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他走過去半蹲下身,拿掉蓋子,看到一個白色藥盅,他的手不受控制的伸了過去,觸到盅體,藥的溫熱慢慢傳進手心。
明明只是很細微的感覺,明明只是不痛不癢的話,明明說話的人是他打定主意不再見的……但此時此刻,他卻有種脫胎換骨的恍惚,事不關己的陰冷漠毒竟也奇跡般的有回暖的跡象。
片刻后,他出現(xiàn)在了南園門前。
管事兒的一看是他,被劍重擊過的脖子就疼得后背發(fā)涼,忙點頭哈腰的迎上去,“二公子,今日來有何貴干吶?”
姜原冷冷道,“找肅北王?!?br /> 管事兒的面露難色,“王爺在呢。不過,老祖也在。您……要不一會兒再來?”
姜原今天沒拿劍,就算拿了,大不了就再挨一下,總不會小命不保,飯碗不保,但萬一讓他進去惹怒老祖,那自己這條小命輕飄飄的就去見閻王了。
上次姜原那一劍著實讓他筋骨寸斷,他把臉弄得跟死了全家似的,緊趕著又補了一句,“老祖一走,我馬上通知您,行不?”
姜原面無表情的睨了他一眼。
管事兒一時沒堤防他能瞬間切換出來毫無溫度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殺意,腦子一卡,周身的汗毛一炸,身體很誠實的像失禁一樣哆嗦了起來,一側身,結巴道,“請請請——”
管事兒的貓著腰一路小跑,一口大氣兒都不敢喘,到了后院議事廳,他把腰壓的更彎,低聲求道,“二公子,您給小人條活路,自個兒闖進去吧。”
姜原仰頭看著“議事廳”三字的門匾,漠然的臉上沒有任何變化,他提步上前推開了議事廳的門。
議事廳內,除了姜桓和趙映真外,還有周知春、姜澤、賈銀以及三個武將,周知春正說著什么,眾人表情嚴肅,廳內氣氛凝重,乍然看到姜原,這些人像紛紛被下了蠱似的,齊刷刷的盯向他,就連一向不喜怒形于色的周知春都訝異了兩瞬間。
那三位武將在姜澤的世子冊封大典上,對這位騰空出現(xiàn)、逃亡十年、以一當十的姜二公子印象極深,見他貿然闖進來,心里不約而同打起了鼓。除了姜澤是先驚后喜外,其他人紛紛按照各自立場很快就帶上了該有的面具。
賈銀率先喝問,“你勾結阿塔潘的嫌疑還沒洗清呢,竟敢擅闖議事廳!”若非頂頭壓個姜桓,他下一句必然是,“來人,拿下!”
他抱拳向姜桓,義正言辭的為肅州安危發(fā)言道,“王爺,此人突然闖進來,必然是聽到了周相國的話,咱今日的機密很有可能被他泄露出去,王爺,奴懇請您下令,把此人收押入監(jiān),嚴刑審問?。 ?br /> 無人附和。
一片死寂。
這番能把地板按照他說出的字數(shù)砸出洞的鏗鏘有力很奇怪的虛無縹緲了。他似乎忘記了,他的身份。
賈銀早年以販賣胭脂粉黛起家,靠著獨家秘制玉脂膏再加上腦子活絡手段廣,很快便在女人生意這一塊站穩(wěn)了個腳跟,一個偶然的機會,得到了趙映真的青睞。
站在擁有巔峰權力的女人身邊,他很快就不滿足了,得知趙映真的眼中釘是住在西蘭苑的原溪月母子時,他耗費巨大財力雇人挖清了原溪月的前因后果,并最終造成原溪月的死亡。而后數(shù)十年對姜原的追殺,也是他不遺余力的出謀劃策。
如今,他終于跨進了象征權力中心的議事廳,一時間,不僅忘記了身份,還忘記了他和趙映真深度捆綁的關系——即便趙映真“嗜殺親孫”的心思不是秘密,她也不想被人明目張膽的說出來,尤其是在議事廳這種場合——周知春、三個武將的身份地位威望都比賈銀高的情況下,他一開口,別人會怎么想!
