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 我以為他有一天會把她給我。
    我家滿門是四阿哥門下奴才。那年我還是個參將, 因父親引薦, 被四阿哥看中。康熙四十三年, 在江蘇迎接來江南籌款賑災(zāi)的四阿哥十三阿哥一行, 尚未娶妻只有侍妾的我, 第一次見到她。
    她做了小廝打扮, 清秀的臉蛋未施脂粉，安靜的跟在四阿哥身邊，更衣、洗腳，默默打點他的一切。幾日下來, 我?guī)缀鯖]有聽見她開過口，我知道她應(yīng)該是四阿哥的貼身丫頭。
    那日護衛(wèi)四阿哥十三阿哥出門，因幫四阿哥取折扇, 我折回來見她正坐在樹下洗衣服——她似乎剛洗過澡，空氣里一種淡淡的芬芳, 半濕的長發(fā)披散在身上青黑色的小廝服上。半垂的眉目安安靜靜的洗著衣服，微風(fēng)拂過, 她臉頰邊的碎發(fā)掉下來就用手肘蹭一下再繼續(xù)。
    我回過神來，上前出聲詢問她。她抬起頭來，秀發(fā)滑落肩頭，清澈淺褐色的眼睛淡淡的笑, 唇邊溫柔如水。
    “請年大人稍等”
    原來她的聲音這樣好聽，語調(diào)柔柔的淡淡的，讓人莫名的覺得聽不夠。
    可她講折扇拿給我后只是福了福身就安靜的走向樹下復(fù)又坐下去洗四阿哥的衣衫了。
    轉(zhuǎn)身出門時的我忽然想, 有一天她到了年齡四阿哥會不會把她給我。
    賑災(zāi)時，她撿了一個小男孩。看她柔弱的身子要去抱他，我立刻上前去將男孩抱起來。我并肩站在她身邊看到她柔和的側(cè)臉，而我想要保護她。
    辦完差臨行前，她終于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我的心忽然多跳了幾拍，知她是放心不下那個孤兒，忙抱拳致意讓她放心。后來，我將這個男孩視為親子，取名鐘琪，跟著我一生。鐘琪，鐘情。世上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這個名字的含義。
    很久再也沒見到她。后來我聽說，她回程時為了救十三阿哥遇刺險些喪命，幸而得以救治。我用心辦差，一心得到主子賞識。
    康熙四十五年夏天我再次收到四爺?shù)膫鲉荆荫R不停蹄的趕往烏鎮(zhèn)，在江面游船上再次見到了她。
    這一次她穿著樸素的女裝。出落的越發(fā)清秀溫柔，還是那樣安靜的半低著頭。可我卻發(fā)現(xiàn)四爺?shù)难凵衤湓谒砩希木拖窆具艘宦暤暨M了黑暗的江底。
    我的主子只比我大一歲。我太明白他眼神里是什么。
    跟在他身后進船艙的我緊緊的握了拳頭強制自己冷靜下來。四爺?shù)男愿瘢姨靼撞贿^。她進來送飯食的時候，我的目光在她肩頭停了兩秒就轉(zhuǎn)開，生疏有禮的點頭。飯后四爺先回了船艙，她去艙底拿了小被抱過來給我。我接過來時想開口卻生生剎住，冷硬的啞然無言。她卻毫不在意，淡淡的轉(zhuǎn)身離開。
    夜半，我在前廳地鋪上將她拿給我的小被蓋在頰邊，耳朵卻不自覺的捕捉著隔壁船艙的聲音。她……會伺候他睡嗎？
    一夜寂靜。
    來到獅子園，四爺開始帶著我辦差查明前段的萬歲爺遇刺案。我與侍衛(wèi)們住在后殿，而她一直待在四爺下榻的主殿樂山書院。這案牽涉前朝遺脈反清復(fù)明，極為重要。期間，四爺與絕色美人的前朝公主成了魚水之歡，幾乎天天不在園內(nèi)，每夜很晚才歸。
    在閑談中，我無意與侍衛(wèi)們喝酒聊天得知，原來她是寧古塔赦回的罪籍奴才，幾乎是全北京城身份最低的，卻因為幾次護駕死里逃生十分得四爺信任看重，可惜身份太低怕是做不得主子。
