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夜訪朝歌
山谷內(nèi)俱是靜物,唯一動著的,只有汩汩溪水,與哪吒腳下兩個不斷旋轉(zhuǎn)的風(fēng)火輪,倏然哪吒抬頭眺望,道:“怎么走了。”
浩然笑道:“這不回來了么,子牙呢?”
經(jīng)哪吒簡要解釋后,浩然才知道,朝歌處逃出的難民,把神仙的故事帶進(jìn)了西岐,并添油加醋地夸張數(shù)倍。
姬昌沿著流民描述的方向一路尋來,遇見溪流邊獨自垂釣的姜子牙。昔時四侯聚于客棧內(nèi),那張傳遞消息的紙條便是子牙親筆所書。西伯侯性命可謂有一半是子牙所救,當(dāng)即恭敬把子牙請入西岐,本擬邀請哪吒同行,后者卻堅持留在山谷中等待浩然歸來。
“信。”哪吒揚手拋出子牙的便箋。
浩然展開那信,笑道:“我不過說了句客套話,就得為這家伙賣命個沒完……真小看他了。”
哪吒不語,微微側(cè)過頭,認(rèn)真端詳浩然的神情。
浩然收起信箋,道:“昨日我去了結(jié)一番心事,此刻十分舒心。”
紂王題詩被洗去,浩然又在山河社稷圖上留了個莫名其妙的墨寶,為的便是完全遮掩紂王褻神一事,把女媧的不滿轉(zhuǎn)到自己身上。至于女媧是否會動怒,再派個狐妖來找自己麻煩,便不得而知了。
浩然笑著解釋道:“反正我一無所有,再如何,也不過是一條命。”
哪吒突然道:“他也不過是一條命。”
這話倏然令浩然不知如何反駁,撓了撓頭,道:“不是你想的這樣……”
“信上說什么。”哪吒問。
浩然道:“又要到朝歌去一趟,你須在潼關(guān)外接應(yīng)。”說完又轉(zhuǎn)頭道:“銅先生,你也去朝歌?”
銅先生答道:“正合我意。”
浩然點了點頭,哪吒卻疑道:“你在和誰說話?”
姜尚算準(zhǔn)了妲己除去比干后,下一個目標(biāo)便是武成王,自己被姬昌邀進(jìn)西岐,西岐勢力龐雜,文有上大夫散宜生,武有鎮(zhèn)都將軍南宮適,要想站穩(wěn)腳跟,便要在西岐發(fā)展自己的親信。此時便把浩然接進(jìn)西岐城內(nèi),顯然是不明智的,正好打發(fā)其與哪吒回朝歌去,嘗試說服武成王加入己方陣營。
然而黃飛虎與紂王自小一同習(xí)武,私有聞太師同門之誼,公有君臣大義,要讓忠心耿耿的武成王倒戈談何容易?子牙留信中特意囑咐浩然不得過早露面,必須等到黃飛虎受妲己陷害,走投無路時方可出手,籍太極圖來無影,去無蹤的異能,于刑場上救出黃飛虎,余事等待回到西岐后再談。
浩然初見此留言,幾乎以為姜尚也是穿越者之一,何以對歷史走向的把握如此準(zhǔn)確?根據(jù)史實記載,黃飛虎確實因軒轅墳圍剿一事,遭到妲己迫害,最終叛向西岐。只是這信,實是令人毛骨悚然,浩然看了信,便隨手燒了,把哪吒留在潼關(guān)外,自己與銅先生再度回到朝歌。
闊別朝歌三月,卻似已過了數(shù)十年之久,城內(nèi)少了許多人,想必是因紂王建造鹿臺一事,背井離鄉(xiāng),逃避苛役。若說一年前浩然初進(jìn)朝歌時,此城是個朝氣勃勃的青年,這時間卻已顯出疲老之氣,昏昏沉沉。放眼望去,王宮頂上妖氛繚繞,陰云密布。
壽仙宮內(nèi),妲己玉指如蘭,緩緩鋪開一副畫卷,笑道:“鹿臺明早便能竣工了,臣妾卻不知大王想請來哪路神仙?”
紂王一手抿著唇,另一手環(huán)著妲己的腰,許久后方笑道:“孤八成是失心瘋了,一時心血來潮,建這勞民傷財?shù)耐嬉猓藭r再認(rèn)真想,竟是忘了原意。”
妲己端起銅爵,盈盈喂紂王喝了一口,紂王又說:“孤總覺得,天上不知有何物,聞太師躋身仙班,可見神仙鬼怪之言不虛,本已身為人間天子……”
妲己笑著打斷道:“仙人長生不老,臣妾只望大王能……”
紂王搖頭道:“不,孤建這鹿臺,原不是為了自己。”說畢眼望御花園,神智迷糊,道:“前日孤在黎山上,偶遇兩名仙人。愛妃,孤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心中只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催促,只想請來天上真仙,但要尋何人,孤卻又說不清楚。”
妲己暗自心驚,忙嬌嗔道:“這些臣妾原是不懂的,聽說武成王夫人賈氏,師從于西昆侖一位極厲害的道君,明日喚她前來,便可為大王解惑了。”
紂王笑道:“孤聽說過,賈氏之師是與鴻鈞教主齊名的一位道君,也不知是真是假。”說話間妲己把燈挑暗些許,調(diào)笑聲中,嬌吟不絕,聽得御花園中的人紅了臉。
御花園中的浩然面紅耳赤,朝銅先生看去,心想戴著面具也是有好處的。正思忖是否攀在這樹上過夜時,銅先生卻道:“飛虎之妻是陸壓道君未記名之徒。”
“陸壓道君?”浩然好奇道。
銅先生把浩然抱起,輕飄飄落地,一個轉(zhuǎn)折,朝宮外飛去,浩然忙問道:“去哪?”
