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第六十三章
“昨日像那東流水, 離我遠(yuǎn)去不可留。
今日亂我心,多煩憂。
抽刀斷水水更流, 舉杯消愁愁更愁。
明朝清風(fēng), 四飄流。”
《新鴛鴦蝴蝶夢》是九十年代流行的老歌了。
那個時候, 電視劇《包青天》火遍大街小巷, 音像店是年輕人最愛逛的休閑店,架子上擺滿了五顏六色的專輯cd。
可以咬著牙挨餓好幾天, 就為了買幾盤喜歡的磁帶, 如果周圍有誰能擁有一個隨身聽,那他一定就是圈子里的潮流達(dá)人。
蒔音的家里,現(xiàn)在還放著一大箱的老式磁帶。
據(jù)母親回憶, 當(dāng)年父親送她的第一個禮物, 就是一個最新款的隨身聽。
隨身聽里還放了盒磁帶,刻錄的正好就是黃安的這首歌。
“由來只有新人笑,有誰聽到舊人哭。
愛情兩個字,好辛苦。”
略帶愁緒的男聲, 緩緩地唱出惆悵的歌詞,余韻悠長。
聽在耳朵里, 怎么都不像是送給心儀女孩的表白曲。
然而莫名其妙的,這首《新鴛鴦蝴蝶夢》, 就是成為了他們的定情之歌。
蒔音想,那一定是很浪漫,很浪漫的回憶。
但她選擇演奏這首歌,絕對不是為了幫母親回憶她的美好青春。
她只是覺得, 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母親會后悔的。
人不能永遠(yuǎn)沉溺在過去,尤其是你把其他無辜的人也拉進(jìn)你的生活里之后。
有些事情,你越是逃避,越無法忘懷,你越不去觸碰,它在你心里劃下的傷痕就越深,直到有一天,徹底無法愈合。
或許這并不是母親的本意,但是,她真的已經(jīng)牽扯到太多的人了。
蒔音,蒔諺,何叔叔,甚至是她最疼愛的威威,仿佛都成為了她緬懷亡夫的工具。
何其不公平。
那天,母親出國治療的第一個月底,正好是周末。
蒔音坐在陽臺上,認(rèn)真地擺弄著自己那個很久沒碰的相機(jī)。
蒔諺好奇地問她在干嘛。
“就想記錄一下我的生活啊。”
她想了想,
“這樣的話,如果有一天我不幸早逝了,還可以給你們留下一點活動的影像資料。”
少年哭笑不得,
“姐…….”
“叮咚叮咚叮咚”
——來自大洋彼岸的視頻請求打斷了他。
是母親打來的。
大概也是想到他們放了周末,所以才難得主動申請了視頻聊天吧。
不過因為時差問題,只是簡單地說了說彼此最近的生活狀態(tài),母親就到了該休息的時間了。
后面都是那位照顧她的護(hù)工在跟蒔音交流。
當(dāng)下,蒔音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母親的病情上,并沒有察覺出什么不對勁。
直到晚上回看攝像機(jī)里的視頻的時候,才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已經(jīng)太久沒有關(guān)注過弟弟了。
視頻里,她正聽著護(hù)工敘述母親最近的身體狀況,而蒔諺就倚著陽臺的欄桿,正好面向攝像機(jī),手里拿了一本書,表情淡淡的。
護(hù)工說,母親最近的情況有點不好,白天出去放風(fēng),還在路上忽然暈厥了,主治醫(yī)師認(rèn)為她還需要再進(jìn)行一段時間的化療,所以又把手術(shù)往后挪了半個多月。
那個時候,少年正垂眸看著書,翻頁的頻率很自然,神情也很專注。
對母親“忽然暈厥”這件事情的關(guān)心,甚至還沒有對手上的書多。
他的神情那么淡,眼眸也是冷的,置身事外,仿佛就像是在聽一個陌生人的病痛史。
讓人心驚。
……
后來又過了幾天,到了父親的忌日。
從墓園里出來之后,蒔音低頭踢著腳邊的碎石,忽然問他,
“小諺,你對媽媽,是什么想法呀?”
