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清晨,朗空。
白瓷一貼著床,眼睛盯著床頂,一幅思慮過重的沉郁模樣。原胖兒伏在他胸膛上,睡得小肚子一鼓一鼓的。
他捏住原胖兒后頸肉提到床角,還未落地,他又給提了回來,摁到自己胸前,問,“你說,我該不該告訴他?你喵一聲,我就告訴他,瞄兩聲我就不告訴他?!?br /> 原胖兒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嘴巴閉得緊。
“原胖兒,喵一聲對你來說多簡單啊,對不對,瞄一個,快點兒。瞄一個,爹給你吃好吃的,小魚干,要不要?”
白瓷一捏著它的耳朵,原胖兒一仰頭,添他的手指。
門外傳來一聲叫,“白瓷兒,我的畫兒呢?”
李陵推門,門不開。
白瓷一下床走過去,打開門,往浴室走,邊走邊說,“書房,自取?!?br /> 李陵喜得跟孝子見了爹似的,忙不迭跑過去,抓起書桌上的卷軸,一打開,臉綠了,七竅的煙冒得轟轟的。他追到浴室,扒住要泡澡的白瓷一,“白瓷一,你有病吧,你真當(dāng)我是白癡是不是?”
昨晚,白瓷一睡不著,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起來,從畫缸里翻出那幅無臉圖,在書桌上攤開,研磨提筆,不消一刻,原本沒臉的半身像被他添上了一張臉。
李陵的臉!
“十幾年的哥們兒,一起穿開襠褲的哥們兒,馬上就給你付五千萬的哥們兒,冒著被老爹垂死的危險給你付五千萬的哥們兒,你就這么對我嗎?”
“你就說像不像吧?”
李陵憋半天,“……少轉(zhuǎn)移話題。”
“沒轉(zhuǎn)移話題,真心為您著想。別急啊,你這樣想,以后,你重重重孫子一看到這幅畫就能知道他先祖當(dāng)年的英姿……?。⌒♂套?,膽兒肥了你。放手!爪子給我松開!”
李陵死抓著他腿間的二兩肉,“不給我畫兒,我讓你連兒子都沒有。”
白瓷一倒抽氣兒,“得得得,停停停,畫缸里呢,畫缸里找去。真有,沒有你找你鳳儀哥告狀去,說我坑你五千萬,啊呀!”
李陵瞪他一眼,松手前還不解氣抓了他一把,氣呼呼沖進書房。
《斗雞圖》。
李陵展圖細(xì)看,喜的眉開眼笑,心情大好,看著那坨白絨絨的小東西也格外親切起來,問,“小家伙的名字想好了嗎?”
白瓷一跳進浴桶,沒好氣道,“原胖兒?!?br /> 李陵,“圓胖兒,嘿,貼切,又圓又胖?!彼⌒拇稹抖冯u圖》往外走,“等哥們兒好消息,拍出高價,哥們兒包你一年的吃喝嫖賭,再包圓胖兒一年的小魚干。走了。”
午后,白瓷一還窩在臥榻上,手指繞著原胖兒的小耳朵,“你喵一聲,就一聲,我求你了,就一聲。想不想吃小魚干?喵一聲,我就給你?!?br /> 原胖兒扒他的手,用它的小短腿。
如此幾個來回,白瓷一放棄了,“又笨又懶,我怎么看上你了?”給了它一把小魚干,生悶氣。
門外傳來管家的聲音,“姜二公子,您這邊請?!?br /> 姜二公子?
姜原?
他怎么會來?
姜原走進來,看到白瓷一,神情微微一怔。
他和白瓷一雖然有過幾次照面,但彼此都沒有自報家門,飄香弄那晚,黃豆兒也是以李陵的名義送到他身邊的,是以,看到白瓷一,他才會有這一瞬的驚詫。
管家夾在兩人中間,不解的看看自家公子,又看看姜原,“姜二公子,您先坐,馬上奉茶。”
白瓷一捏著原胖兒粉紅色的右耳,看著姜原,說出的話卻是對管家,“鐘叔,把門關(guān)上,誰也別讓過來?!?br /> 管家覺得氣氛有些凝重,應(yīng)了一聲,躬身退去了。
白瓷一,“你找我?”
姜原,“謠言案,需要你的協(xié)助?!?br /> 白瓷一,“怎么協(xié)助?”
姜原,“給囚犯畫一張像?!?br /> 白瓷一,“現(xiàn)在?”
