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應(yīng)聲而起的藍(lán)衛(wèi)刷的把姜原圍在中間,提刀試探上前,姜原神色未變,手指一翻,趙映真身側(cè)矮幾上的翠色茶盞砰地一聲成了粉身碎骨。
姜原緩而有力道,“我想殺你,易如反掌?!?br /> 茶盞成了趙映真的替死鬼,饒是她見慣了血腥殘酷還是被他突如其來的一招驚出了駭色,捏緊的手心滲出一層濕汗,在此之前,建議她以“勾結(jié)阿塔潘嫌疑未清捉拿下獄”的周知春也是一臉驚愕的死灰木然。
姜原冷冷道,“這是最后一次。我,還有我的人,都不是你能招惹的!”
丟下這句話,姜原轉(zhuǎn)身,大步離去。
痛楚堵悶的回憶久久占據(jù)他的心頭,離開壽春園時,他眉目深沉,面寒若霜,連帶著周邊空氣都成了寒冬臘月的悚然刺骨,所過之處的丫頭小廝及至鄧春和他的幾個兵皆驚懼心悚。
看到白瓷一時,他猝然止步,然而面容卻沒有身體那般反應(yīng)迅速,殘留了不少從壽春園帶出來的怒沉殺意,白瓷一看的心頭一跳,意在點醒他似的道了一聲,“姜原?!?br /> 姜原怔忡之下側(cè)了側(cè)臉,再看向他時已經(jīng)恢復(fù)成往日的清冷模樣,聲音卻是柔和的,道,“這么晚怎么還來了?”
白瓷一下意識看了眼手上的藥箱,“我想著,你還是泡了藥浴再睡比較好?!?br /> 姜原道,“我真的沒事?!?br /> 見他言之鑿鑿、油鹽不進(jìn)的沒有半點兒配合的打算,白瓷一只得把腹誹變成明誹,“我又不瞎,你又不是銅皮鐵骨,沒事?那叫沒事?”
說著翻了個“我非常有理”的眼神給他就朝溪蘭苑走,輕車熟路的推開了小廚房的門。姜原望著他的身影靜靜出了會兒神,須臾,嘴角微微提起了一個弧度,正要跟過去時,身后傳來一聲驚喜欲泣的呼喚,“阿原?!?br /> 姜原回身看到了提著裙角朝這邊急走的姜陌,也許是夜色太深,也許是焦灼急切,她雅白衣袍下的身形尤顯單薄脆弱,他連忙迎過去,接住險些踉蹌摔倒的女人,出口叫道,“姐姐?!?br /> 姜陌全然不顧凌亂狼狽,只看著姜原,上上下下仔仔細(xì)細(xì)的確認(rèn)了一遍又一遍……
自姜原忽然消失后,姜陌便陷入日日不安中,一方面她不停地麻痹自己阿原肯定是遇到了什么急事,來不及跟自己打招呼,用不了多久就會回來。但另一方面,祖母對阿原的恨意又時時沖破姜陌苦心鍛造的自我安慰,一刀一刀凌遲著她。
姜原回來時,她正陪著姜潤讀書,一聽了他來還直接去了壽春園當(dāng)時就坐不住了,只不過,往日里姜潤半個時辰就能讀完的書今日耗了近一個時辰才完事。待姜潤一合上書,她迫不及待跑出了瀟湘庭,絲毫沒注意到姜潤眼中的怨毒。
遠(yuǎn)處站著桃子,警惕的張望著壽春園的方向。
姜陌從袖袋里摸出一個錢袋塞到姜原手里,“這些銀票你拿著用?!彼苹亟€回來的手,語氣強(qiáng)硬,“我沒有用錢的地方,你拿著。”
姜陌有一種強(qiáng)烈的感覺,姜原這個時候回來,百分之一百是要跟祖母宣戰(zhàn)了,這對祖孫持續(xù)近二十年的恩怨情仇最終還是被捅破了誰也沒當(dāng)回事的那層窗戶紙,開始兵戎相見、你死我活。
