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番外四
喜歡你這件事情。
我只和自己說過。
[一]
江妙費力地將頭探到窗戶前時, 陳皓剛好進了一個三分球。
周圍的隊友發(fā)出一陣熱烈的呼聲,他伸手打了個響指, 笑得十分燦爛。江妙也忍不住跟著咧開嘴, 露出兩個小虎牙, 結果高興過了頭, “嘭”的一聲,從椅子上摔了下來。
目及之處立馬變得昏暗。
她揉了揉疼痛的屁股, 維持著一個艱難的姿勢。不知道為什么, 剛剛鋪天蓋地的喜悅好像一瞬間被洪水沖散,疼痛蔓延到心底,變成一灘難以言喻的惆悵。
這是, 她躲在這個廢棄的工廠看陳皓打籃球的第十九天。
女生揉了揉發(fā)紅的眼眶, 蹲坐在地上發(fā)呆,好一會兒才從潮濕的空氣里回過神來,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只水筆,就像日劇里小清新的情節(jié)一樣, 在發(fā)黃的墻壁上寫字:
暗戀你的第429天,發(fā)現(xiàn)你居然有酒窩, 雖然它小的不可思議,但是還是讓你笑起來變得很好看。你好像越來越完美。
喂, 你這么優(yōu)秀,而我卻這么差勁,所以你,肯定不是我的mr.right對吧?
可是我還是喜歡你。喜歡的, 自己都要被自己蠢哭了。
江妙凝視著眼前細小的字,墻壁上有水汽,將墨水化開來一點,又克制在一定的范圍內(nèi),模糊又清晰的,讓她頓時覺得自己的少女情懷很漂亮。
良久。直到工廠后面的露天籃球場又傳來一陣歡呼,她才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再次爬上椅子,捂著屁股偷偷的看著籃球場里奔跑的陳皓,再一次咧開嘴笑了起來。
夕陽的光散漫開,將她的影子拖長,拖長,有些心酸,有些可憐。
從江妙十四歲起,她就知道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能被喜歡的人,中的一個。
陳皓是小說里走出來的男主角。陳皓很高,很英俊。陳皓打籃球打得好。陳皓成績好。陳皓性格好。陳皓什么都好。
他就像一個巨大的發(fā)光體,是她世界里最高級的led燈,而她呢,只是他世界里萬千飛蛾中的一只。
不是最起眼的,也不是最不起眼的。
她這樣想著,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不禁開始擠眉弄眼。
如果……眼睛再大一點,往上挑,眉毛再粗一點,嗯,鼻梁上挺,嘴巴變小..... .手一松,鏡子里的人又變成了那個鵝蛋臉,有幾顆小雀斑的普通青春期少女。
普通青春期少女。就是,長相不好不壞,成績不好不壞,人緣不好不壞,有那么一兩樣特長,又有那么一兩種缺陷的懷有那么一點淺薄的少女情懷的中國青少年最大的一個。比如江妙。
是那種,永遠都不會成為偶像劇女主角的路人丁。
[二]
周四的大課間,是最受歡迎的大課間,因為沒有課間操。
兩個小女生正在嘰嘰喳喳地說著話:“江妙,我想吃你的栗子。”
江妙權衡了一下啊,“那好吧,你給我兩瓣橘子,我給你一個栗子。”
對方果不其然地撇了撇嘴,“小氣啦。”卻還是拿橘子換了幾顆栗子回來,剝著剝著突然冒出一句,“聽說陳皓也喜歡吃栗子。”
女生的動作就是一頓,好半晌才露出一個敷衍的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變得揶揄,“喲,知道的這么清楚啊。”
“那當然啦。我哥是他的隊員嘛。”對方的表情看上去十分驕傲,“為了他,我已經(jīng)更新了我的愛好,每個星期吃半個榴蓮,看一本莎士比亞的書,買東西通通買綠色,等我學會打籃球,我就去表達我的愛情,成為他那根永遠的肋骨!”
“千萬別!”江妙下意識地喊了一聲,看到對方驚詫的眼神,才尷尬地撓了撓頭,“我是說,你別那么輕率嘛。你想喜歡他的人這么多,他怎么可能因為這些…….”就選擇你呢。
沒說出口的話,不用說她們也心知肚明。這是太真實的真實,江妙卻因為自己的心懷鬼胎而覺得異常愧疚。
可是還能怎么樣呢。
“你說的對啦。不過總有一天,他一定會被我的努力感動的!”
