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通天出戰(zhàn)
那是一片蒼茫的大海, 一望無際,海中均是翻涌的鮮血。天地間, 飄著血雨如絲。
枯骨于血海中載浮載沉,仿佛自天地初開以來, 所有生靈的血肉均被吸入了此處。一具死灰色的骨骸浮出海面些許,骨骸蜿蜒盤旋,足有千丈,脊骨邊生有肋骨,如腐化的長蛇一般。
唯一的區(qū)別,便是頭顱——蛇的身軀,龍的頭顱。那是一條死了上千年的青龍。
龍頭如屋舍般大小, 空洞的眼窟中, 依稀可見兩個人影。
“飛虎在何處!”
人未到,聲先至,木吒倏然一驚,望向那龍尾處沿著脊骨奔來的黑鎧武士, 這又是何人?未及細想, 那人已奔得近前,頭盔下掃來凌厲目光。木吒心頭竟是一凜,他知道這是誰了。
“孤問你,飛虎在何處。”
真龍?zhí)熳营氉砸蝗耍瑏黻J紅水陣!木吒知道此時理應(yīng)作出的回應(yīng)便是祭起吳鉤劍,不由分說砍去。又或是把他推下血海,任由這噬人汪洋把他蝕得尸骨無存。
然而他握著劍柄的手盡是汗水, 手腕顫抖,受這天子威懾,竟是不敢出手。
“不,不知,我與天化入陣,尋黃元帥不得。”木吒捏了一把汗道。
紂王望向木吒腳邊的黃天化,道:“天化受了傷?”
只見天化一張俊臉,觸目驚心地被毀去了左半邊,鮮血順著肩部流下,饒是紂王見大小陣仗無數(shù),亦不由得抽了口冷氣。道:“這是被血水所腐?”
話音未落,海中已斜斜飆射出一道水線,沖向三人,紂王揮起天子劍,大喝一聲,怒吼聲于這龍顱骨腔內(nèi)震蕩,金劍橫掃而去,堪堪抵住那水柱。紂王明白了,天化與木吒入陣后定是被這海中血水所傷。又道:“王天君真身可曾出過聲?”
木吒道:“未曾,自進陣來便……”
紂王倏地心中一動,似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繼而一手取下銅盔,甩落于地。
銅盔落地,發(fā)出大響。木吒尚且不解其意,只聽砰砰聲不絕,幾息間這人間天子竟是飛速卸了盔甲,繼而怒吼一聲,出拳狠狠擊在那龍頭骨腔上!
隨著紂王一拳擊至,龍骨發(fā)出敗絮悶響,現(xiàn)出一條裂縫,崩為兩半。紂王一手緊抓著那堪比房屋大小的半邊龍頭,回臂運勁,大喝一聲:“浩然——!”
紂王把破落的巨大骨骸狠狠朝遠處甩去!
木吒又驚又疑,一切都發(fā)生在電光火石的瞬間,尚未回神,立足之處去了大半,那灰白顱骨旋轉(zhuǎn)飛向遠方,紂王微一沉身,借力飛躍,跳向高空之中。
木吒抬頭眺望,看見海中同時飛出五道血水,沖向遠處高空中墜下那人。
浩然身在半空,無法騰挪,卻聽腳下殷受德吼出自己名字,松了口氣。
紂王借那驚鴻一躍,身如蒼鷹翱翔,一臂前探,堪堪觸到浩然伸出的那只手。
指尖輕觸,繼而不由分說地緊緊互握,那力道大得幾乎折斷了彼此的手指,下一刻,他狠狠一扯,把浩然拉進懷中。浩然只覺身體輕震,紂王已抱著他落在了實處。
那漫天血雨與腳下龍骨均打著旋,令他微有點眩暈。
浩然問的第一句話,是:“你怎知我失了太極圖?”
