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白瓷一繃緊的心緒再次放松,眼前這位公子,無論怎么看都是堂堂正正的的,骨子里還有股難掩的貴氣,他忽然有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慚愧,正欲為自己剛才粗魯?shù)难赞o道歉,玄錫辰卻又轉過身看向他,神情凝肅,欲言又止。
白瓷一道,“玄公子有話盡管說,不用顧忌什么?!?br /> 玄錫辰默然吐出一口氣,過了很久,才開口,道,“如果有可能,還請白公子永遠不要讓他知道‘蠻散’的存在?!?br /> 白瓷一微皺眉頭,每次說到“蠻散”時,玄錫辰不是岔開話題就是欲言又止,“蠻散”到底是什么?一種劇毒,卻不會讓人致命,它到底是什么。
玄錫辰卻沒再繼續(xù)說,他臉側清晰可見牙關緊咬的痕跡,似在消化某種難以接受的事實,最終他也再說什么,轉身走出了艙室。
白瓷一蹲在藥爐旁,一邊用小扇子煽火一邊想著玄錫辰的話,嘴里念念有詞,“毒,殺,死,不殺,不死,卻讓你中毒,為什么?為什么?……好控制?”
聯(lián)想肅北王府這對祖孫的內斗,他只能想到這個地步,可換了個蹲姿他就自我推翻了,“這頭倔驢,死犟死犟的,誰能控制的了他??!不過,他怎么一點兒中毒的跡象都沒有呢?不僅沒有還……”
他“偷窺”姜原洗澡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男人!同樣是男人!
這是老白腦子里突然冒出的咬牙切齒的念頭。
他常年習武,自認身材很棒,尤其是腹部肌肉,一直是他用來氣死李陵的法寶。可那泡澡堂子的,肩膀寬厚,胸肌如桃,腹肌分明,顏色還是他曬很久也沒曬出的古銅色。跟泡澡的一比,白大公子就是滄海中的一粟,九牛中的一毛,太陽底下的一撮小火苗,發(fā)的還是白光。
白大公子又忍不住摸自己的肚子,那感覺還是像在摸一塊搓衣板,如果非要給自己找點兒心里安慰,那只能是——這是塊新買的搓衣板!
他端著藥碗進去時,玄錫辰正給姜原號脈,他自覺的站到一邊,靜靜的等著。玄錫辰號完脈,又檢查了姜原身上幾處大傷,換了藥才從榻上站起來,笑道,“白二公子年輕身體好,恢復起來還是很快的。”
不知是不是白瓷一看錯了,他臉上的愉悅有些勉強。他只對白瓷一微微頷首,便收起藥箱離開了。
白瓷一走上前,把枕頭放在姜原腰上,讓他半躺著,自己端了藥碗,用小勺舀起吹了吹,送到姜原嘴邊,姜原的配合程度又刷新了他的認知,只見他乖乖張嘴,不喊苦不喊熱不給他甩臉色地喝完了。
白瓷一皺眉道,“你不會鬼門關走一遭,心性都變了吧?要不是眼瞎了,我,”他指著自己,“白瓷一,你恨不得一招之內就打的灰飛煙滅的白瓷一,是我在喂您藥誒!”
姜原忍不住笑了一下。
白瓷一像看到上古神獸一般咦了一聲,夸張的身子后仰,寒磣道,“都會笑了,你也會笑?咋,死人臉擺累了,想換個造型?”
姜原看著他,他臉上有強撐的倦容,“不是讓你回去了嗎?”
白瓷一怔愣了,眼睛眨了幾眨,這家伙,忽然變軟了的語氣還真讓人不適應,等他適應好了,客棧發(fā)生的一幕便不受控制的竄了出來。
——白瓷一頸間青筋跳起,“再跟著你,老子就是坨屎!”
他撓撓鼻尖,不太自然的看著不知什么地方,忽然一陣低低的笑聲傳進耳朵,很愉悅,是真正的愉悅。
可在白瓷一聽來,那混蛋是在嘲笑,肆無忌憚的嘲笑,有恃無恐的嘲笑。他的臉滾燙,身上也是,熱度久久不退,這家伙卻還是在笑,仿佛一輩子都沒遇到這么好笑的事一樣。
白瓷一蹭的抓住姜原的衣領,用力一拽,漲紅了臉道,“我就一坨屎,就想臭死你,咋!”