——還能怎么樣呢。
夏柔書最起碼還有說出口的勇氣,可以光明正大地討論,可是她,只能默默地暗戀,不動聲色地打探他的喜好,在路過他時悄悄地挺直背脊,裝作目不斜視,只能在周末跑到陰森黑暗的廢棄工廠偷偷看他打籃球,跟著他到圖書館卻假裝偶遇在書架后手足無措地扯出淡定的微笑。
只能,在心里模擬出了無數(shù)場大戲卻一個字也不敢說出口。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喜歡的是自己閨蜜喜歡的人。
從一開始,就是因為閨蜜羞澀的念叨才了解的這個人,被閨蜜硬拽去籃球場看他打籃球、聽他的發(fā)言演講、看他在國旗下咧著嘴笑,被分享他的所有愛好和成就,甚至連小動作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而后日復一日,從一個出謀劃策的旁觀者,變成了泥足深陷的“第三者”。
因為是暗戀,所以把自己變成了最自私、最虛偽的人,就像荷花池底的淤泥一樣,不見天日,暗無聲息,悄悄掩蓋這個心底最巨大的秘密。
“蒔音,陳皓學長找你。”
一個聲音在后門口響起。
江妙下意識抬頭,就看見走廊上站著的男生,古銅色皮膚,五官俊朗,說話的時候偶爾會笑,一口大白牙襯著膚色分外顯目。
“如果我要是有蒔音那么好看的話,我就敢直接去表白了。”
身旁傳來閨蜜羨慕的嘆息。
江妙看著后門口正和蒔音交流著學生會事務的男生,頓了頓,沒有說話。
......啊。
是的。
在那一瞬間,突然有了想要變得更優(yōu)秀的強烈念頭。
如果,如果我變得更優(yōu)秀一點,優(yōu)秀到像他,甚至是比他更耀眼的地步,他怎么樣也會注意到我吧?
[三]
事情的轉機出現(xiàn)在高一下學期。
江妙和蒔音成了同桌,
蒔音是他們年級最出名的女生,因為長得漂亮,成績性格也好,不管做什么都很出眾。就是每次班務出現(xiàn)什么問題,班長第一個想到的不是班主任,而是哭喪著臉來找蒔音——的那種出眾。
所謂近朱者赤,人在靠近一個發(fā)光源的時候,好像莫名其妙的,自己也會跟著變得亮一點。
反正江妙是這樣的。
不過半個學期,她的成績就像正切函數(shù)極速上升,不知不覺就交了很多朋友,天生樂天派又豪爽的性格讓她能非常自然地跟男生們稱兄道弟,還不會讓女生覺得“婊”。
就這個問題,江妙曾經(jīng)奇怪地問過蒔音:“你說我這么水性楊花,為什么居然沒有女孩子diss我?”
“你哪兒水性楊花了?”
“就,我剛剛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好朋友居然百分之八十都是男生欸。”
對方頭也沒抬,“那大概是因為你太清心寡欲了吧,反正我看你跟誰在一塊兒都像在演穆桂英掛帥。”
“喂喂喂!”被說成是穆桂英的小姑娘頓時急了,“我也是有喜歡的人好伐!”
“啊哈?誰啊?”
“就……我家隔壁的王醫(yī)生。”
陳皓的夢想是成為一個醫(yī)生。陳皓愛穿黑襯衫。陳皓要考c大。陳皓的女神是王祖賢,因為他覺得女孩子長發(fā)飄飄打籃球的樣子很漂亮。
于是在她的故事里,慢慢就出現(xiàn)了一個“愛穿黑襯衫、迷戀王祖賢的c大高材生鄰家哥哥。”
剛好,她還真的有一個鄰家哥哥叫王易盛,諧音巧妙轉換,就能肆無忌憚地把自己的少女心事傾訴出來。
那些不敢跟夏柔書說的、怕她一秒就識破的心思,通通都倒給了蒔音。
而青春期的少女,在交換了這些秘密之后,忽然就能變得很親近。
直到有一個周末,她難得跟夏柔書約去買教輔,剛巧在書店碰到了很多認識的學長學姐,打完一圈招呼之后,才看見閨蜜悵然若失的笑。
她說,“妙妙,我要是能像你這樣的話,我就敢直接去跟陳皓表白了。”
“......”
半年前還是“蒔音”的賓語,現(xiàn)在就變成了“妙妙”。
——直到這時,才忽然發(fā)覺,她好像真的已經(jīng)成長成了一個可以被其他人羨慕的姑娘。
但是陳皓……為什么又會在這種時候突然提到陳皓?
