蕁麻疹(二)
第三部第十七章
蕁麻疹(二)
入夜難寐,噩夢纏身卻又無法掙脫的話,該怎么辦呢?
這個問題聽起來就像電視里廉價枯燥的廣告詞一樣不是嗎。
他是這么想著的,卻又覺得自己的想法百無聊賴。
而坐在床邊的人只是把手中的溫熱藥湯遞給他,沉默著,就只是安靜的盯著他把澀苦的藥劑一口口艱難的解決干凈。
等到他把空了的陶杯遞給那人時,亞圖姆看著他,那雙紅色的眼睛看著他,難得空茫的目光又像是在看著其他的某些地方。
“如果可以——”
游戲握在一起的雙手下意識的顫動了一下。
“只要忘記,就可以不做噩夢了。”
因為這句話,游戲驀地抬起頭看向了那雙艷紅色的雙眼。
亞圖姆似有所料,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兀自低下了頭。
“我想也是,伙伴的話,大概會因為我這個想法感到被輕視的憤怒吧。”
紫瞳的人難得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的緘默著。
亞圖姆站起了身,打算把手中的陶杯放回長桌上。
“你在這里的話……”
陶杯被輕放在桌子上,發(fā)出了慢鈍的聲響。
亞圖姆詫異的回頭看向了游戲。
游戲低垂著頭,金色的額發(fā)在夜晚的燈火中有一種不真實的虛幻感。
他的伙伴沒有在看著他,只是環(huán)抱著雙膝蜷坐在床上,現(xiàn)在更像是在自言自語一樣。
“……另一個我在這里的話,做噩夢也沒什么關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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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他還尚且不太明白游戲固執(zhí)的要保留那些痛苦記憶的原由是什么。
或許就像他理解的,他的伙伴是個堅強的人,因此也把遺忘作為一種妥協(xié)的屈辱所以不愿意這樣做吧。
他站在保護者的角度上來看,有時遺忘也并沒有什么不好。
手邊做工精致的木盒子被他下意識的轉了又轉,轉了又轉。
的確,遺忘并沒有什么不好。
真的是這樣嗎?
這樣的想法拿到他這里來,不像是正兒八經(jīng)的理由,更像是牽強安慰自己的借口。
雖說年幼的伙伴很可愛——
但是有誰愿意看到心愛的戀人眼中沒有自己的身影呢?
窗外的風是濕熱的,尼羅河波浪翻涌的水聲溫和而又柔順。
早晨的陽光總是干凈清透,他總是在這飄忽的碎金光芒中有一種錯覺,就好像下一刻,還記得他的游戲就會笑著從門外走進來,用著溫柔的話語像往常一樣對他道一句早安。
手指下轉動著的修長的木盒子慢慢停下,他食指推開了木盒蓋子,看著盒子中眼熟的餐具,不自覺輕輕勾起了嘴角。
用著珍貴材料做出來的筷子安靜的放置在盒子中,雕刻精細的不像是餐具,更像是一種藝術品。
愛著一個人的話,無論為他做什么事情總會無法克制的開心。
無論是原本的游戲,還是現(xiàn)在變成了孩子的游戲,或許都是亞圖姆逃不過的一道魔障。
就那么橫亙在那里,到了該經(jīng)歷的時候,讓他反反復復的掉進同一個地方,卻依舊發(fā)自內(nèi)心的覺得欣喜。
不過話說回來,前途坎坷,命運多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之類的,他倒是沒少經(jīng)歷過——
比如說現(xiàn)在通紅著小臉眼淚汪汪吭哧著躊躇在門口看著他的游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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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伴因為瑪娜的魔法變成了八歲時候的樣子,今天則是變小后的第三天。
亞圖姆覺得自己有時候并不介意當一次旁白用棒讀的語氣解釋一下現(xiàn)在的狀況。
而這三天每天都會發(fā)生一點讓我措手不及的事情。——亞圖姆
匆匆從房間的一端趕過來,看著躲在門沿后顯得可憐兮兮的孩子,年輕的王子半蹲下了身體,紅色的眼睛中包含的情感擔心又心疼。
八歲的游戲卷曲柔軟的頭發(fā)亂七八糟的卷翹著,孩子顯然是剛睡醒就跑過來找他,身上還是睡覺時的長袍沒有換下。
“怎么了?”