銅先生道:“自是找地借宿,你要在御花園里聽一夜□□不成?”
銅先生胸膛堅硬,穩(wěn)固,身上有股淡淡的藥草氣味,浩然也不掙扎,便任由他抱著自己,在朝歌大街小巷內(nèi)穿梭,進(jìn)了遠(yuǎn)處一間華宅的后院。
“陸壓道君乃西昆侖散人,與鴻鈞教主同階,數(shù)千年前成圣,有詩道‘先有鴻鈞后有天,陸壓道君還在前’,但他并未廣收門徒,后人是以不知其名。”
浩然于銅先生懷中下地,二人站在花園的假山后,攜手沿著門廊走進(jìn)宅邸中。銅先生又道:“陸壓道君之徒,出師后所作之事,與其毫不相干……”
浩然望見宅內(nèi)燈影綽綽,油燈昏黃,似是有人,小聲笑道:“不像其他當(dāng)師父般護(hù)短。”
銅先生似有感觸,道:“所以他是個異類,自古為師之人,鮮有幾個是不護(hù)短的。”
亭臺長廊如迷宮般交錯,銅先生卻仿佛對此地十分熟悉,拉起浩然的手,左一拐,右一轉(zhuǎn),找到宅邸深處的一間房門前,房內(nèi)有人。
燈火把那人的側(cè)影投在窗紙上,銅先生看了片刻,道:“我這面具原是一件法寶,喚作‘陌路’。”
浩然詫道:“有何用?”
銅先生的話中帶了幾許笑意,答道:“不想現(xiàn)身,便無人得見。相逢如陌路。”
說畢銅先生牽著浩然的手,輕輕推開那房間的木門,門“吱呀”一聲開了。是間書房。
房中之人是個約摸三十來歲的男子,浩然屏住呼吸,不知銅先生來見此人有何用意,只得跟了進(jìn)去。男人抬頭看了一眼,目光穿透浩然與銅先生身軀,落在漆黑的花園中。旋即起身上前來,把門關(guān)上。
浩然方明白過來,那男子看不到銅先生,也看不到自己。男子關(guān)好門,坐回案前,低頭研讀桌上堆的竹簡。
浩然仔細(xì)端詳那男子,只見男人面容剛毅,唇角轉(zhuǎn)折,于燈下如刀刻的石像般俊美,濃眉大眼,帶著一絲軍戎之氣,當(dāng)是一員大將。身后披風(fēng)直拖到地,浩然卻從未在朝歌見過此將領(lǐng)。
銅先生只是靜靜站著,默不作聲,面具內(nèi)有一滴溫?zé)岬乃淞讼聛恚瑸R在浩然手背上,浩然正轉(zhuǎn)頭時,書房外卻來了人
“張奎?”那男人沉聲問道。
“末將在。”
書房門被推開,一武將進(jìn)來跪了。男人道:“西方澠池缺一守將,文書在此,三日后你去上任。”
張奎拜道:“是。”
那男人又說:“須得時刻注意西岐動向,姬昌若有異動,當(dāng)及時向朝廷傳遞軍報。”
張奎又道:“末將謹(jǐn)記聞太師囑咐。”
浩然正要驚呼出聲,銅先生的手掌卻無聲無息伸來,把他張開的嘴掩了。張奎接過任命書,退了出去。
這就是聞仲?!這就是滿朝文武恐懼無比的聞仲?!案前坐的男人就是四朝殷商帝師,聞仲!!浩然曾聽過聞仲之聲,然而卻是在那碧游宮的八卦門之后,那時間聽不真切,只覺聞仲聲音渾厚有力,那么銅先生又是誰?銅先生聲音也有些微熟悉,銅先生與聞仲是什么關(guān)系?