對方詫異地挑了挑眉。
她頓了一會兒,直接掏出手機(jī),把那天錄的那段視頻給他看了,聲音輕輕的,
“你是不是,有點恨媽媽?”
恨啊......
“還好吧。”
“……”
少年露出一個淡淡的笑,
“姐你放心好了,我真的不恨她。而且她確實也盡了法律規(guī)定的對子女的基本撫養(yǎng)義務(wù),以后我也會主動承擔(dān)贍養(yǎng)責(zé)任,絕對不會有半點推脫。”
“……就只是法律規(guī)定的責(zé)任而已嗎?”
“所以,你是覺得我這樣做過分了么?”
“當(dāng)然不是。”
女生組織了一下措辭,
“我完全能理解你,也絕對不會責(zé)怪你。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因為這些情緒而影響了自己的人生,蒔諺,如果你真的因為這些而感到困擾的話,我寧愿你就只把媽媽當(dāng)成是一個陌生人。不管怎么樣,你都不要不開心。”
“我明白的。其實以前小的時候不懂事,還會有情緒過激的時候,現(xiàn)在長大了,就覺得也還好。”
少年慢慢走著,眼里盛滿了和年齡不符的老成與冷靜,
“再說我也還有姐姐和爺爺奶奶,以后還會有自己的妻子、孩子,組建新的家庭,沒有必要非得在一條胡同里死磕。”
他在沉沉的烏云下笑了笑,
“而且有時候,我是真的覺得自己還挺幸運。畢竟她按照基本公式撫養(yǎng)我長大,我以后也可以按照基本公式贍養(yǎng)她,不會有任何心理負(fù)擔(dān)。”
“但是你呢。從小到大,你承受了那么多母親強(qiáng)加給你的痛苦和壓抑,卻因為她對你付出了真情,你就必須得背下這份人情債。”
“姐,有時候我在想,人們?yōu)槭裁矗偸悄敲摧p易地就去給予一個孩子生命呢?養(yǎng)而不教,她生這個孩子的意義究竟是什么?”
“……”
蒔音垂下眼眸,沉默著沒有說話。
因為在蒔諺的角度,母親就是完全的“養(yǎng)而不教”。
原生家庭對一個人的影響,真的很大。
比如蒔諺,他小時候是那么活潑愛搗蛋的孩子,整體叭叭叭說個不停,但是后來慢慢長大,在家庭環(huán)境的影響下,逐漸就變得沉默寡言起來,厭倦也不擅長表達(dá)自己的情感,對不熟悉的人有一種本能的警惕感。
長輩們都夸他懂事也穩(wěn)重,夸他不用父母操心,但實際上,他已經(jīng)失去了少年人的大半活性,也失去了勇敢表達(dá)愛的能力。
還有蒔音,她那么缺失安全感,自卑又擅偽裝,很大一部分原因,都來自于童年時母親自怨自艾和善變情緒的感染。
家庭環(huán)境帶給人的影響,真的太深刻,就像一塊烙印,深深地烙在人的心底,舉手投足之間都能展現(xiàn)出來。
像裴時榿那樣的孩子,一看就知道,是在自由度極高的幸福家庭里長大的。
他的父母應(yīng)該很尊重他,教導(dǎo)他正確的三觀和處事原則,也不吝嗇于表達(dá)對他的愛,從出生起就給了他很大的安全感。
所以他從不畏懼失敗,不弄虛作假,不油嘴滑舌,活的張揚(yáng)而自信。
甚至——
哪怕是被人叫過來臨時救場其實什么也沒準(zhǔn)備,也能夠毫無心理負(fù)擔(dān)地把實力發(fā)揮到百分之百。
大步流星地上臺,唇角微勾,流暢又完美地彈奏著和弦,姿態(tài)甚至比蒔音還瀟灑自在。
就像他自己說的:只要你別慌,小爺這么厲害的人,怎么可能會崩。
蒔音有時候都忍不住想,這家伙根本就是電影里被外星人嵌入了智腦的實驗室x號吧。
一到關(guān)鍵時刻,就能自動解鎖相關(guān)技能,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之中,發(fā)出閃瞎人眼的超大光環(huán)。
“裴時榿根本就是被外星人嵌了智腦了吧!”
