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姜原目色一沉,轉身看著身后緊閉的城門,歷經方才的插曲,離開白瓷一時內心難以分辨的那股情緒逐漸清晰。
他降心相從的活了十八年,能忍則忍,能退則退,只求保全性命,只求為母親討回一個公道??山Y果呢,敵人變本加厲,毫無收斂,公道被碾壓深淵,成了烈日下搖搖欲知的薄冰,他的努力成了違心賣命,而白瓷一……
他捏緊了手心。
城門之上,“肅州”二字威逸狂狷,即使被黑夜籠罩也異常奪目,震人心魄。三日后,這座從未遭受過戰(zhàn)火荼毒的城邦將被宿敵阿塔潘圍攻,它不再寧靜祥和,它會尸橫遍野。戰(zhàn)爭的確殘酷,殘酷又如何,姜原仰頭望著,面容至冷至硬,心底卻燃起熊熊烈火,他期待,這次重新洗牌的絕佳契機。
前方客棧。
姜原挑了一匹快馬,朝盛都方向疾馳,一天后的深夜,在六道灣碰上安營下寨的阿塔潘軍隊,黑壓壓的一片,一眼望不到頭,他凝思片刻,握住劍柄,正欲沖進敵陣時,身后忽然傳來一聲低呵,“你想送死嗎!”
沈岸!
他竟然悄無聲息的出現在他身后!
猶如毒針直插喉嚨的震驚瞬間裹挾了姜原,他猛地回身,利劍出鞘刷地擊向沈岸,雙目幽暗,面容森然,“你跟蹤我!”
南城門下,沈岸把話說給姜原后并未走遠,而是隱在黑夜里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他想到姜原有去探查敵情的可能,但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在極短的時間內打定了孤身闖敵營的瘋狂念頭。
沈岸放緩語氣,“阿塔潘穿過西北山區(qū)直擊姜氏腹地,士氣正盛,這個時候,若能出其不意重創(chuàng)他們,于肅州而言非常有利。姜二公子,我理解你的打算,可恕我直言,你一個人的力量太微不足道了,還是先退一步,再圖良策?!?br /> 姜原目色更深,一股不大不小的火氣彌漫周身,道,“我做事自有分寸,無需你來提醒。”
沈岸寸步不讓,“我不能讓你孤身犯險!”
他說的很認真很嚴肅,好似姜原的生死是他人生里最大的一件事,被不知道的人聽了去,還以為這兩個人有什么淵源牽絆,一方一旦出事,另一方立刻就會陷入生不如死的痛苦。他摁著刀柄的手動了下,意圖非常明顯——若你一意孤行,那我定會抽刀阻攔。
姜原微瞇眼眸盯著他,想起那日他堵門逼自己去見姜陌的一幕,半晌,忽然道,“你認識我姐姐?!?br /> 這句話肯定篤定,轉的毫無征兆,沈岸像突然被人當街扯掉遮羞布一樣,面容陡然一僵,眼神閃躲,原先的正襟危肅蕩然無存。
果然如此!
姜原刻薄道,“如果我不是姜陌的弟弟,如果姜陌不是肅北王府的人,如果你還有別的辦法能取悅她,那么今天,你我絕不是現在的立場。”
沈岸抿緊的嘴唇顫了一下。
姜原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可她,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
當你恨不得把心都挖出來、把命都搭進去為對方做事時,對方卻根本不知道有你這么一個人,在姜原看來,殺傷力堪比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剛從賊窩里逃出來又被抓回去凌辱的絕望,更不消說,他一刀狠似一刀扎的毫不留情。
沈岸多少有些閱歷,短暫的失態(tài)后很快就緩了過來,面容浮現一種“我自負她她無過”的落寞淺笑,輕聲說,“我知道?!?br /> 知道,還心甘情愿?
姜原錯愕的神情不自覺閃現,懷疑的看著他。
沈岸坦然迎著他的審視,心平氣和,道,“姜二公子,阿塔潘軍隊最慢兩天后也能兵臨肅州城下。時間緊迫!”
姜原的反擊被他當成了孩童無理取鬧的惡作劇,輕易化解,這個男人真是油鹽不進,頑固不化,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他眉心倏地一沉,眸底瞬間涌出怒火,此時此刻,哪怕只有頭發(fā)絲般細微的火星,姜二公子都能親自教教你,什么叫“引火上身”“頃刻燎原”。而沈岸,這位巨大的火種卻依舊站的穩(wěn)穩(wěn)當當,面容平和的讓你沖他發(fā)火都覺得是自己沒事找事。
終于……姜原重重的吐了口氣,砰地一聲把劍插回劍鞘,問,“你還知道什么?”
沈岸不急不緩,“阿塔潘帶兵十五萬,肅州兵力,三萬?!?br /> 姜原臉色驟變。
拋開這些,既然阿塔潘敢直擊肅州,必然有充足的兵力牽制盛都和汾城。太康五年,他鼎盛時期進犯盛都時,總兵力也不過二十萬,如今牽制兩城后還有十五萬兵力,那他到底暗中策反了多少城邦,墨城是一個,蒼梧也是一個,丹陽城……
姜原后背陣陣發(fā)涼。
他凝思片刻,問,“你有多少人?”