在理的事情也會變成滿足私欲的嗜殺陰謀。
賈銀額頭冒出一層冷汗,膽戰(zhàn)心驚的偷看了趙映真一眼,縮了回去。
趙映真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若無其事。
廳內的氣氛詭異起來。
姜澤不自在的斂起喜色,動了動在凳子上坐了很長時間的屁股,有些難耐的看向姜原——這個時候,你來干啥,找打嗎?
姜原目不斜視,完全沒有受到賈銀的影響,穿過僵成冰坨的空氣,只盯著姜桓,冷冷的說了四個字,“墨城有變。”
依然……
無人附和
一片死寂。
沒有一絲一毫平地炸雷的反應。
只有賈銀難得的只用嘴角表達了一層不屑的哂笑。
墨城、黃斌、叛亂、瓜分這些壓的姜原輾轉躊躇、甚至勾出他心底陰暗的陰謀,這些人竟然已經知道了。
姜原聽到自己微微促起的心跳聲,跳的雜亂無章,配合明里暗里的嘲諷,肆意踐踏他的尊嚴,他就像被扒光衣服懸尸城門的賊犯,眾目睽睽、指指點點下,有人揚起滴血的鞭子對他一頓狂抽后,警示眾人——看吧,這就是太把自己當個人的下場。
姜原眉心微動。
——你到底在妄想什么!
他轉身就走。
此時,一直沒有開口的姜桓忽然道,“等等。”
趙映真的眼角倏地一動,捏著茶盞的手也停下,不動聲色的等著姜桓接下來的舉動。姜桓卻離開主位走去姜原面前,道,“你跟我來?!?br /> 趙映真捏著茶盞的手陡然一緊。除了周知春外,其余的人都把極其不可思議的目光投到了姜桓身上。
姜桓渾然不覺,走出議事廳,走出南園,一直走到湖邊才停下,他背對姜原,沒有說話,沒有表情,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看起來就像一尊飽經世事、沒有滄桑卻滿腹孤寂無人訴說的雕像。
姜原跟他保持了三米的疏遠距離,議事廳的恥辱被他粗暴地捏成一團,塞進心底那個陰暗的角落,他冷冷凝視著姜桓的背影,聲音里有股淡漠的火氣,道,“你終于想起來問我,為什么要回肅州了嗎?”
姜桓收回視線,道,“如果沒有那晚發(fā)生的事,我會跟所有人一樣,認為你回來的目的就是搶回世子的位子,搶回屬于你的一切??赡翘臁?br /> 他耳邊再次響起姜原那晚的怒吼。
——我努力了這么久,期盼了這么久,在你心里都比不上一個狗賊的三言兩語?肅北王,你真的是我母親口中說的那個人嗎?我母親真的愛錯人了嗎?我們母子真的在癡心妄想嗎?
他慢慢轉過身看著姜原,“如果不是這些,那是為了什么?”
姜原漠然以視,“查清我母親的死因,還我母親一個公道……”他的喉結動了一下,戛然咽回一句話,“至于被你們當成寶的東西,我一點兒也不感興趣!”
姜桓注視著他,“還你母親一個公道,還有一句,是什么?”
姜原微微一怔,頓了頓,仰天吸了一口氣,府兵沖進溪蘭苑的那晚,這個男人的話像毒針一樣狠狠的扎在他心上。
——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押入死牢。
他眼圈細微的泛紅,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了五個字,“你不配知道!”
姜桓冷硬的面容終于有了漣漪。
姜原側了側身,別過頭,待洶涌的情緒平復后,丟給姜桓一句話,“我還有件事要辦,辦完就離開肅州?!?br /> 他轉身大步離開。
姜桓呆呆的原地站了半響,一直到完全看不到姜原,他耳邊回響的都是他咬牙切齒說出的那句話。
——你不配知道!