    我還是不自覺得注意她。
    她一個人看書，洗衣，坐在樹下輕輕的吟唱。像個籠中的鳥兒看著圍墻外的藍天。日復(fù)一日。我知道，她不快樂。我忽然想帶她走出去，卻無能無力。
    我還是主動告訴他鐘琪很好，她輕輕的說:多謝年大人，您，真是個好人。然后慢慢的轉(zhuǎn)過角門，不見了。
    我甚至偷偷瞥見過四爺夜歸時上去摟她，將她嚇得臉色蒼白又不敢抗拒。
    這個夏天過去時，他還是將她帶回京了。
    秋天，我被四阿哥提拔為杭州將軍，也被指了納蘭府上的二小姐秀蘭為妻。
    秀蘭系出名門，但身子遺傳了早逝的納蘭容若的體弱多病。與我之間，相敬如賓。不知是否我命太硬克妻，沒兩年光景，她就病逝了。我成了鰥夫，但從來不缺侍妾和女人。身邊人一直在張羅給我續(xù)弦，我都謝絕了。
    康熙四十八年，我終于升任四川巡撫進京謝恩。在雍親王府四宜堂，時隔三年，再次見到她。
    她蹲在院子里侍弄一盆潔白柔美的花草，神情還是那么恬淡從容，整個人身形上朦朧的罩著一圈陽光。我的耳力極好，遠遠的聽到蘇公公走至她面前恭敬的喚她：夫人。
    我頓覺眼前一暗，心一下冷下去。
    我不知自己是什么樣的神情走近院子，走近她面前。
    她依然是當(dāng)年的模樣，好似比從前更好看了，唇邊依舊是淺淡的溫柔，輕輕的說：“恭喜年大人”
    我盡了最大自持恭敬的道了謝，不知自己是如何進屋請安的。四爺，雍親王爺，氣色和心情都是好的出奇。
    所有奴才都知道他的規(guī)矩，后院女眷是不可以跨入書房一步的。而她，卻沒有進后院？若只是通房……蘇培盛又怎會如此恭敬的喚她夫人。
    無數(shù)的疑問在我心中盤亙，然后遠赴四川。
    到了四川后，美麗的侍妾更多起來，比雍親王府更多。
    我漸漸想不起她的樣子，只會偶爾在夜半行房后站在窗前看夜雨時想起那一日，她蹲在院里身上那一圈朦朧的光芒。
    從前，我們都是四爺?shù)呐拧Ｈ缃瘢臓數(shù)呐伺c四爺?shù)呐胖g，鴻溝天塹。
    四爺給我指了輔國公蘇燕的女兒做繼室。主子的旨意，奴才自沒有不從的。我開始知道自己不想只做個奴才。我可能是天生沒有岳父的命，兩任都是失了阿瑪?shù)呐印淼轿腋泻螅覀円彩瞧狡降Ｎ覍⑿乃级挤旁诠珓?wù)上，我美妾眾多，她也賢良淑德。我有了兒子，女兒。
    年家滿門在雍親王府的庇蔭下越來越好，父親、大哥和我都是順風(fēng)順?biāo)Ｎ規(guī)准钍罗k得四爺很是滿意。
    康熙五十年，我的十三歲小妹皙嵐成為秀女被指婚給四爺做側(cè)福晉。這對于年家來說可以說是件頭等有臉面的大喜事。小妹若能伺候主子得寵生個一兒半女，年府滿門日后自不必說。
    雍親王府也送來了隆重的聘禮，滿滿一百抬。父親說主子給臉面，年府滿門更要用心。闔府上下都在準(zhǔn)備隆重的嫁妝，將聘禮再加八十抬一齊作為年府嫁妝。
    父親讓我回京送親了。出嫁前一夜，小妹來找我，她稚嫩青春的臉上已經(jīng)有了男人最喜愛的柔弱嬌艷之色，我知道，這也正是四爺最偏愛的那種。
    她嬌羞的問我：二哥，你可知四爺……最喜歡什么樣的女子？
    我忽然想起了那個女子，她跟了他這么多年……還是沒名沒分吧。她出身罪籍，甚至沒有繁衍皇室子嗣的權(quán)利。四爺哪一天不再占著她了……又怎樣？
    我發(fā)現(xiàn)我的出神，定了定說:你的聲音再放輕柔一些，語氣再慢一些，平淡些。
    小妹有些驚訝隨即很快反應(yīng)過來:二哥是說……四爺喜歡這樣說話語氣的女子？
