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謝仙卿稍稍康復(fù),便準(zhǔn)備完成此行目的,為他母親祈福。先皇后崇信佛祗,大明寺專程為先皇后常年供奉著一盞長明燈。
太子獨自去供奉著長明燈的偏殿祭拜,久久沒有出來。時間流逝,眼見天邊暮色漸晚,在外守候的侍衛(wèi)都有些著急。
從前殿下來大明寺祈福,不過一個時辰左右,如今卻已經(jīng)三個時辰了,遠超于大家的預(yù)料,所有人都有些擔(dān)心。
太子殿下病愈不久,身體本就虛弱,若是再因為感懷先皇后傷感,有了什么好歹,里里外外的人估計都得被發(fā)落。
張?zhí)O(jiān)悄悄靠近陳皎,小聲道:“陳世子,時辰已晚,殿下今日還未用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太子進偏殿多久,陳皎和眾人便在外面站了多久。眾人目光之下,她半點心思都不敢有,全程老老實實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得筆直,生怕被扣上不敬先皇后的罪名。
聽到張?zhí)O(jiān)的話,她也隨之嘆道:“是啊,這也不是辦法……”
張?zhí)O(jiān)本意是想讓陳皎進屋規(guī)勸太子,見她裝傻充楞,當(dāng)即無奈別嘴,轉(zhuǎn)過身時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這陳世子真不是個東西,平日里討好太子花樣百出,真到要用她的時候,膽子比誰都小。年紀(jì)輕輕,心眼倒是不小。
陳皎不是不知道張?zhí)O(jiān)的意思,她心中卻有自己的章程。
太子殿下為生母祈福,自己貿(mào)然闖進去勸誡,算怎么回事。別看張?zhí)O(jiān)這廝目光鄙夷,滿口忠貞愛君,他自己不也不敢上,見自己年輕覺得好忽悠,一心只想著指使自己呢!
又過了半個時辰,從太子進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七個小時!殿內(nèi)燭光搖曳,陳皎也站不住了。
周圍人目光如炬,她在心中嘆了聲氣,在眾人的目光中,主動上前走到殿外,輕輕敲擊地木門:“殿下?”
做寵臣就是這樣,好事你有份,不好的事情你也得最先頂上。如今誰都知道她受太子看重,所有人都盯著她呢。
過了一會兒,屋內(nèi)才隱約傳來太子的聲音:“何事?”
陳皎埋著頭:“微臣陳皎……”
她還沒說完,里面便淡淡道:“進來吧。”
陳皎并未著急,她先是掃了眼全身,發(fā)現(xiàn)衣物飾品沒任何不整,這才撩起裙擺,推門踏了進去。
那扇門重新被關(guān)上,陳皎站在這座小佛堂內(nèi),發(fā)現(xiàn)太子并不在其中。她順著道路往前走去,又過了幾道門簾,最終走到了大明寺的正殿,而太子殿下正獨自立于其中。
難怪剛才太子的聲音隱隱約約,并不算清晰。
主殿中央,一座金身佛像高聳立于正中。太子站于下方,跪坐于佛像下方的蒲團,面前擺著一張伏案木桌。他一手執(zhí)筆,指尖微動,正垂眸書寫著什么。
聽見身后有腳步聲傳來,謝仙卿并未抬頭:“陳皎?”
陳皎當(dāng)即應(yīng)道:“殿下,是屬下。”
“不必拘泥,過來吧。”
陳皎走過去,同樣跪坐于太子身旁,這才發(fā)現(xiàn)對方面前擺放著一卷地藏經(jīng),他正在抄寫。
怪不得今日太子如此反常地在佛堂內(nèi)停留許久,原是為了這卷佛經(jīng)。不過據(jù)陳皎了解,對方似乎并不信佛。
陳皎內(nèi)心疑惑,卻并未言語,而是安靜坐于一旁,注視太子。
太子殿下身穿青色錦袍,頭戴玉冠。他跪坐于案前,垂眸淡然執(zhí)筆時,青絲從鬢角垂落,氣質(zhì)清逸出塵,宛若天人。
陳皎忽然想到太子的名諱,謝仙卿。
仙卿,仙界的上卿,在崇信神祗的古代,這個名字可謂貴不可言。若是其他人,恐怕會有配不上的嫌疑。但太子無論氣質(zhì)風(fēng)度還是相貌才華,都和名字相得益彰。
陳皎靜靜思索時,謝仙卿一邊抄經(jīng),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先皇后喪時我不過五歲,許多事情都記不太清。今日那枚杏脯,倒是讓我想起了母后。”
陳皎懂了,所以太子才會忽然想到為生母抄經(jīng)。
耗費數(shù)個時辰,太子落下最后一筆,終于抄完了這卷地藏經(jīng)。他看著經(jīng)書,卻忽然說:“我不信鬼神。這卷經(jīng),大約無用。”
在佛堂內(nèi),他這句話無疑是大膽的,但沒人會指責(zé)他,也沒人敢指責(zé)他。
謝仙卿垂眸。地藏經(jīng)旨在為逝去的親人祈福,然他并非信徒,不夠虔誠,若是真有神祗,恐怕不會佑他心愿。
陳皎微微蹙眉,道:“怎么會沒用?”