沈岸知道他的意圖,道,“加上我,五個。半個時辰內可以全部召齊?!?br /> 他毫不掩飾的表達對姜原內心想法的洞察,讓姜原生出一股抵觸和警惕,他別有意味的看了他一眼,道,“半個時辰后,此地匯合?!?br /> 沈岸仍然坦蕩,朝他點了下頭,轉身離去。
姜原在夜色的掩護下迅速逼近敵陣,敵陣綿延數公里,夜防哨兵精神抖擻,一組一組的巡邏,睜圓了眼睛四下掃視,姜原并未過多停留,而是以極快的速度繞著阿塔潘的行軍布陣探了一圈,做完這些后,他回到跟沈岸約好的地點。
沈岸的同伴已經到位,四個高壯的漢子,其中一個略胖的寸頭看見姜原就激動了,“俺……”
沈岸冷靜的一伸胳膊擋下寸頭,對走近的姜原,道,“二公子,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您盡管吩咐?!?br /> 姜原的目光從他們身上一一看過,除了寸頭難掩興奮、想跟他套近乎又苦于被阻斷機會的委屈憨憨外,其余三個皆是沉穩(wěn)冷戾,目光如炬。
姜原道,“辛苦諸位?!?br /> 寸頭終于逮著開口的機會,馬上道,“不辛苦,你吩咐?!?br /> 姜原看了他一眼,沒作聲,低頭用劍鞘在地上劃了一道,又在這道線中間靠后的位置左右各劃出一道短線,點了尾部、兩翼和頭部四個點,對眾人道,“以點打陣,一刻鐘后,撤回?!?br /> 寸頭皺眉看著地上的圖,“四個點,六個人……”他抬頭看姜原,討好的說道,“二公子,俺跟著你唄,咱打頭陣,行不?”
姜原細細的看了他,點頭道,“嗯。”
寸頭喜的無聲嗷了一嗓子。
沈岸道,“兩翼各一個,那我和景鴿負責打尾。”
被叫到名字的景鴿粗聲道,“行?!?br /> 六人分開,像離弦的毒箭直插目標,寸頭跟著姜原警覺地亦步亦趨,表情超級嚴肅。姜原并未立即沖進敵陣,寸頭著急疑惑又不敢催。
靜等了一會兒,敵陣發(fā)出了撕破黑夜的厲聲警哨。寸頭眉頭挑起,拱成八字,興奮道,“打起來了,二公子,打起來了?!?br /> 姜原一道目光把寸頭掠成了啞巴。
六道灣地勢平坦,不易設伏,阿塔潘就是看重這一點,才讓大軍在此暫歇,尾部和兩翼突然遭到襲擊,他猶如迎面被人吐了口濃痰,又驚又怒,憤而沖出營帳,險些被幾匹受驚的馬撞翻。
這些馬身上綁著燒起的稻草亂跑亂踢。阿塔潘抽出佩刀,一刀砍斷一匹馬的脖子,大喝,“滅火!護住糧草!”
遠處,火光沖天。
寸頭急死了,小聲央求,“二公子,咱能打了唄?”
姜原聚目盯著起火的方向,冷戾的眼眸暗沉——火勢滅下去的速度比他預想中的要快,他緩緩提手,等更遠的更撕厲的一聲警哨響起后,手指往左前側一點,沉聲道,“上。”
寸頭渾身的血都燒了起來,嗖的一下沖進了敵陣。
姜原打點右側。
敵營炸裂。
一刻鐘后,六人在離阿塔潘陣營五百多米的空地匯合,除了寸頭臉上掛了點彩外,其余人完好無損,姜原抱拳道,“這次,多謝諸位了?!?br /> 寸頭難掩亢奮,道,“二公子,俺知道你,俺看好你?!?br /> 沈岸剛要阻攔,景鴿抬手呼了他一巴掌,轉而對姜原道,“他叫景三,有次執(zhí)行任務時,被王府的一個藍衛(wèi)盯上,差點斷了一只手。二公子回肅州當日,以一己之力對抗數十藍衛(wèi)而毫發(fā)無損,他就佩服上您了。”
寸頭連連點頭,“佩服佩服,五體投地的佩服?!?br /> 姜原看向沈岸,冷戾的面容有些微的諷意,意思卻是很明顯,這位冒充王府護院,在眾多藍衛(wèi)的監(jiān)視下來去自如、數日不被發(fā)現的臭石頭才是高手中的高手。
沈岸知他意,避開他的目光,對景鴿道,“先帶他們回去吧?!?br /> 景鴿點了下頭,朝姜原抱拳拜別。其余人皆是如此。
再次只剩了他們二人。
姜原問,“你猜我現在在想什么?”
沈岸想也未想,“收服景鴿,培植自己的勢力?!?br /> 姜原心底的不快又蠢蠢欲動,握著劍柄的手緊了緊,想說什么終究是咽了回去,朝前走了幾百米,找到被他綁在這里的馬,翻身上去,策馬疾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