一個是她尊敬的祖母,一個是她心疼的弟弟,夾在中間,姜陌窒息難復(fù)。姜原低頭看著手中的錢袋,黑色綢緞殘留的絲絲溫度傳進(jìn)了他的手心,他終是沒有忤了她的好意,掌心一收,笑道,“謝謝姐姐?!?br /> 姜陌很快就走了,像一陣風(fēng),直到她身影再也看不見,姜原才走回溪蘭苑,推開屋門,一陣藥香混合著熱氣迎面撲來,白瓷一正往浴桶里放各色藥材,聽見開門聲,看了他一眼,道,“溫度剛好,你把衣服脫了,進(jìn)來泡一泡?!?br /> 姜原手里還捏著姐姐給的錢袋,聞言,他沒再拒絕,解了衣服走過去,等白瓷一放好藥材再次看向他時,他已經(jīng)光裸了上半身,布滿傷疤的強(qiáng)健胸膛再次撞進(jìn)他的眼里,還是讓他不可抑制的痛了,低聲道,“要泡半個時辰才有效,我?guī)湍憧粗鴷r間?!?br /> 說罷,他就走了出去。
姜原坐進(jìn)浴桶里,一開始還時不時朝外看幾眼,聽著外面的動靜,后來,水汽上涌,藥效襲來,他數(shù)日積聚的疲憊乏累便像開閘的洪水奔騰翻涌著把他包圍了,等白瓷一拿著干凈衣服進(jìn)來時,他已靠著浴桶壁睡得酣然平靜。
白瓷一注視著這張臉,被他傷勢竄起的擔(dān)心莫名的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安然饜足、無欲無求。
他輕輕走過去,伸指試了下水溫,水有了涼意不宜再泡,他張了張嘴,已到舌尖的話咽回腹中,觸了涼水的指尖鬼使神差的移到姜原水潤的唇邊,只輕輕碰了一下便像被火燎了似的收了回去。
姜原睫毛顫了下,緩緩睜開眼睛,不是因為意外的警醒,而是睡意朦朧,看到臉頰微紅的白瓷一時,他動了動身子,歉聲道,“抱歉,讓你等久了?!?br /> 白瓷一轉(zhuǎn)身把衣服放在旁邊的桌子上,“趕緊出來擦干凈,把衣服穿上?!?br /> 話音未落,他就又走了出去。
等姜原穿好衣服走進(jìn)內(nèi)廳時,白瓷一已經(jīng)收好藥箱,對他道,“時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姜原嗯了一聲,沒有留他的意思。
白瓷一心里有點兒小失落,但話已出口也不好再改口,便提了藥箱,往外走,走了兩步,回頭,看到跟著他出來的姜原。
白瓷一,“怎么了?”
姜原,“我想出去走走?!?br /> 姜原拿過白瓷一手上的藥箱放在一邊,徑直往前走,白瓷一有些怔愣的哦了一聲,旋即快樂溢滿胸腔,幾步跟了上去。
街上很靜,一連走了數(shù)條街都是如此,死一般的沉寂,完全沒有戰(zhàn)前的繁華喧囂、熱鬧煙火。
鄧春勝仗的余韻不會持續(xù)太久,從百姓緊閉房門、足不出戶,盡可能防著敵兵破城、燒殺搶掠的自保中就能窺得一二。
白瓷一不由得想起剛才姜原滿臉怒沉的殺意,很想問問他,既然已經(jīng)走了,為什么還要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回來。
姜原俊朗的側(cè)顏看不出任何情緒,直到東城門被守將孫和毫不客氣的大嗓門喊了一道“前線重地,無老祖手諭者不得靠近”才堪堪有了異色。
孫和這個大老粗是堅定的趙映真一派,對姜原覬覦世子之位的不軌惡行早有所聞,今日見他把自己當(dāng)個人兒似的“探查軍情”,恨不得抽刀把他打死,只這么一聲獅吼,就真真覺得是愧對元壽老祖對自個兒的重用提拔,他又吼了一聲,“看什么看,找打?。 ?br /> 姜原止步,轉(zhuǎn)身離開。
白瓷一莫名不解,卻又莫名知道姜原在做什么,一種不太好的預(yù)感爬上心頭。
行至北橋街時,他們看到遠(yuǎn)處一個瘦小的人影兒,那人影兒也看見了他們,約莫原地站了一口茶的功夫,興高采烈的跑到他們跟前,一臉褶子褶的更厲害,沖著姜原叫,“二公子?您回來了?”