她拿過太子手中的那卷經(jīng),恭敬起身,上前將佛經(jīng)供奉在佛像下方的諸多經(jīng)書中。
佛像下方的爐鼎中,插著數(shù)只供香,空氣中飄蕩著熏霧,天色漸晚,屋內(nèi)燭光搖曳。
陳皎回頭,堅定道:“太子不信佛卻依然愿為生母祈愿,每年不落來此,此中心意天地可鑒,若是真有神佛,憑何不佑你?”
陳皎也不信神,即使她的穿越重活一世。但她信真心,比起飄渺的神祗轉(zhuǎn)世未來,真心最重要。
陳皎目光清澈,語氣誠懇:“臣沒有見過先皇后,但想必對方在天之靈,見殿下如此,必會感懷欣慰。”
太子安靜坐于下方,仰眸看向立于佛像前方堅定的少年,神情不明。
因為是嫡子,因為是儲君,因為是母親的孩子,因為生母早逝,所以他一日不敢懈怠。
這是第一次,在他猶豫自嘲時,有人站了出來,清楚明朗地告訴他,他做得很好,他做得沒有錯。
燭光搖曳,少年身影挺拔,神情凜然,一瞬間仿佛和他身后那悲天憫人的神佛相重疊。
謝仙卿目光落在少年身上,不由怔怔。
停頓片刻,謝仙卿目光從陳皎的臉上挪過,仰頭注視著頭頂?shù)姆鹣瘢鋈粏柫司錈o關(guān)的話語:“陳世子的母親,是什么樣的人?”
陳皎雖然不懂,但還是老老實實回答道:“母親性情溫柔,但很有主見,向來維護我。”
事實上,怡和郡主豈止是維護陳皎,她簡直是護犢到了極點。誰說陳皎一句不好,她能當(dāng)場翻臉。
陳皎的舅母有次閑聊,諷刺陳皎學(xué)問太差前途堪憂,讓怡和郡主想想辦法再生一個。怡和郡主氣得當(dāng)場掀桌,追著疼愛自己的大哥罵了數(shù)日,逼得陳皎舅母騎虎難下,不得不當(dāng)眾道歉。
長安城中,誰都知道陳皎是怡和郡主和永安侯的掌中寶心頭肉。
謝仙卿想到京中流傳的永安侯夫婦護崽的傳聞,也忍不住笑了。與此同時,他也想到了自己的父親,當(dāng)今圣上。
相比于永安侯夫婦對陳皎的百般維護,他這位父親卻對他忌憚不已,多次圖謀將他廢掉。
在很早之前,太子和圣上還有一段父子情,那時他是對方最看重的嫡子,飽受期盼的儲君。
太子謹(jǐn)記身份,多年來克己復(fù)禮努力向?qū)W,不敢辜負圣上期望、先皇后的囑托,成為眾人心中最合適的儲君。
卻不知何時起,他漸漸成了圣上心中的一根刺。
太子明白,父皇老了。
他能夠體諒,卻也難免失望。原來天子真的要做孤家寡人,原來君臣之間沒有親情信任可言。
太子看向陳皎,忽然問道:“你說,天子會不會很孤獨?”
問出這句話后,謝仙卿也覺得自己荒謬可笑,他便也真的笑了。
陳皎卻不敢笑,她心中一震,腦海中有無數(shù)念頭飛速閃過。但她面上未顯分毫,而是上前一步,眼眸認真道:“怎會?臣會一直陪伴在太子身邊!”
這句話既表明陳皎的忠心,又點明她堅信太子才會是奪嫡的勝出者,未來的天子。
謝仙卿注視著陳皎,一時間沒有說話。
這些類似表忠心的話也不是沒人對他說過,謝仙卿往往都是一笑置之,心中從不泛起半點漣漪。
但大概是一月前歸鶴樓中,少年面對咄咄逼人的五皇子時的挺身而出、平日里朝夕相處的體貼上心、詩會當(dāng)晚頂著月色,小心翼翼帶回來的那壇酒、昨日風(fēng)雨中飄搖的油紙傘……
又或許是此刻少年眼眸清澈,神情坦然,以至于謝仙卿沒能從她身上找點半點遲疑和躲閃。
種種畫面在太子腦海中閃過,耳邊是毫不遲疑的陪伴和話語,讓謝仙卿不得不產(chǎn)生一絲期盼。
他注視著陳皎,挑眉:“當(dāng)真?”
陳皎目光沒有絲毫閃躲,拱手單膝跪下:“雖死不悔!”
太子便笑了,親自上前扶起她,溫和道:“陳世子,可要記得今日的話。”
……
大明寺一行后,陳皎徹底成為太子身邊的心腹,無論去哪里都會帶著她,就連那些服侍太子許久的舊臣都沒她有臉面。
長安城中無秘密,陳皎忽然從不學(xué)無術(shù)的紈绔,變成人人皆知的大紅人。
眾人都說永安侯府悶聲辦大事,不但默默投靠了太子府,自家世子還一躍成為太子的心腹,日后若是太子登上大位,永安侯府可謂前途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