細眉蜷曲著,游戲咬了咬下唇,在亞圖姆耐心的安撫和詢問聲中才猶豫著慢吞吞的嚅囁。
“……癢……”
孩子出給自己的新難題著實讓年輕的王子渾身僵化了一下,但是游戲似乎是委屈極了,也不見得要給亞圖姆反應時間,小小的鼻子抽了抽,淚珠子就像金豆豆似得啪啦啪啦往下砸。
“啊啊啊……伙伴——”
大早上就手忙腳亂的王子連忙抬起雙手給年幼的戀人擦起了淚水,到底還是一手往游戲膝彎上一攬手臂使力把孩子抱了起來。
瘦小的孩子伏在他的懷里,后背因為哭泣的原因一下一下的抽動著。
伙伴啊……
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該用什么方法弄明白八歲的游戲多愁善感的原因,內(nèi)心不為人知的嘆息著喚了游戲一聲,王子認命的苦笑著,另一只手拍了拍游戲的背脊。
只是下意識的安撫動作,卻讓孩子立刻難受的在他懷里扭動起來,耳畔邊是游戲難受的抽氣聲。這讓亞圖姆手上動作一頓,眉目一皺便抬起手來沖殿宇里的侍者做了個手勢。
不等侍從離開,王子就先人一步抱著孩子往寢宮的方向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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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蕁麻疹。”
“誒?”
從本田那里得來的信息讓游戲愣了一下。
“別擔心啦,城之內(nèi)那個家伙身體健康著呢,那樣的小病一下就可以好了呢!”
原本擔心城之內(nèi)君今天早晨曠課的緣由,游戲還是不放心的再次確認了一下。
“本田君,城之內(nèi)君真的不是……?”
后面的話,游戲沒能說出口。
他的友人看出了他三緘其口的原因,本田的表情變的鄭重柔和。
“不是啦,你就放心吧游戲。”
“起碼這一次,那家伙真的只是因為生病請假,并不是和他的混蛋老爸起什么沖突才不來上課的。”
雖然本田這么說……
“真的很擔心的話,不如就去探望一下城之內(nèi)吧。”
馬路對面的指示燈恰好變成了示意行人可以通過的綠色。
他如影隨形的半身浮在他的身邊,就像往常一樣抱著雙臂低頭看著他,好看的面容上浮現(xiàn)出了寒涼消融后的溫和神色。
放學回家,一路上都在低著頭獨自煩惱的游戲后知后覺,不知是什么時候,積木里寄宿著的人格就已經(jīng)安靜的跟在他身后,一路上就這樣安安靜靜的跟著,至始至終的等著可以說出勸語的那一刻的到來。
在那之前,一直都是安靜的在等著。
他一直都覺得,因為是另一個自己的原因他才可以交到這些珍惜的友人,雖然少年王屢次否認他的觀念,但是無可否認每當這個時候,鼓勵著他直率面對自己珍重的情感的人,從來都是半身不會錯。
那個時候的游戲,把少年王與摯友們分開,內(nèi)心里到底是怎么定義這個沒有名字與記憶的靈魂呢?
或許就像他喚出的稱呼一樣,就是所謂的【另一個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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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戲后背突然起出的成片成片通紅的疹塊讓亞圖姆在連續(xù)三日接連不斷的麻煩中第一次感受到了棘手而不是頭疼。
和當初城之內(nèi)突發(fā)的皮膚炎癥癥狀一模一樣,是在他伙伴的時代里,被稱為“蕁麻疹”的一種病癥。
簡而言之就是——他的伙伴犯了一種他知道名稱的現(xiàn)代病癥但是他在三千年前還不知道該怎么治療只知道不能抓不能撓可能有忌口其他一概不知護短心切又不能上網(wǎng)在線等。
游戲難耐的吭哧了一聲扭動起了肩膀,亞圖姆無聲的嘆了口氣,放下了手里撩起的衣料。
那個時候,城之內(nèi)是怎么好起來的?
努力搜索自己腦中記憶的亞圖姆沒過多久就放棄了這樣的嘗試。
就算回憶起了藥物的名字,在古代埃及可能也找不到對應的東西吧?
鼻尖紅通通的游戲轉回頭,被淚水浸泡過的紫色眼睛清澈異常,眼睫上還綴有細碎的小滴淚花,亞圖姆坐在游戲身后,看看這年幼的孩子這樣看他,到底是按耐不住,抬手摸了摸游戲毛茸茸的腦袋。
“伙伴知道蕁麻疹嗎?”