“天哪,他過來了,妙妙!”
袖口被緊緊攥住,女生下意識順著閨蜜的目光往右側看去。
果然。
是陳皓。
在心里畫過無數(shù)遍的硬朗的側臉輪廓,永遠都一個牌子的黑色運動服,抱著籃球,和身旁的朋友說笑。他走過來,無意間掃過來一眼,江妙幾乎是本能地,就露出一個微笑。
男生一愣,也笑著點點頭。
“又是哪塊小甜心?”擦肩而過時,她聽見他朋友的玩笑聲,帶著一點司空見慣的揶揄。
“別鬧了。”男生的語氣帶著無奈的笑,“幫忙編運動會校報的一個小學妹而已。”
編校報。學妹。
手指無意識繞了繞頭發(fā),表面上一派淡定,心里卻因為他居然記得自己而咕嚕咕嚕冒起了熱氣。
直到他們走遠,夏柔書才驚疑不定地問,
“你什么時候跟陳皓這么熟了?”
“之前運動會的時候,蒔音太忙了,就把校報的工作托付給我,然后他剛好也在負責這個事兒,也不算熟吧,就認識而已。”
“……哦。”
——大概就是從這個節(jié)點起,和曾經(jīng)的閨蜜慢慢疏遠了。
不是主動疏遠,而是被動地排開。
可是,正是因為心底的心虛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江妙完全沒有了想要挽回的力氣。
暗戀你的第712天,剛剛好,整整兩年。因為你和曾經(jīng)最好的朋友有了隔閡......我其實明白為什么。聽說你喜歡榴蓮和莎士比亞,而我剛好討厭你所喜歡的,先天后天,我好像注定了不能做你的女主角。
喂,你會喜歡上愛吃紅色火龍果的我嗎?
沒有人能夠回答她。
[四]
江妙上高二那年,陳皓考上了c大。
然后又過了幾個月,傳來了他談戀愛的消息。
很普通的一個女孩子,但據(jù)說喜歡他喜歡了很久,為他努力學習考上c大,金誠所至金石為開,最終寫就了現(xiàn)實版的相原琴子和入江直樹。
那天晚上,剛好是裴時榿的生日,季威和許集安他們開了酒,她就一直喝,喝到整個人都反胃,意識卻還是無比清醒,死死保守著那個秘密,把所有的痛苦歸咎于王醫(yī)生要結婚了,抱著蒔音嚎啕大哭。
陳皓,我也為你做了很多,高中三年所有的努力都是因為你,把你當成目標和理想,比杉菜還勵志,比琴子還努力,可是為什么,你就沒有為我金石所開一次呢?
......哦,因為我壓根不敢說出口。
從最開始喜歡你,我就感覺自己像一個處心積慮想搶閨蜜男朋友的第三者一樣,連偶爾說到你的名字都覺得羞愧和心虛。
我那么卑劣。
江妙后來想了很久,為什么青春時期的自己會對寧詞這么反感。
大概就是因為,她把對自己卑劣行為的厭惡,通通都投射到了對方身上。
表面上聲討寧詞,其實更多的是在聲討自己,那個求而不得或者壓根連求都不敢求的自己。
有時候她真的很羨慕蒔音,在最好的年紀,可以遇到一個足夠相伴終生的人。
裴時榿這樣一個眾星捧月長大的男孩子,在看著蒔音時,眼里的光比他自己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還要明亮。
她見過他在月考前幾天都頂著一雙黑眼圈來學校,從一個連“elephant”都不會拼的偏科生變成英語大神,僅僅只是為了考第一名給蒔音留位置。見過他在蒔音痛經(jīng)請假的時候,整整兩天都認真記筆記,然后裝作一臉隨意地丟給對方,用瀟灑的嘲笑來掩飾不自然。見過他在午休的時候不睡覺,撐著下顎凝視前桌的女生,用手斂住窗簾不讓光照到她的眼睛,眼里全是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笑意。
見過很多很多藏在所謂叛逆不羈之下小心翼翼的喜愛。
她看著看著,忽然就被自己感動了——是的,被自己感動了。
她想,當初那個暗戀著陳皓的自己,應該也就是像這樣,誠摯又熾熱,浪漫的讓旁觀者都忍不住流淚吧。
江妙覺得,她還是相信愛情的。
但是這種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好戀愛,大概永遠不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暗戀你的第一千零三天,我在江南小城里吸著油墨味刷題,而你在京城接觸更廣闊的天空。