紂王吁了口氣,沉聲道:“孤不知,孤原是忘了。”
一言出,兩人俱是笑了起來。紂王笑道:“先前你若敢用太極圖跑了,令孤?lián)鋫€空,回去就等著挨廷杖罷。”
這下浩然更是按捺不住,笑了出聲,忙道:“臣不敢,臣絕不敢讓大王摔成落湯雞。”
直至此時,兩人緊緊握著的手方松下,雖身處險境,卻只覺從未有過的安心,仿佛那無窮血海,針雨亂飛,都只是一場須臾可破的夢境。
紂王取了佩劍,辨明方向,力貫左臂,喝道:“去!”繼而朝遠方使力甩出。天子劍如流星般于赤紅天幕上拖出一道金線,消失于茫茫大海里。
借那投劍力道,龍骨船變了方向,緩慢而堅定地朝青龍的巨大尸骸漂去。
浩然唏噓道:“可惜了。”
紂王笑道:“手中無劍,心中有劍。”
浩然“嗯”了一聲,正要站起,紂王忙阻道:“不可。”手掌兀自擋在浩然額上,又道:“這雨毒性甚大。”
浩然方注意到殷受德手臂上已起了一層紅疹,忙轉(zhuǎn)頭四顧,才發(fā)現(xiàn)周圍均是紅水。答道:“難怪,我剛才便覺這雨水打在身上,似針扎的一般,你沒找到飛虎?”
紂王憂道:“未曾;孤得了消息,便棄萬軍于不顧,徑闖進紅水陣里,現(xiàn)想起來,卻是魯莽了。”
浩然嘲道:“你向來便是如此,你這昏君。”
紂王反唇相譏道:“歸根到底,還不是你給孤找的麻煩,你這逆賊。”
兩人忍不住又笑了一會,漸漸漂近龍骨,木吒眉頭微蹙,幾次想揮劍偷襲紂王,卻又怕誤傷,終究不敢下手,最后拋出吳鉤劍,鉤住骨筏,讓浩然與殷受德躲進龍頭顱內(nèi)。
紅水陣內(nèi)浪潮一頓,海面陷下巨大深坑,又恢復原狀。
浩然把手掌覆在黃天化臉側(cè),只是片刻,氣息便已轉(zhuǎn)虛,額上現(xiàn)出豆大的汗水。
黃天化推開浩然那手,道:“大敵當前,你,你不可為我耗費……”
浩然忿道:“別掙!”
紂王凝視那血海片刻,回頭問:“如何?”
浩然道:“性命無礙,但這傷……”隨著浩然正氣所至,天化左臉傷口緩慢愈合,然而皮膚卻終究無法痊愈如初。只可惜了天化一張俊臉,竟是被毀了容貌。浩然嘆了口氣,卻沒把后半句說出來。
紂王道:“男兒以德服人,以武揚名,以功業(yè)稱雄天下;原不必在乎容貌。”
天化冷哼一聲,道:“說得輕巧。”
木吒聽得亦是極為忿怒,這話說得不痛不癢,受血蝕的又不是你殷受德,放那空話誰不會說?唯有浩然明白紂王之言出自真心,忙打眼色,阻住木吒喝斥。
紂王只不予理會,又望向海中,似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少頃天化體力漸復,搖搖晃晃,搭著浩然肩膀站起。
浩然問道:“如今有何計?”
紂王尋思道:“等。”
浩然蹙眉道:“等?”
紂王答道:“此一時,彼一時,你離碧游宮那會,十絕陣所余幾陣?”