游戲撲簌撲簌的眨了眨眼睛,眼睫上的淚珠隨之散落在了臉頰上。
看著年幼的孩子猶疑著搖了搖頭,亞圖姆撫摸著孩子腦袋的手落在了孩子瘦弱的背脊上。
溫熱的手掌覆蓋上去,略帶用力的按壓終于讓游戲癢的受不了的后背感受到了可以稍作緩解的觸碰,孩子在自己手掌下不安的磨蹭著,軟糯的嗓音幼貓一樣的嘶叫,但亞圖姆卻止步于此,手上不再多用一點力氣了。
后背大面積火燒火燎瘋狂起來的熱癢終于讓游戲掙扎著抬手伸到后背想要用力抓撓,剛抬起的那一刻就被一只手抓握住了手腕制止了動作,這讓游戲困惑的抬頭看著身邊年輕的王子。
難得一直縱著孩子的王子搖了搖頭,艷紅色的眼睛中是明白的不贊同。
“忍耐一下,越刺激會越厲害。”
游戲聽話的收回了手,細眉卻因為難受不自覺的蹙起,最后反倒是看不過的王子伸出手一把將孩子撈進了懷中。
手掌在游戲的后背摸索按壓著,被圈在懷抱中的年幼孩子額頭安靜的抵在亞圖姆的頸間,屏息閉眼,就可以聽到年輕的王儲心臟有力的跳動聲。
手指慢慢攥緊了亞圖姆胸前的衣料,耳尖甚至可以感受到亞圖姆規(guī)律穩(wěn)定的呼吸聲,和昨晚在睡夢中掙扎的那個王子不同,現(xiàn)在環(huán)抱著他的這個人冷靜沉穩(wěn),懷抱溫暖而又輕柔。
這個懷抱中,四處都充滿著一種叫做安全感的東西。
這些直接接觸到的感官體驗動搖著他理智上的認知。
他的確是因為亞圖姆的欺瞞而覺得傷心難過。
也的確因為自己內(nèi)心的不信任而覺得憤怒煩惱。
但是亞圖姆君是一個很溫柔的人,雖然不明白緣由,但是亞圖姆君的確是珍重著他,其中的感情不曾含有半分虛假。
這樣的人,自己是否可以把煩惱對他說出來,兩個人好好的談一談呢?
如果把一切好好地說出來的話……好好地問一問的話,亞圖姆君會聽嗎?
他額間觸碰到的溫暖,身體感受到的懷抱,睡夢中聽到的呼喊,曾經(jīng)感知到的溫暖和觸動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告訴著他這個人會聽的。
只要他鼓起勇氣不要怯懦的說出來。
如果兩個人之間原因是在于他的話——
年幼的孩子咬了咬下唇,終于鼓足了勇氣,抬頭想要對年輕的王子表達出自己的困惑——
“王子。”
耳根因為被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氣被打斷瞬間就紅透了,游戲垂頭喪氣的癱回了亞圖姆的懷抱中,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一樣,抱著他的王子以為是孩子廝磨著撒嬌,手掌自然地抬起,揉了揉游戲的腦袋。
被王子召來的的醫(yī)師穩(wěn)妥的檢查年幼的孩子身體上出現(xiàn)的紅色疹塊,游戲安靜的聽著亞圖姆對醫(yī)師細細的一番詢問,他更認為自己聽到的是斷開的文字,因為他沒辦法很好的將這些語言串起來理解,他的心臟跳動的劇烈,心跳的聲音掩蓋過了亞圖姆的聲音和醫(yī)師的聲音,只剩下游戲一個人在自己的世界中,感受著焦慮的緊張與莫名的失落。
好不容易鼓足了訴說的勇氣呢……
內(nèi)心嘆息著自己實在是太沒用,游戲卻在那種失落中找到到了一種云開霧散的輕松感。
總有一天可以說出口吧?
【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可以一直,一直等著你。一直等下去也沒關系。】
心臟在安定下來后,突然又因為這句話劇烈的跳動了兩下。
游戲無奈的笑了笑,終于不再是為了擺脫胡思亂想的搖頭,而是將攥在亞圖姆胸前的雙手松開,無比自然的環(huán)抱住了王子的頸間。
這樣的舉動讓醫(yī)師離開后的放下心來的王子明顯的一愣。
右手猶豫著,亞圖姆還是抬手環(huán)抱住了游戲。
金發(fā)垂在耳側,距離近到他的耳畔可以貼觸上了游戲柔軟的臉頰。
這樣的距離,聽得到游戲湊在他耳邊好心情的輕笑聲。
孩子的心緒真是無法琢磨不是嗎?