——舞臺下方的觀眾席上,郭漫臻正目瞪口呆地看著臺上表演的兩個人,覺得這簡直就是年度奇幻大劇。
她撞了撞身旁寧詞的胳膊,第無數(shù)次確認(rèn)道,
“蒔音這個節(jié)目,本來是要和江妙排的對吧?”
“……是吧。”
“裴時榿是臨時被叫過來救場的對吧??!”
“嗯。”
“那他們這也配合的太好了吧!我靠,裴十七究竟是什么惡魔,啊啊啊,我為什么那么生氣啊!”
“……”
事實上,比起郭漫臻純屬嫉妒心發(fā)作的義憤填膺,周圍的氛圍反而還更加熱烈。
寧詞坐在比較偏角落的地方,都能聽見來自四面八方細(xì)細(xì)碎碎的議論聲。
“哇,蒔音這個衣服也太棒了吧,我開春之后,也想去買一條這樣的裙子拍畢業(yè)照。”
“你醒醒吧,看臉的。”
“這曲子叫什么名字啊,怎么感覺聽著很熟悉,但就是想不起來名字。”
“我也這樣覺得。而且他們合奏的好棒,莫名有一種很高級的感覺。劉希,你是學(xué)音樂的,你覺得這個難度高嗎?”
“還行吧,反正沒有太幼稚,關(guān)鍵是,我覺得壓根就沒多少人在聽曲欸,都在看現(xiàn)場mv好嗎。”
“唉,你說蒔音這樣的人是怎么長出來的?是她媽媽懷孕的時候給菩薩捐了一座廟嗎?”
“我今天終于發(fā)現(xiàn)了,像江直樹和道明寺這樣審美善良的男生,現(xiàn)實生活里根本就是不可能存在的,王子就是要和公主在一起才般配嘛,我要是長得好看,我肯定,也愿意跟好看的人一起玩啊。”
“人間真理了。嘖嘖,這簡直就是仙女式拉琴,真的太好看了叭!”
…….
雜七雜八,說什么的都有,但就是很少有認(rèn)真在討論曲子的。
大部分都在說“蒔音怎么那么那么仙”和“裴時榿憑什么那么多才多藝簡直就是技能王”。
至于曾經(jīng)鬧得很紅火的裴時榿另一個“袁湘琴式緋聞女友”,真的就只是“那個緋聞女友”,百分之八十的人在提到她時,甚至都不會記得她的名字。
大概,是個什么樣的存在呢.......
“嘿嘿,你怎么跟我們說八卦都不記得名字呢,第四大組最后一排?我怎么知道他們試驗班的座位分布哦。”
“我當(dāng)時也就是隨便那么一聽,一聽就知道不可能啊,裴十七欣賞的女生,怎么可能是那種類型啊。我就沒認(rèn)真記名字了,說實話……臥槽,看見沒有看見沒有,裴十七剛才那個側(cè)臉,絕了!我的天,我居然沒抓拍到。”
“呵,拍到了又怎么樣,人家最后還不是要和仙女談戀愛。”
……
——是這樣的存在。
她忽然覺得煩躁的很,起身就要往外走。
“誒誒,你又要去哪兒?我跟你說,你剛才硬闖休息室已經(jīng)扣了十分班級分了,到現(xiàn)在也沒跟我說是什么事,你別又給我惹事啊。”
郭漫臻壓住她的衣袖,皺著眉警告。
“我有點頭暈。”
寧詞輕輕拂開她的手,
“出去吹吹風(fēng)。”
“班級分是要算在最后的三好名額分配上的,寧詞我警告你……”
“因為我的緣故造成的損失我自己會彌補(bǔ)。”
她斂著眉眼,語氣很淡漠,
“但是你并沒有權(quán)利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
郭漫臻望著她果決的背影,愣了愣,而后覺得荒唐又可笑,憤怒地拍了拍椅子,
“喲呵,干嘛啊這是,給班級扣分你還很驕傲是不是?不是,大哥你算什么啊,主角也是我不要才給你演的好么!扣分了還敢跟我叫板了,真以為自己是蒔音啊!”