白瓷一正想這人是誰呢,姜原卻像見了老熟人一樣淡笑一下,道,“嗯。這么晚了,章大人怎么還沒休息呢?”
此人正是當(dāng)日在姜澤世子冊封典禮上為姜原說話的章五厘,他難為情地摸了把稀疏的頭頂,不出聲的扯了一個干笑,“嘿,被房東趕出來了,反正我也睡不著,也不著急找房子,就隨便溜達(dá)溜達(dá)?!?br /> 這么一說,他背上的確背了一個扁扁的包裹。
姜原要解錢袋,卻摸了個空,衣服是白瓷一給他準(zhǔn)備的,他又出來的急,竟是忘了系錢袋,白瓷一已經(jīng)解下自己的,姜原很自然的接過來,交到章五厘手上,“章大人,先拿去應(yīng)急吧?!?br /> 章五厘不由得多看了白瓷一幾眼,沒推辭,低頭從錢袋里拿了些碎銀子又還給姜原,喜瞇瞇道,“五兩就夠了,欸……六個月,六個月我就還給你?!?br /> 姜原也不在意,笑了笑,“不當(dāng)緊。”
這人得了幫助竟然沒有一點兒客套推辭,他……白瓷一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睜圓了一圈,問,“你是家住北橋街35號的章五厘?”
章五厘一愣,“是啊,怎么,我也欠您錢了?”
白瓷一趕緊擺手,“沒有沒有?!彼t疑了一下,把那日姜原溪蘭苑圍殺后重傷昏迷時,姜桓讓他去找章五厘的話說了出來。
聽聞此言,姜原十分詫異,一方面,他雖然知道白瓷一為自己做了很多,細(xì)致到何處卻是不知道的,另一方面,章五厘只是王府的一個幕僚,不懂救人看病,姜桓何故要讓白瓷一去找他呢。
許是看出了姜原心底的疑惑,老頭兒捋著下巴上的山羊胡,呵呵笑道,“若是這位公子當(dāng)時來找我了,我就是拼了老命也得把二公子救回來?!?br /> 姜桓怎么會救自己,若不是他,自己又何嘗會淪落到需要人救治的地步。姜原嘴角浮起一絲哂笑,顯然是不信。
章五厘把他的表情看在眼里,一拍大腿,要跟他說什么,一扭頭看見一旁杵著也等著聽答案的白瓷一,便有些不可對外人言的沖姜原使眼色,姜原卻道,“這位是我朋友,章大人但說無妨?!?br /> 章五厘是姜桓的幕僚,如今一看雖不是十分倚重卻又有著某一方面的信任,他或許真有什么不能讓自己聽的王府秘聞,白瓷一自覺的腳都挪了一步,一聽姜原的話,胸腔倏地一陣滾熱。
章五厘也沒再說什么,四下張望幾眼,確定幽深寂靜的巷子連只螞蟻也不見時,湊近一步壓低聲音,道,“二公子,我猜,王爺屬意的世子人選,是您?!?br /> 他高深莫測的看了姜原一眼,姜原卻有一層比剛才更難置信的神色。
章五厘接著說,“本來我也不知道,但那次墨城平叛我反對您去時,一屋子的人都用詫異的眼神看我,我想著興許是我在冊封禮上說的話頭兒鬧下的,也沒在意,但冷不防的我就瞥見王爺……”他臉色一駭,用了句頂沒文士修養(yǎng)的話,“那真是想打我一頓呢,我歷時就琢磨出味兒了,二公子,王爺是想讓您去戰(zhàn)場歷練的!”