姜原只有十八歲,十八年的激憤、委屈、怨恨,流亡的顛沛流離,朝不保夕,他重新回來了,心心念念的都是他的母親。
姜桓不難猜處,他沒說出口的那句話到底是什么。他再次轉過身,從他站的位置,能看到溪蘭苑的一角——十年前,他曾不止一次的看到過小小的姜原趴著墻頭朝這邊看的期切模樣。
議事廳內,趙映真已經去了休息室,其余的人,除了姜澤和賈銀,個個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一動不動。
姜澤坐左二,左一是周知春,左三是賈銀,下首處的倆貨像嗷嗷待哺的雀兒似的,抻著脖子往外看,乍見姜桓一個人回來時,刷的坐的筆挺,一點兒有用信息都沒有提前探到。
姜桓走進廳內,像完全沒有被剛才的插曲打斷似的,在主位上坐定。
周知春道,“王爺,我去請老祖過來?!?br /> 姜桓抬手攔下他,凝神細思后,對眾人道,“阿塔潘隱匿了十年,這一次重搗盛都,必然是做了十足的準備。墨城異動、丹陽異動都不可小覷——相國,你留守肅州,保證各線供給。秦將軍,鎮(zhèn)守汾城,劉將軍,南下荊門,擋下丹陽。黃將軍,請你務必擋下宣城?!?br /> 被點到名字的一一抱拳應是。賈銀本來就是個旁聽的,加上剛才的貿動,此時正夾著尾巴做人。
趙映真聽到最后一句時,眉稍不由得動了下,按照慣例,黃之易一直都是在姜桓帳前聽令,很少單獨出兵鎮(zhèn)守某一城邦,眼下局勢危急,姜桓這樣做或許是看中了皇之易攻城方面的能力,畢竟宣城一旦出動,肅州將會陷入巨大的危機中。但即便如此,趙映真還是隱隱約約覺得哪里不對勁。
姜澤左看右看,見人人都有任務唯獨他還沒被點名子,早就坐不住了,蹭地站起來,問,“父親,我呢?”
姜桓的目光移到他臉上,“做我的副將,出征盛都?!?br /> 這句話宛如一塊巨石砸向平靜的湖面,頃刻間掀起了滔天巨浪,除了當事人只有一股從先鋒升到副將更能打擊敵人的單純興奮外,其余的人則紛紛擦干凈因“插曲”帶來的迷霧混亂——姜桓屬意姜澤為世子。趙映真本就沒有實體的不安也煙消云散。
出征時間定下后,眾人行禮退去。
姜桓去了休息室,點頭行禮,“母親。”
趙映真放下茶盞,頭也不抬冷冷道,“你已經掌管肅州快二十年了,的確不必再事事都向我匯報?!?br /> 剛才姜桓叫走姜原時,完全沒有把趙映真放在眼里,姜原是什么樣的人,這個時候單獨叫他會造成什么影響,他心里沒數(shù)嗎!
姜桓俯身道,“母親,這次戰(zhàn)事結束后,我會公告天下,立阿澤為世子,由他主攻蒼梧……”
趙映真掀起眼皮看著他。
“……姜原會離開肅州,永不再來?!?br /> 他把跟姜原的談話以及他自行猜測出的姜原沒有說出口的那句都悉數(shù)匯報給了趙映真。
趙映真想起了周知春對姜原重回肅州的推測,她沉默了,過了很久,才道,“如果你選擇相信他,那就……隨他去吧?!?br /> 她放下茶盞,站起來走了。
休息室只剩了姜桓一個人,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幾乎不會把鎖在心底的不堪往事放出來,最初幾年是近乎變態(tài)的用盡各種辦法刻意壓制,后面幾年,他似乎習慣了,緊繃的神經,緊繃的身體,每一天都背負著“收復蒼梧、一統(tǒng)光寒”使命前行。
現(xiàn)在,那些不愿回顧的過往毫無阻力的冒出來,像一生只有這么一次機會似的,冒的爭先恐后,此起彼伏,肆無忌憚,原溪月也好,姜原也好,他對他們的感情復雜而又能清晰的歸結為一個字,那就是恨。
如果沒有原溪月,他不會成為肅北王,不會卷入無休無止的戰(zhàn)爭,即便當初因為自己的出生造成父親進攻蒼梧失敗,那也不過是他人生中一個無法掌控的污點,他不會背上這么沉重的擔子孤獨了走了十幾年。他本該守著心愛的女人,生一兩個孩子,找一處世外桃源,平淡幸福的過完這一生的。
但是姜原,終究是他的兒子!
姜桓清楚的知道,母親把父親和大哥的死也算到了他頭上,這些年,不管母親做什么,他都不聞不問,但得知母親追殺姜原時,他心里的確祈禱過姜原平安無虞。
是以,母親終于放過姜原時,他肩上的擔子終于可以卸掉一個,他允許自己在難以承受的回憶中又孤寂的沾了一身血。
思緒的最后,是傅南佳,那個一笑就會露出一顆小虎牙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