姜原,“現(xiàn)在?!?br /> 白瓷一后背疼了,火辣辣的,好像那晚被他撞到墻上的痛感和憋屈一股腦又冒出來似的。也罷,這種蠢蠢欲動總好過剛才不明所以的心境。
他一挑眉,一勾唇,道,“你讓我去我就去?那我也太順桿爬了吧?!?br /> 姜原淡聲道,“你可以開價。”
白瓷一,“哥哥是缺錢的人嗎?”
姜原眼神一凝。
在白瓷一看來,他這個表情有些吃癟,一向占不了上風(fēng)的老白瞬間有了翻身做主人的爽快。
白公子得意了,跑進書房,從書桌上抽出一張畫紙,另一手提筆勾出一個嘴咧到耳根、眼彎成月牙的燦爛笑臉,又著急忙慌的跑出來,一把懟到姜原臉前,道,“姜二公子,求人辦事可不是這么求的,來笑一個,笑的跟哥哥畫的一樣,哥哥就跟你出門辦事。”
姜原飄在畫紙上的視線倏地往下一墜,心底恍若被一只巨手突然強力掏空一般,震的他面色再次不受控制的出現(xiàn)一樣——臥榻上的小白貓懶散的挪了挪窩兒,露出角落里的小泥人。
那個泥人,他不過微微轉(zhuǎn)了一下頭,不過一個呼吸的時間。他,白瓷一,竟然注意到了!
白瓷一不知他心中所想,晃了晃手中的畫兒,繼續(xù)道,“姜二公子,笑一個沒那么難的,笑一個嘛。欸?”
姜原大步踏出屋外。
白瓷一,“……這就走了?我還沒答應(yīng)呢。”
嘴上這么說,腳卻已經(jīng)跟了出去,姜原走的很快,白瓷一走的也不慢,他道,“謠言案?你怎么能查謠言案?”
姜原一語不發(fā)。
白瓷一,“你肯定已經(jīng)知道我找你干嘛了,確定不是賊喊捉賊?”
姜原開口,“就當(dāng)我沒有找過你?!?br /> 白瓷一,“讓我回去?我偏不,我倒要看看你……”
他突然伸手探向姜原右肩,姜原側(cè)身一躲,鉗住他的手,冷聲道,“收起你的心思。”
白瓷一嘴硬,“老子非得弄清!”
姜原頭微揚,目光落著白瓷一,似在決定什么,須臾,他道,“那天晚上,你也在,你說不清的。如果要確認(rèn)你,那可是很簡單?!?br /> 兩人不約而同想到了那個場景。
——一個黑點兒落在姜原手背上,白瓷一目光一垂,瞧見了,呼吸驟停,瞳孔驟縮,夜空下嗖的竄出一聲嚇破膽的尖聲嚎叫。
白瓷一繃緊嘴巴,蹦出兩個字,“……你敢!”
姜原松開他,“地牢蟑螂很多。你還是回去吧。”
白瓷一捏著手,看看姜原,這混蛋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他的腳好像生了根,眼看姜原拐彎不見了,他一咬牙,拔腿追了過去。
城府大牢,白瓷一如臨大敵般緊跟著姜原,幾乎是貼著他往前走。城府不明所以的看著他,姜原不說話,他也不敢多問。牢房的血腥味讓白瓷一捂住了口鼻,甩著袖子左撲又打,生怕什么黑東西竄到自己身上。
囚犯縮在角落,一動不動。
城府悄聲告訴姜原,“二公子,給他的吃的喝的,都吃干凈了,吃完還哭了,興許以為是斷頭飯吧?!?br /> 姜原點點頭,靜靜的看著他。忽然,他抽出獄卒的刀刷的刺出去,刀刃擦著囚犯的耳朵釘進了墻縫。囚犯哆嗦了一下,抬頭看姜原一眼又很快垂下,可他很快又抬起,死魚一般的眼睛忽然注滿了恐懼。
“朵朵。”
這兩個字是從姜原口中說出的,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白瓷一看了他一眼。
“是你的女兒?!?br /> 姜原篤定的語氣讓城府吃了一驚,他們對這波囚犯徹夜嚴(yán)刑拷打,一個字兒都沒有撬出來,他怎么得來的這么重要的消息?