浩然答道:“只余這紅水陣。”
紂王道:“那便是了,昆侖已破九陣;傳聞王天君實力居十天君之首,姜尚卻派了兩個廢……兩個三代弟子前來,是以久久未破。然而你細推之,此刻陣外金鰲一脈定是大勢已去,王天君必須速戰(zhàn)速決,方能抽身。”
浩然明白了,暗自贊嘆天子縱在此刻仍能沉著應(yīng)對,心內(nèi)又微覺高興,仿佛只希望這紅水陣一輩子破不了,二人便可呆在陣內(nèi),多相伴一刻,也是好的。
遂微笑道:“橫豎被困,便等罷。”
這廂心念剛起,紂王便有察覺,卻顧忌天化心情,言之不得,只得自尋一處干凈之地坐了。
浩然縱是千求萬想,此刻亦不敢與殷受德坐在一處,只得把天化安頓好,與木吒并肩坐下,這四人共處一室,直是尷尬無比。
黃天化已恢復如常,唯有臉上蝕出的傷疤驚心動魄,終不能消。知道這時不該與紂王作對,便強自克制,許久后看了紂王一眼,只見紂王目光始終停在浩然身上,心中有氣,便以手肘碰了碰浩然。
浩然正在發(fā)呆,見天化眼神示意,遂望向紂王,二人目光一觸,均是臉上一紅,別過頭去。紂王搖頭笑了笑,并不言語,取出懷中黑塤,吹了起來。
背后漫天血雨,指間卻淌出一股啁啾之聲,那曲調(diào)極短,像是一只飛鳥從遠方而來,停在面前,低首鳴泣。
浩然聽那曲子完了,摸出白塤,便學著紂王吹了起來。
浩然所吹之樂卻似春光一現(xiàn),悠和柔轉(zhuǎn);宛若桃林歡語中,另一只鳥兒緩緩踱到它身旁,以喙輕觸。
紂王沉吟片刻,聲未落便接了音律,塤聲昂揚高亢,隱隱帶著比翼齊飛之氣。
浩然續(xù)了曲尾,柔音若有若無,似有嗔意。紂王卻不停下,雙塤之聲從虛無之境中拔地而起,浩然只得以音應(yīng)和,兩只飛鳥彼此盤旋,越飛越高,最終如絲飄渺,漸不可聞。
天化聽了半晌,全然忘了敵我陣營,忍不住道:“那是何曲?”
浩然不答,反問道:“你聽出何意來了?”
天化側(cè)過頭,看著浩然隱有笑意的亮眸,怔了怔,道:“兩只鳥兒打架。”
一語出,浩然忍不住笑,道:“兩只鳥兒……打架?”正要分說之時,卻呆住了。
四人同時望向血海,見那海中隱隱升起一根巨大骨錐,仿佛是什么猛獸的角,那骨錐上竟是捆縛著一男子。
話說通天遣走浩然,長身而起,目送自己最后一名弟子的身影消失于碧游宮外,輕聲道:“怎會沒有后來呢。”
那故事的后來,縱然過了這一百九十七年四個月零七天,他仍是記得清清楚楚,從未忘記。
通天教主轉(zhuǎn)身朝碧游宮后殿走去,腳步聲回響于這空曠冷清的大殿中。
“徒弟,使劍一道,切忌趕盡殺絕,為師劍招本是寬厚圓融之式,怎的到你手中,便變了樣?”
“劍隨人心,人心剛強,劍式自是剛強。”
“徒弟,你不可欺凌妖族;須知妖與人均為這大地生靈,十天君中亦是有妖有人,他們尋釁滋事,實是因你生了歧視之念而起。”
“你不是妖便足矣。”
“徒弟,你修為頗有進境,實是習武的天才。”
“師父教導有方。”
“徒弟,你看這滿園桃花開得甚是爛漫,有何感觸?沒有感觸?那你又知不知道,師父有何感觸……”
“攏∑牌怕杪瑁舜罕錚
“徒弟,昨夜我房內(nèi)多了個瓶,瓶內(nèi)插了根桃花,你可知是誰放的?”
“不知,休要隆!
“為師性喜繁華爛漫之物,這性子須得好好改改才是;這么說來,不是王天君放的,便是姚天君放的;不是秦天君放的,便是金光圣母放的,當然不會是趙公明;公明光知道偷東西,還從來沒見他……”
“閉嘴!”
“師父。”
“怎么?”
“你若是女子,我便……我便……”
“你便如何了?”
那一吻,正如時光的潮汐卷起了千載滄桑,萬年孤寂;光陰涌來,把他們淹沒。
“徒弟,你已成人,為師從巴蜀帶你回到金鰲,看著你從一個孩子,成長為如今比師父還高的英偉男人,這些年來,為師待你如何?”
“師父待徒兒極好。”
“僅是如此?”
“男兒志在四方,建功立業(yè),報效家國;怎可在此冰冷之地虛度一生?”