……
氣急敗壞的罵聲逐漸消失在身后,被喧鬧的人群所淹沒。
寧詞咬咬唇,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沖淡,忽然走回去,在她面前站定。
然后直接把手里的奶油蛋糕砸到她身上。
在女生不可置信地目光中,她轉(zhuǎn)身離開。
“......啊啊啊啊!寧詞,你是有病吧!”
……是啊。
她是有病。
病入膏肓無藥可醫(yī)了。
那誰又能來救救她呢。
女生漫無目的地走,最后找了一處僻靜的花壇,在花壇邊坐下。
剛坐下,不遠(yuǎn)處的場館內(nèi)就傳來一陣?yán)坐Q般的掌聲。
很熱烈。
大概是蒔音跟裴時榿的合奏結(jié)束了。
她扯著唇角,自嘲地笑了一聲。
也學(xué)老天爺就是看她不順眼吧。
一件好事也不肯給她。
把好運都壓在了討厭的人那一邊。
無數(shù)煩心事懟壓在心底,整個人就像要爆炸一般難受。
她沉默一會兒,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小的包裝盒。
體育館背面的花壇處,是一個偏僻地。
當(dāng)初裴時榿和蒔音一起去拿書時,甚至都還不知道有這么一個地方。
此刻大家都在看表演,四周左右更是一片寂靜,看不見任何人影。
只能看見抱著膝蓋孤獨坐著的小姑娘,和她周身縈繞著的,若有若無的煙霧。
一個物體被精準(zhǔn)投擲進(jìn)垃圾桶里,在空中掉落下幾點灰屑。
一根。
兩根。
三根。
……
啊,只剩下最后一根了。
她嘆口氣,按開打火機(jī),點燃最后一根煙。
“寧詞。”
前方忽然傳來一個柔和的女聲。
她下意識抬起頭。
“咔嚓。”
閃光燈在眼前一閃而過,亮的刺眼。
囂張的就像是明目張膽的挑釁。
“蒔音!”
因為太過突然,寧詞愣了三秒,才忽然反應(yīng)過來她究竟拍了什么。
丟掉手里的煙,蹙眉,壓低聲音,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你把照片給我刪了。”
女生沖她彎了彎唇,
“不要。”
“蒔音……”
“刪了照片也沒用,我還有視頻。”
她收起手機(jī),語氣柔緩,
“不過現(xiàn)在我們先不談這件事。我等下還要回去主持,只能抽出十五分鐘的時間,你是不是應(yīng)該先抓緊,跟我解釋一下妙妙過敏和小提琴斷弦的事兒?”
“什么......過敏斷弦的,你在說什么?”
“你跟我否認(rèn)沒意思啊。我不是來聽你反駁的,我就是想知道,你究竟有沒有什么隱情。”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在還手之前,我還可以給你十五分鐘時間解釋一下。你要是有什么苦衷、隱情、冤屈,都可以說,如果合理,我會斟酌著適當(dāng)體諒一下你。”
“但是一旦過了這十五分鐘,那不好意思,我就要動手了。”
“所以,”
她微微一頓,抱臂,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寧詞,你有沒有話要跟我說?”
……有沒有什么話要說?
頭頂上方月明星稀,明天應(yīng)該是個晴天。
寧詞握緊了手里的打火機(jī)和香煙盒。
不知道是晚風(fēng)太冷還是她穿的太少,竟然微微打起顫來,整個人都瑟縮了一下。
蒔音就站在她面前。
穿著一身精致的小裙子,姿態(tài)優(yōu)雅,俯視的眼神就像是一個公主。
而自己是歷史糟污的瑪格麗特。
——有太多的話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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