換做變成了孩子的戀人,這樣的心緒就更加無法明白了。
但是哭泣代表傷心,笑容代表歡樂。
孩子不會在想要哭泣的時候做出微笑,不會有所顧慮,傷心憤怒的時候就會不高興,這讓他可以直接的感受到游戲內(nèi)心不被隱藏的真實感受。
不像原本的游戲,即使是在笑著,他也不敢肯定自己的伙伴內(nèi)心是否依舊滴著血。
但是如果還是個孩子的游戲在笑著的話,那就說明伙伴很開心,確確實實的很開心。
那樣的話,他就覺得自己應該也可以很開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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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急性發(fā)作的蕁麻疹來的快去的也快,等到神殿那邊將藥物送過來的時候,游戲身上的疹塊已經(jīng)徹底消退了。
午飯的時候游戲因為筷子的事情鄭重的感激了一下亞圖姆,但不代表可以被拿到藥膏的王子放過,幾乎是習慣性的(雖然是莫名其妙就養(yǎng)成的習慣)把孩子碗里魚肉的刺挑了個干凈,午休的時候游戲又被亞圖姆揪住,囑咐說涂了藥之后才可以睡。
男孩子好動總是不愿意涂著濕黏黏的東西,但是游戲不過掙扎了幾下就很沒出息的屈服在了亞圖姆涂抹藥物的手掌下。
年幼的孩子像只粘人的貓似的,趴在自己的大腿面上安靜的一動不動。清淺的呼吸吹動著散落在臉側的金色額發(fā),蜷曲的發(fā)絲在隨著吹拂的氣息輕輕晃動。
午后的陽光在房間中將空氣編織成了好看的暖金色,即使該涂的藥膏已經(jīng)涂完,亞圖姆還是沒有停下手中撫摸著游戲背脊的動作。
毫無疑問他年幼的伙伴喜歡這樣溫柔的撫摸。
寢宮中溫涼的風和舒適的陰涼讓人昏昏欲睡,八歲的孩子鼻息很快就因為熟睡變得安穩(wěn)而又有規(guī)律,連最后一點迷迷糊糊的意識也消散在了王子安靜溫柔的撫摸當中了。
隨著風捎帶進來的,還有樹葉婆娑河流翻涌的聲音。
亞圖姆在這難得靜謐的午后低下了頭,紅色的眼睛似乎夾帶著柔軟的溫度,一瞬不瞬的看著趴在他腿面上睡的正香的孩子。
另一只手慢慢的抬起,在他尚未有所自覺地時候,就已經(jīng)小心的撥開了游戲四散的金色額發(fā)。
窗臺上落下的鳥雀歪了歪頭,在石面上自得其樂的啄了啄后振翅飛走了。
而風的聲音還在更悠遠的地方,綿長沒有止境。
散落了一地的玩具,有時會有幾個被風的勁道推著翻滾幾下。
球型的積木跟隨著滾動的慣性,直到風有所止息才緩慢的停下來。
忽停的溫涼讓睡夢中的孩子難耐的嚶嚀了一聲,游戲白皙的手指顫動了一下,就近攥緊了亞圖姆裙裾的一角。
球型的積木最后滾動了幾圈,安靜的停在離王子不過半臂遠的地方,只要亞圖姆一伸手就可以夠到。
就在風停歇的片刻,積木有那么一瞬間的顫動。
最為關鍵的那一塊不知是因為什么磕盼忽然脫離了積木。
原本完整的球型在最關鍵的那一塊碎片脫離的瞬間轟然坍塌,散落的瞬間發(fā)出了木塊砸在地面上的清脆響聲。
這樣的響聲在安靜到連風聲都消失的寢宮里明明應該是嘈雜而又刺耳的,但那伏趴在王子腿面上熟睡著的孩子卻并沒有醒來。
亞圖姆小心的移開了覆蓋住游戲耳朵上隔絕聲音的手掌,看著那散落著的一地積木碎片只是無聲的嘆了口氣。
他低頭凝視著那睡的正香的孩子,微微翹起了自己好看的唇角。
然后王子伸手將那張埋在積木碎片中被反復折疊的莎草紙拿了出來放在一邊,積木的碎片則是被他單手一攏堆到了自己身邊。
無比嫻熟的拼起了這個自己小時候就已經(jīng)爛熟于胸的積木玩具,面色溫柔的王子至始至終連一句怨言都沒有。
他只是將積木干凈利落的拼好,未曾打開的莎草紙被他原封不動的放回積木中,然后再拼入最后一塊積木碎片將莎草紙封存后,無聲無息的把積木推到了不起眼的地方。
流連進窗戶中的風聲又一次帶進了尼羅河泛起漣漪的響動,風起風落之后,王子所做的也只是將柔軟的薄毯輕輕覆蓋在游戲光裸著上身的身軀上,然后看著睡夢香甜的孩子,眼神溫柔的無聲微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