姜原斂了笑意,深邃的眼眸注視著他,內心復雜,他一點一點掰開他的手,道,“等船靠岸了,你就回去?!?br /> 這是命令的語氣,比平時還冷還硬,聽起來,沒有半分商量的余地。白瓷一卻道,“你倒是切換自如。如果我不呢?”
言之確確,亦不容反駁。
姜原忽然就無力了,皺眉看著他,“白瓷一,何苦呢?”
白瓷一,“你又是何苦呢?”不等姜原說話,他又接著道,“知道你這種行為叫什么嗎?你要知道你就不是混蛋了。哥哥給你科普一下,你這叫‘卸磨殺驢’‘得魚忘筌’‘鳥盡弓藏’‘兔盡狗烹’‘翻臉無情’‘穿褲子走人’?!?br /> 最后一個,聽起來怪怪的。
他站起來,“對付你這種人就得臉皮厚?!?br /> 說罷,他也不看他,端了藥碗就去了后艙。
傍晚,夕陽暈紅一片。
白瓷一靠窗坐著,姜原躺在床上,兩人誰都沒有說話,船體微微晃動,也不知要飄向哪里。
艙外,一只蒼鷹俯沖飛下又凌空而起,白瓷一來了興致,“這里竟然能看到鷹,它怎么到這兒來的,會不會沖我們飛過來,從小我就想看鷹,可北方沒有。我就想既然北方看不到鷹,那肯定能在南方看到,我來過好幾次,一次都沒見著?!贝按虿婚_,他整個人都貼到了窗棱上,“誒誒誒,朝我飛過來了,嗚呼~白瓷六,白瓷六。誒,你知不知道,鷹的視力可是人類的兩百多倍,它從那兒看我,跟我從這兒看你一樣,可近著呢。白瓷六——嗚呼——~”
身后傳來一聲低沉,“白瓷一!”
白瓷一扭頭,看著姜原微微蹙眉,忙討好道,“吵著你了吧,你要不想聽,我就不說了,等你覺得悶了,我再……”
姜原,“我不想聽。”
白瓷一,“……”得,總好過李陵那小子,不說不吭,還躲他。
夜晚降臨。
靜謐清幽。
白瓷一照例打了地鋪,頭枕著雙手,眼睛滴溜滴溜全方位運動,掃過姜原,再掃回來,掃過去再掃回來,最后盯著他不動了,他閉著眼睛,他總是閉著眼睛,過了一會兒,老白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你說,這位玄公子,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沒指望有回應——眼睛一閉,拒人千里,這個道理他懂,可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就跟那晚在客棧跟姜原大吵一架后沒管住自己的腿一樣。本來,他應該頭也不回一路向北,至此跟那混蛋老死不相往來的,可等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到了小樹林,看到一堆死人中奄奄一息的姜原。
床上的人沒啥動靜,就像沒聽見。老白的眼睛又一圈一圈的轉起,提神醒腦。枕著的手發(fā)麻,他就抽出來甩,沒等麻感消退,卻聽得了四個字,“風雅之人?!?br /> 白瓷一猛然轉頭看他,姜原還是閉著眼睛。老白嘴角不覺上揚,“風雅?你覺得風雅就風雅吧。我卻覺得他神秘。很神秘?!?br /> 他又想起了那句話。
——“如果有可能,還請白公子永遠不要讓他知道‘蠻散’的存在?!?br /> 永遠不讓他知道?如果他知道了,會如何?會比“瓊花”還毒嗎?他坐起來,慢吞吞蹭到床沿,抬手戳了戳榻上人的手背。
姜原只好睜開眼睛。
白瓷一蹙眉看著他,很久之后,才輕聲道,“姜原,我不知道你要去哪兒,要做什么,但我知道,現(xiàn)在,我不會走,你也趕不走我,就算你看不見我,也不意味我真的離開了,所以,你就讓我跟著吧。我保證,回去以后,我再也不纏著你了,好嗎?”