    我點點頭。她的臉上有一絲喜悅的紅，忙開始練習(xí)，直到我說可以。她才激動的謝了我回了房。
    小妹走后，我望著窗外出神。明天，會見到她吧？
    可我沒想到是這樣見到。
    她單薄的身子只穿著雪白的單衣，一頭烏黑秀發(fā)散在肩頭。在秋后初冬的寒風(fēng)中趴在暗巷口的墻邊。
    在鑼鼓喧天喜色漫地中，我還是看到她了。只有我。
    她看著門前穿著大紅喜服的那個男人，雍親王爺，看著他似笑非笑的接住了小妹的蓋頭。
    她的眼神里有那么多平靜而破碎的東西。蒼白，飄渺。
    我忽然被刺痛了，尖銳的。
    她忽然不見了。我忙讓過人群，不著痕跡的往暗巷邊退去，一只飛鳥似乎一驚，撲扇著翅膀就往巷里撞去。
    我聽到咚的一聲，像是有人摔倒的聲音，焦急的飛奔過去。
    她單薄蒼白的身子已然倒在樹前，足上的鞋也掉了一只，額頭上是淋漓的鮮血。
    我沖過去抱起她。第一次觸到她的身子。我用帕子死死按著她的額頭，輕輕喚她:
    云煙。
    她沒有回答。寂靜的像個破碎的娃娃。
    心大慟。
    我不知，當(dāng)年那個樹下溫柔如水的女子，那個我在剎那間想要保護的善良女子，怎么竟被糟蹋成如今模樣？
    我不想她死。
    我橫抱起她，她微涼而柔軟的身子就像一片羽毛，整個在我懷里。
    我想我一定失去了理智，可我，沒有想叫人。
    我的主子，有了新嫁娘，我美麗的小妹，一定不會再在意她了。
    我要的。就如當(dāng)年我以為有一天他會把她給我。
    可我終究沒有這個命。
    八阿哥和九阿哥的悄然出現(xiàn)阻止了我一切失去理智的大膽。
    九阿哥說我?guī)Р蛔咚簿炔涣怂Ｋf一點沒錯。四川巡撫，也不過還是四爺門下的奴才。
    我失了魂一般正在回府路上，下人已來急報:雍親王府書房著火了！四爺正在火場！
    我飛身折回雍王府，只見四宜堂火光沖天，親兵全在救火，親兵隊長傅鼐已然沖進火場！下人們慌亂哭喊王爺、王爺還在里面！福晉侍妾們花容失色，嫡福晉那拉氏緊緊掐著帕子，見了我忙說:年羹堯，快去！務(wù)必將王爺完好無損的帶出來！
    我領(lǐng)了命不管不顧的沖進去，周圍燒的熊熊大火，只見傅鼐苦苦在四爺身邊哀求，而他竟然還在發(fā)瘋一樣的翻找東西！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他。
    自我十幾歲跟在他身邊當(dāng)差。他冷酷、雍容，冷情、自制。而此刻他眼里的瘋狂像是地獄的修羅。
    原來只是一個小箱子。
    我終其一生都不知道那里到底裝了什么。我只知道，應(yīng)該跟她有關(guān)。
    那夜后，四宜堂毀了。他也去了圓明園不再回來。我的小妹，新晉的年側(cè)福晉連洞房花燭也沒趕上。
    粘桿處開始有她的畫像，我自然也收到一份。栩栩如生。
    我不知，他竟是愛她如此刻骨還是占有欲如此瘋狂？那又如何能糟蹋她垂死至暗巷。
    我不知，她活了沒有，又身在何方。
    八阿哥抱過她時的眼神讓我知道，絕口不提那夜的事情，是最好的選擇。
    作者有話要說：　　不知道你們覺得年羹堯怎么樣？一個一直在半明半暗中隱著的小配角。他的故事，其實他在正文里的故事一直都是一條線。歷史上的岳鐘琪，的確是年羹堯的干兒子，一直在他身邊被他信任培養(yǎng)。年家滿門獲罪后，岳鐘琪不但沒有事，反而當(dāng)上了繼任的撫遠大將軍。你們說他倆和雍正之間的關(guān)系是不是很值得玩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