聞仲似有所察覺,朝銅先生與浩然所站之處望來,看了許久,看不出異狀,又低下頭去,把手中竹簡卷起,系上牛皮索放好,嘆了一口氣。
銅先生一手?jǐn)堉迫患绨颍c他走到書房側(cè)旁的書架處,默默坐下,讓浩然的頭靠在自己肩膀上。那邊聞仲尚不知書房內(nèi)多了兩人,呆呆出了半晌神,從懷中取出通體漆黑的一物來,湊到唇邊。
那是一個塤,大小,形狀,均與銅先生親手送給浩然的塤一模一樣,只是聞仲手中樂器漆黑,而浩然獲贈之物雪白。
聞仲試了試音,片刻后“嗚嗚”地吹了起來。調(diào)子沉緩而哀傷,卻是降了音階的“月前殤”一曲,暗啞沉重之意盡顯無疑,浩然恍惚間只見月下沙場在面前鋪開,銀光遍野,折槍沉戟,那溫柔月光籠在自己身上,倦意忽起,便這么睡了。
隔天傍晚,鹿臺竣工。天子下令,朝歌大慶三日,家家張燈結(jié)彩,菜肴香氣傳遍全城。王宮西側(cè)的高樓上更是燈火輝煌,星星點點的火把沿著樓梯一路點上,仙樂聲隱隱飄來。
浩然與銅先生走進(jìn)王宮,午門外擺滿筵席,杯觴相碰之聲不絕,認(rèn)真看去,今日殷商大臣,卻不剩幾個熟面孔了。而紂王與妲己早就離席,在鹿臺頂樓坐定。
二更已響,兩人坐在紅漆柵欄上,眼望長身而立的殷天子。銅先生低聲道:“東皇鐘,我本不想讓你前來,但稍后之事,卻與你大有干系。”
浩然問道:“殷受德已把我忘得干干凈凈,又有何干系?”
說話間只見兵士從樓下引上來一女子,跪拜道:“賈氏帶到。”
那女子一身藍(lán)錦長袍,袍上繡著無數(shù)花蕊,烏黑長發(fā),面容白皙,卻不跪下,只道:“賈氏參見大王。”
“陸壓小師叔的這名弟子,十年前下山,嫁了一個凡人,外柔內(nèi)剛,脾氣如烈馬般難以駕馭……”銅先生輕聲道。
浩然疑惑轉(zhuǎn)頭,道:“你喚陸壓道君作什么?”
銅先生咳了一聲,面具后看不清表情,賈氏又道:“不知大王喚妾身來有何事?”
紂王吩咐左右賜座,又有人斟上酒來,賈氏只坐了,天子便把請仙之事細(xì)細(xì)說來,最后道:“孤長居宮內(nèi),頗感寂寞,盼得仙人降臨,一解心結(jié)。聽聞你是西昆侖仙人陸壓道君之徒……”
賈氏淡淡道:“師尊從不理會人間盛衰,任由門徒自生自滅,妾身只問一言,大王心結(jié)卻是在何處?”
浩然一聽此言,心頭微微一痛。紂王搖頭笑道:“孤也不知……不知在何處。”
賈氏答道:“如此心不誠,傷春悲秋,小題大做,是請不到仙人的。”
妲己插口道:“心誠不誠,當(dāng)是黃夫人說了算?”
紂王忙笑道:“孤近日來也覺得……這理說不大通。”
賈氏起身道:“既來了,妾身便與大王試試,本有王后娘娘在,這仙人卻是……”語未完,截了話頭,朝那供在鹿臺正中的青銅大鼎走去,鼎中香火繚繞,賈氏雙手?jǐn)n袖,袍服拖地,秀發(fā)微散,閉上雙目,竟不再言語。
紂王聽不懂賈氏話中本是在譏嘲妲己,狐妖卻是聽得懂的。浩然與銅先生依舊是坐于那欄桿上,輕聲交談道:
“你怎知道飛虎老婆的脾性。”
銅先生答道:“她嫁了人,脾氣已有收斂,沒用法寶萬花袍把妲己一籠,抓了去,已是溫和多了。片刻后有任何異狀,你切記不可沖動,否則一旦錯過機(jī)緣,我再幫不了你。”
浩然點頭不語,只見賈氏在銅鼎紅案前站了許久,更壺滴漏去了大半,已是四更,午門外群臣各自散了,紂王與妲己起初還是正襟危坐,不敢妄言妄動,少頃等得不耐煩了,便徑自勸酒飲酒,低聲談笑起來。
賈氏就如一尊極美的泥像般站著。直站到夜色濃郁,全城熄了最后一點燈火。鹿臺上油燈燃到盡頭,頹然滅去,四周一片漆黑,當(dāng)是破曉前最黑暗之時,紂王方醉醺醺地起身,道:“黃夫人好意,孤心領(lǐng)了,看來的確是孤的心意不誠……”
賈氏身上長袍于暗夜中隱隱發(fā)出金光,冷風(fēng)把袍袖微微帶起,紂王正要再說點什么時,倏然間萬花袍上金光逾盛,大鼎中森然燃起烈火,那火綠瑩瑩一片,把整個鹿臺頂樓照得陰森無比。
火焰朝空中卷去,似是撕開了夜色,賈氏此時方圓睜雙眼,蹙眉喝道:“何人?”
鼎內(nèi)之火不知受何力一激,朝賈氏身上回卷,萬花袍上金光抵住綠火,黑暗中亮起一雙眼,緊接著“嘻嘻”笑聲傳來,一名少女緩緩浮于半空,懷中抱著一物,笑道:“我道何人喚我,原是你這妖孽。”
浩然失聲驚呼,目光死死落在那少女懷中法寶上。
那是一個青銅所造的長瓶,瓶身刻著無數(shù)古樸文字。
煉——妖——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