差了兩年就好像是差了一生,此后不管是好是壞,都不再有交集。
[五]
收到c大錄取通知書的那個上去,江家全家都洋溢著一種女兒要進宮做貴妃的喜氣。
媽媽抹著眼淚,“說實話妙妙哦,你剛上高一的時候,媽媽真沒想到你有一天會這么出息。”
江妙咬著妙脆角,“你以為我就想到了嗎。”
其實,她自己倒沒有太大的感覺,因為身邊的小伙伴們大多都考的比她還好。
蒔音穩(wěn)穩(wěn)上q大,和她的裴哥哥雙宿雙飛,令人羨艷。
畢業(yè)后的第一個暑假,蒔音忽然報了一個畫畫班,說是現(xiàn)在終于有空開始拾起自己真正的愛好了。
江妙受她影響,莫名其妙也去報了一個街舞班,每天傍晚在舞蹈室扭腰扭胯扭屁股,覺得自己不僅沒有變得和女團成員一樣性感,反而更像是抽風的杏條干。
但是很神奇的是,大學開學后,輔導員看見她填的興趣愛好里有街舞這一項,就問她有沒有興趣在新生晚會表演個節(jié)目,江妙硬著頭皮上了,本以為只是個湊數(shù)節(jié)目,結果最后反響居然出乎意料的好。
她還因此進了校學生會文藝部,被選中成為了拉拉隊成員,而后機緣巧合又成為了校禮儀隊的領隊,莫名其妙參加了特別多的活動。
到了大一暑假發(fā)表總結演講時,履歷嚇人的豐富。
對于自己大學的第一年,江妙用“充實”兩個字形容。
學分績不錯,朋友很多,追她的男生也很多,其中不乏有特別優(yōu)秀的,但她壓根連談戀愛的心情都沒有。
舍友有天沒忍住,說江妙你眼光也太高了吧。
江妙一怔,忽然發(fā)現(xiàn)那一瞬間自己腦子里跳出來的第一個人,居然是陳皓。
整整一年,明明都在同一個校區(qū),她居然一次都沒有偶遇過陳皓。
想起來,微微有些悵然。
大概是,連老天爺都想讓她去遺忘那個占據(jù)了她大半青春的少年吧。
......
后來江妙想開了,也嘗試著去和一些條件不錯的男孩子相處,但不知道為什么,總是差一點感覺,讓她無法堅持到最后。
她打電話給蒔音,惆悵這個世界上怎么就沒有好男人了。
蒔音笑著問,“你指的是什么程度的好男人?”
“最起碼也要達到陳皓的標準吧。”——完全是下意識的脫口而出,話一說出來江妙就愣住了,攥緊手機,被頭頂灼熱的太陽刺紅了眼眶。
對方在那頭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陳皓究竟是誰。
“......妙妙。”
女生嘆息道,“如果真的忘不了,就去見他一面吧,或許你看見他的第一眼,就會發(fā)現(xiàn)你牽掛的其實不是這個人,而是自己的青春。”
蒔音這么聰慧的女孩兒,寥寥幾句就可以猜出所有真相。
她握著手機,沉默了很久,竟不知該說什么。
“同學,小心!”
右邊的籃球場忽然傳來男生著急的喊聲。
江妙還沒來及反應,一個籃球就從天而降,精準地砸中了她的腦袋。
“嘭”的一聲。
她連帶著手機一起摔在了地上。
“那個,同學,你沒事吧?”
男生從籃球場里跑出來,無措地蹲在她面前,
“要不要我送你去校醫(yī)院?咦,江妙?......這是幾,你能認得出來嗎?”
熟悉的五官輪廓,古銅色皮膚,一口大白牙分外顯眼。
連鼻尖的痣都和高中時一模一樣。
盛夏烈日,她亂七八糟地摔在地上,看著男生手足無措的模樣,眼淚忽然就大顆大顆落下來。
砸在地面、腳踝、他的手臂上,而后逐漸變成嚎啕大哭。
暗戀你的第兩千三百四十二天。
我還是忘不了。
我所牽掛的,心心念念的,壓根就不是那段苦澀壓抑的青春時光。
而是那個在籃球場里燦爛笑著的少年。
少年懊悔地拍了拍腦門,
“江妙,你沒事吧?先別哭啊,我送你去校醫(yī)院......”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你居然還記得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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