姜原面色淡漠,對章五厘歌功頌揚(yáng)一心為子的“父親”沒有任何情緒。白瓷一心中剛退下的不詳預(yù)感則又跳起,催道,“章大人,您能再說明白點兒嗎?”
章五厘知道姜原不會輕信,便順著白瓷一的話繼續(xù)道,“您想想,我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老頭子,憑啥就混到能參加大公子世子冊封禮的份上了,那可不就是王爺暗中提拔的嗎。我這個人說好聽點兒叫明察秋毫,說難聽點兒就是‘老頑固’‘認(rèn)死理兒’——是不是‘二公子’都得查清身份,墨城戰(zhàn)事那么急,沒經(jīng)驗的就是不能去,如今想來,這哪是王爺在提拔我呀,分明是給二公子您重返肅州鋪路吶?!?br /> 白瓷一問,“回肅州,跟世子位,沒有必然聯(lián)系吧?”
章五厘道,“這位公子要這么想也沒錯,不過老頭子我可是非常相信自己的判斷的。”頓了頓,似乎對于他有知遇之恩的姜桓的感激,嘆惋一聲,“不過,以王爺?shù)牧?,他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br /> 以王爺?shù)牧觥?br /> 姜原恍如一把利劍直刺心頭,目光不由得森然怨恨了許多。章五厘卻沒注意,還在絮絮叨叨,“二公子,不管出于自保還是別的,您都該有所準(zhǔn)備了,總不能辜負(fù)……”
姜原冷聲打斷他,“章大人的話有些出格了,今晚就當(dāng)我們沒見過吧。”
章五厘習(xí)慣性半張的嘴巴吧嗒一下閉緊,肚里不由得一懼——這翻臉的威嚴(yán)倒是一脈相承。他趕忙伏了伏身,丟了句“銀子老朽會準(zhǔn)時還您的”就走了。
姜原的臉色不太好看,章五厘走了好一會兒,他還在原地站著,微微蹙起的眉頭招顯了他內(nèi)心隱忍壓抑的掙扎。
白瓷一亦是,只是他向來不習(xí)慣隱忍,過了會兒,輕聲道,“姜原,你回來當(dāng)真是為了……”
奪權(quán)嗎?
可你分明說過對那個位置不感興趣的!
這個節(jié)骨眼上回來,不論你做什么都會引起趙映真的猜忌,整個肅州都是她的人,你很危險,你不知道嗎!
姜原用染了些許凄然的目光看著他,過了很久才無波無瀾的說著,“太康十五年七月初七母親去世,至今整整十年,十年間,他一次都沒去看過她。賈銀帶兵圍攻溪蘭苑,他不問不信,就要把我押入死牢。出征前,為保趙氏無虞,逼我離開肅州……”他動了下泛紅的眼角,“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也記得我說過什么,但是現(xiàn)在,我要食言了!”
白瓷一內(nèi)心一顫。
若肅北王探望已故王妃,勢必會有人懷疑他此舉的目的是扶姜原、棄姜澤,哪怕明知賈銀是栽贓陷害,他也只能像當(dāng)初以章五厘之口留姜原在肅州那樣,先把他安置在牢房里,至于能否翻盤全在他自己,及至后來,他接到盛都戰(zhàn)況以后,為凝聚軍心,平定叛亂,勢必會選擇干脆利落切掉姜原,以保大局。
姜原心里是知道的。只是,原諒,從來都不是幾句話的事。
他溫柔的回視他,輕聲道,“你做什么我都會幫你。我想幫你?!?br /> 姜原一怔,笑著低了下頭,他心里明白的很,像他這樣無權(quán)無勢無兵馬的人要想在權(quán)傾遮天的趙映真手里強(qiáng)奪,只會兩敗俱傷,給阿塔潘之徒以可乘之機(jī),他還沒有急切到這種地步,趙映真也不會給他任何機(jī)會,但白瓷一這份心意卻無法忽視,他動容一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