地把戒指戴回手上——右手的無名指的指根上,忽然冒出了一道血絲。
與此同時,被斬斷的引線的另一頭,桌子上偶人的右手肘部,慢慢地,居然也有血跡透出!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倒抽一口冷氣,連忙上去扶住了傀儡師,“你怎么了?”
“我沒事。”蘇摩回手捂住自身的右手肘部,指間鮮血淅瀝而落,卻看了看同樣位置正在出血的偶人,眼神復雜。
“主人,我們不在賭坊等慕容公子了嗎?”出得門來,汀惴惴不安地問,“我們還是回去吧?您的傷也要找個地方包一下呀。”
“不回去!”黑衣劍客皺眉,斷然道,“我可不想和不像人的人靠那么近!”
“呃?”汀愣了一下,不明白方才主人已經(jīng)說過一遍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仰頭,遲疑著問,“主人,主人是罵蘇摩少主不是人嗎?主人看不起鮫人?”
“想哪里去了,”西京無奈地皺眉,“我是說他沒人味兒——這樣的人還是人嗎?可怕……怎么會變成這樣?”
“變成……怎樣?”汀莫名地看著主人,從懷中拿出手絹給他擦著臉上的血,惴惴不安道,“主人,你不喜歡蘇摩少主?你,你會殺他嗎?”
“殺他?”西京一把拿過汀的手絹,粗魯?shù)厝聝上虏粮蓛簦八蛔詺⒕褪瞧孥E了!”
頓了頓,握著染滿鮮血的手絹,落魄劍客沉吟著,苦笑道:“多少年了,還是第一次被人傷到。能有個那樣的對手很難得呀——他死了就可惜了。”
“主人?”汀看著西京,憂心忡忡。
西京用手巾胡亂包扎著右臂的傷,吩咐道:“汀,你回如意賭坊看看慕容修那個小子來了沒,我就不去了——還有……”頓了頓,劍客仿佛沉吟了一下,臉色凝重,“還有,你回去告訴那個家伙,要他小心一些,如果不趁早斬斷引線,他遲早要崩潰!那法子太惡毒,難怪他越修煉越不像人了。”
“什么法子?”汀依舊莫名。
西京苦笑起來,拍拍汀,問道:“丫頭,看到那個小偶人了嗎?”
“看到了啊,和少主一模一樣。”汀點頭道,“孿生兄弟一樣,好可愛!”
“可愛?那就是‘裂’啊……”西京嘆了口氣,臉上有憂慮的神色,“沒聽過吧?我本來也以為不會有這種術法的——那個家伙,是把自己的‘靈’硬生生地分裂開來,把‘惡’的另一半封入了那個傀儡里,然后通過本體,用引線操控傀儡殺人!”
“為什么要分裂開來呢?”汀聽得目瞪口呆。
“大約是為了避免‘反噬’吧。”西京點點頭,沉吟道,“雖然我學的是劍道而非術法,卻也略知一二——所有術法都有反作用,如果施用術法失敗,在施法者沒有防護的情況下,咒語將以起碼三倍的力量反彈回施術者本身。而即使施用成功,也會有一定的力量反彈回來,造成潛移默化的不良影響。
“所以,許多修煉術法的人,到最后無法再進一步,就是因為承擔不起施法同時帶來的巨大反擊自身的力量。”西京對著汀解釋,“如今蘇摩硬生生地將自己一部分神魂分裂出來,封入傀儡中,用傀儡作為替身來承受反噬,那么他就可以無止境地提高自己的修為……一百年來,他大約就是這樣修行的吧?”
“難怪少主這么厲害。”汀似懂非懂地點頭道,“可是,這樣有什么壞處呢?”
西京搖搖頭:“后果是很可怕的……蘇摩自以為能控制那個傀儡,卻不知在他本體修煉提高的同時,承受反噬力折磨的傀儡力量也在積累,漸漸脫離他的控制——到最后是他控制那個傀儡,還是傀儡控制了他,那可說不定了……”
“啊?但是那個傀儡,本來不也是他的一半神魂嗎?”汀還是不解,“怎么會有誰控制誰呢?”
“傻瓜,一個是‘本來’的他,一個是‘惡’的他。一個身體里面有兩個截然相反的靈魂激烈爭奪著,你說最后會如何?”黑衣劍客嘆了口氣,問道。
汀怔住,半晌,才喃喃道:“會……發(fā)瘋?”
“必然會。”西京緩緩點頭,目光卻是雪亮的,“目前看來,蘇摩還能控制那只傀儡,但也已經(jīng)到了極限了吧?如果不盡快斬斷十戒上相連的引線,全面的崩潰也是遲早的事了!”
“天,我馬上去和如意夫人說!”汀驚住,跳了起來,“得讓少主切斷那些引線!”
西京嘆息,搖搖頭道:“其實說了也是白說,他哪里肯啊……事到如今,引線一斷,偶人自然死去,但是他多年苦修得來的力量也要隨之散去,全身關節(jié)盡碎,成為一個廢人——他這般孤僻桀驁,目空一切,又哪里會肯……”
風里的呼嘯聲還是隱約傳來,那些風隼似乎往東邊去了,變成了小黑點。仰頭看著云荒湛藍的天宇,劍客緩緩嘆息:“那家伙對誰都是毫不容情……當年阿瓔遇上他,被他害成那樣,那也是劫數(shù)吧。”
長風吹動劍客的發(fā)絲,看著天宇,他微笑起來了:“明庶風起了……從東邊來的青色的風啊。汀,春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