“你報的是誰的家?誰的國?為師把你養(yǎng)大,教你武藝,在你心內(nèi),竟比不上一個凡人?你且去,看那殷商會如何收場!武乙不敬上天,必招天雷擊頂之禍;子辛題詩褻神,逆天而行,這成湯江山……”
“縱是天要滅我又如何!天已滅了巴蜀!我聞仲從未懼過,這次便要向天討個公道!平我滅門血仇!”
“你……你自下島去,從此你不再是碧游宮座下,你……從此所做之事,與我通天無關(guān)!那成湯江山必會在兩百年后……”
“師父,少說幾句罷,打雷了,當心招來天譴。你便龜縮在島上罷了,掌這一教之昌,享那無疆孤單,長生便是囚籠!我便逆天而行又如何?!來日曝尸焦土,蒼天大地,餮狗禿鷹,自會為我收尸!”
“徒弟,為師在朝歌閑逛這數(shù)日……”
“回去,上仙不可干預凡間之事,免得招來天劫。”
“為師在朝歌閑逛這數(shù)日,竟是發(fā)現(xiàn),你把偌大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條……”
“師父教導有方。”
“等等,聞仲!”
“你是何人?怎會在此處?這鬼面是紅色的?為何我剛看不到你?”
“我是你師公,就是你師父的師父。”
“師父剛走,我去喚他回來。”
“不不,切莫讓他知曉。我早就來了,你看,這紅面具有神通,所以你師父方才看不見我。你喚何名?”
“子辛。”
“嗯,子辛,聞太師教你何技?”
“武術(shù)兵法——音律樂藝——讀書識字——思辨道理……”
“好,師公考你,為君之道該如何?”
“為君之道,須得心存仁厚,不可妄動刀兵;大丈夫以……以德服人;武為下道,非不得已,不可行之……”
“很好,師公住在金鰲島,你在朝歌住得乏了,可央你師父帶你上島走走;不過碧游宮向來冷清,只怕……”
通天穿過碧游宮后殿,抬步邁上通往島嶼深處麒麟洞的臺階,唏噓道:“只怕此處你住不慣。”
“聞仲百年未上碧游宮一步,今日到師尊座前,不是與宵小之輩逞這口舌能耐,還請師尊念在弟子……”
“說罷。”
通天教主走到麒麟洞外,喃喃道:“念在什么情份上?師徒?父子?或是?”
“師尊,看在徒兒的份上。”
“那便是明路。”
通天教主輕聲道:“那便是明路,只惜你們都不愿走,連帶著我亦不愿走了……”倏然提氣爆喝道:“通天有請鎮(zhèn)島瑞獸出洞!且與我同赴戰(zhàn)場!縱是逆天,死而無怨!”
麒麟怒吼之聲撼動天地。
與此同時,遠處昆侖山仿佛立有所感,傳來一聲鳳凰銳鳴,凡人,金仙均被這兩大異獸之聲震得耳膜劇痛。
轟然巨響中,無數(shù)巖石移位,碧游宮八卦之眼,玉虛宮四象之眼綻放出刺目金光。爆成千萬符文,籠住了闡截二教的仙島!
又一聲咆哮,大地震顫。金鰲島轟然分解為無數(shù)碎片,沖擊波掃塌了佳夢關(guān)綿延百里的城墻!
隆隆之聲不絕,那巖石疾速環(huán)繞,最終嵌合于一處,金鰲島化為一只以堅硬巖石構(gòu)成的巨大麒麟!
蒼天鳴哭,大地震顫,絳紫色天空中嗡的一聲,云霞盡散,金鰲島狠狠墜了下來。
那黑巖筑起的龐大麒麟占據(jù)了方圓百里,頂天立地,昂首大吼,一爪拍地,頓時掀起無數(shù)亂石直飛向天,裹在一處,朝那遠方昆侖山?jīng)_去!
岐山側(cè)峰垮了大半,昆侖山解體,紅光橫飆開去,展開一對鳳凰之翅。
卒的死斗已近尾聲,如今,是將的戰(zhàn)場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