月光照進窗子,艙室里的一切好像披上了銀紗,顯得格外清幽。他明亮的眼眸,懇切的言辭,情真意切的流露讓姜原心頭不禁一顫,他不由地說道,“好?!?br /> 白瓷一驚喜的一下子跳起,一個打滾到地鋪上,竟然是睡著了。也難怪,從肅州到荊門,他幾乎沒沉睡過,上了船,姜原重傷,他又日夜守護,連合眼都不敢超過一刻。今晚,大概是一個多月來睡的最踏實最舒坦的一個晚上了。玄錫辰進來給姜原換藥時,他已經從地鋪滾到了艙角,束腰帶解了,外衫也脫了,趴著,睡的雷打不動。
這幅模樣讓外人看到總歸不雅,姜原歉意道,“玄公子見笑了。”
玄錫辰淺淺一笑,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白公子有福氣?!?br /> 有福氣的白公子睡了兩天三夜,姜原起夜時,這人正盤膝坐在榻前,雙目炯炯有神的看著他。
姜原,“……”
白瓷一咧嘴,“我睡不著?!?br /> 姜原和白瓷一在船上住了十天,期間,玄錫辰總是臉含笑意,號脈、換藥,還拿出自己的衣服給姜原換上,他是喜歡下棋的,經常自己跟自己下。姜原不懂棋,便受邀旁觀,玄錫辰教他,教了兩三次,一個高手一個菜雞便相坐對弈。每每這時,后艙燒飯煮藥的白瓷一都能聽到玄錫辰愉悅爽朗的笑聲。
老白有點恨,恨的牙癢癢,“有那么高興嗎?跟沒見過活人似的!”
這天,玄錫辰站在船頭,望著江面怔怔出神,船體忽然一陣極速震蕩,顛的他腳下不穩(wěn),眼看要跌倒,身后一只手撐住了他的腰,夏日衣衫單薄,那只手的溫度便傳進他的體內,灼熱的的心緒瞬間席卷全身。
是姜原。
他低頭穩(wěn)穩(wěn)情緒,道,“白二公子怎么出來了?”
姜原道,“身上的傷已經沒什么大礙了,老躺著也不是回事。而且,我也沒有正式向玄公子致謝。”
玄錫辰定定看著他。
姜原的另一只手掩在袖口下,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伸出來,掌心內有一個雕刻的不算精致,但眉眼、身形、衣著都還算完備的木偶,木偶巴掌大小,揣手站著,看起來很平靜。他道,“我小時候也經常一個人?!?br /> 他動了動木偶,意思是,至少它可以陪著你。
玄錫辰笑了,是很內斂但又很開心的那種,就像懂事的小孩收到心儀已久的玩具一樣,他接過來,正色看著姜原,道,“謝謝?!?br /> 玄錫辰邊看木偶邊往船艙走,看起來愛惜極了。
他很孤獨。
這是姜原跟他相處這么幾天后,得出的唯一結論。
十天后,姜原的傷勢雖然沒有痊愈,卻也無甚大礙。玄錫辰整個人又成了那副寡淡無欲的模樣,姜原和白瓷一下船時,他沒有道別,沒有相送,只在艙室內,望著皮匣怔怔出神。當真應了他那句話,“咱們就當從來沒見過。”
姜原和白瓷一站在岸上,目送小船漸行漸遠,等到看不見時,白瓷一揣著手,道,“他這個人怎么看都是世家公子,怎么出門在外連個隨侍小童都沒帶?”
姜原提步往前走。
白瓷一跟上,“難道他是隱居世外的高人?不喜歡人間喧囂?你說,世外高人是不是都有些小癖好?”
姜原,“也許吧。”
荊門和丹陽城之間是一片地勢復雜的山澗,兩人徒步走了三天多,才到丹陽城下,城內熙熙攘攘,熱鬧非凡,白瓷一歡呼雀躍,一步跑出七八米。
姜原卻沒跟上去。
白瓷一左右看不見人,一回頭見他還在城門前站著,便又走回去,問,“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