白瓷一好像知道自己的角色了,他從姜原的雷霆之勢回過神,開始耍橫,“我,肅州天才畫師白瓷一,不是我吹,一個人長什么樣,就算爺只聽一次,絕對保證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就跟照鏡子似的,一點兒不差的畫出來?!?br /> 囚犯的眼角肉在抖。
這人聽過自己的名號。白瓷一繼續(xù),“朵朵是吧?放心,這倆字兒爺一定會在畫像上標(biāo)的大大的,保證大老遠(yuǎn)的不仔細(xì)的老眼昏花的都能看見。然后全城張貼?!?br /> 說最后四個字時,白瓷一有種王金附身的錯覺——陰狠歹毒的只靠威脅都能讓人乖乖聽話。
囚犯抱腿埋頭,身子在抖。
姜原很滿意,他想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但面上沒有表露分毫。白瓷一這個人太聰明,觀察力太強,他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白瓷一又道,“我大概這么猜的,你聽聽哈,畫像貼出去,你寧死也不肯說出的幕后指使看到了會怎么想?會不會認(rèn)為你出賣他了呢?這種人一般都是一根筋,一定會這么認(rèn)為。一旦他這么認(rèn)為了,你的女兒,還有別的什么人的小命兒,你們一家是不是得到閻王殿聚餐了?啊,是不是?”
囚犯發(fā)出嗚咽的哭嗦。
牢房的味道實在是太臭了,那不明的黑色物體讓白瓷一頭皮陣陣發(fā)麻,他拉著姜原往外走,“還跟他墨跡什么呀,走,我畫,你們貼,一會兒就完工。犄角旮旯的全貼滿?!?br /> 囚犯猛地?fù)渖先ィブ畏磕局?,驚恐道,“我說我說,你們保護我妻兒安全,我就說?!?br /> 這……滿打滿算不過一口茶的功夫。
城府驚的目瞪口呆。
囚犯交代了幕后指使的住處和聯(lián)絡(luò)方式,城府立即帶人捕殺,但他們還是去晚了一步,那人被殺的干凈利落,身上有西涼的付印。
線索就此中斷。
城內(nèi)謠言一夕之間煙消云散,趙映真慶幸之余,不得不再次嚴(yán)加提防姜原。她召來藍(lán)衛(wèi),問,“理出頭緒了嗎?”
藍(lán)衛(wèi)垂首道,“老祖,姜原每去一處,周圍都有很多人說很多話,消息很雜亂……”
趙映真冷冷打斷他,“就是說還是不知道姜原這些日子在城內(nèi)晃悠什么?”
藍(lán)衛(wèi)的頭垂的更低,“也也不是,只是……”
趙映真叱道,“說!”
藍(lán)衛(wèi)道,“……有幾次跟丟了?!?br /> 趙映真胸腔的怒火一下子竄到了頭頂,“沒用的東西,滾!”
藍(lán)衛(wèi)沒滾,又小心道,“老祖,有一次跟丟他是在周大人的府邸周圍,前兩天聽說,周大人呢家里遭了賊,不知是不是他干的?!?br /> 趙映真若有所思,“丟什么東西了?”
藍(lán)衛(wèi)道,“應(yīng)該是沒什么重要的,沒聽到周大人報官?!?br /> 夜色,泛青。
姜原被城府恭恭敬敬送到府門,城府卻還沒有讓他走的意思,思忖再三,小心問道,“姜二公子,那個‘朵朵’您是怎么探到的消息?。俊?br /> 姜原平靜道,“他自己說的。”
一天兩晚,一片死寂,長時間的嚴(yán)刑拷打讓囚犯已分不清是生是死,呢呢喃喃,混混沌沌。他自己都不知道這道關(guān)鍵線索,是他自己說出的。
丟下這句話,姜原提步就走,白瓷一跟在他身后,兩人一前一后,走的都不快,經(jīng)過小紅門,穿過甜水街,再往前就是肅北王府。姜原一直沒回頭,是鐵了心的想讓白瓷一自退。
“姜原!”
白瓷一忍不住叫了一聲,幾步到他面前,四下看了眼,放低聲音,把憋了一天的話說給他,“姜二公子,昨天的拍賣,是有人想找許先生行蹤而設(shè)的局。你……小心點兒?!?br /> 姜原的臉……像死人一樣,毫無波瀾,在白瓷一看來,這么重大的事,在他眼里興許不過是發(fā)絲兒落到了湖面,連個波紋都蕩不出來。他自覺討了個沒趣,算了,誰讓自己上趕著說呢,既然說完了,那就走唄。
他訕訕的往回走,走了幾步,回頭,和姜原的距離越來越遠(yuǎn)。
白瓷一忽然就不高興了,不指望你說謝謝,好歹給個反應(yīng)啊。他又走了兩步,嘴巴不受控制的擠出兩個字,“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