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計劃初步成型,游淼幾天前還懨懨的,覺得全身上下不是這里酸就是那里疼,哼哼唧唧,這下一有事做,登時整個人就精神起來了。游淼統(tǒng)共花了半個月時間,詢問所有塞北經(jīng)商過程的細節(jié),并召集他所有偽裝成商人的密探,逐一核對。
這些商人都是不識字,只懂記賬的,在塞外的賬雖然有動過手腳,但最后都能做平,游淼并不關(guān)心他們從中偷雞摸狗多少,只是要詢問他們,經(jīng)商過程中聽見的政治傳聞,各族之間的風(fēng)聲,再逐一提筆記錄下來。
緊接著他的任務(wù)就是認真復(fù)核賬本,從貨物的流向,以及韃靼宮廷的采買中,去判斷王公們的喜好。
林科的交際本事四通八達,除了與王族,還與許多權(quán)臣做生意,這年頭混得最好,吃得最開的都是商人,最不容易惹出事來的,也是商人。
所以,游淼決定,親自到塞外去,搖身一變,當(dāng)所有商人的頭兒。
喬玨聽到這話時吃了一驚,整個廳內(nèi)所有的商貿(mào)頭目都駭傻了。
“萬萬不可!”林科忙道,“游老爺?shù)牡匚缓蔚戎匾?,怎么能到大安去?!那可是敵人的后方!?br /> 喬玨道:“淼子,你可得想清楚,千金之軀,坐不垂堂。何況你還是下一任的參知政事,要是被抓了該怎么辦?”
“不礙事?!庇雾档溃拔矣杏嬢^,昨天晚上問過李治烽了,他會陪我去?!?br /> “他陪你去也不行!”喬玨道,“當(dāng)年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現(xiàn)在怎么又朝大安里跑?李治烽也是胡鬧,這種事怎么也能依你!”
游淼笑著安慰道:“放心罷,小舅,此一時彼一時,五年前的大安,和如今的大安不太一樣,都能做生意了,你還怕什么?”
喬玨心煩意亂,在廳內(nèi)踱步,又叫苦道:“國舅爺喂,要是朝廷問起,你姐姐問起來,小舅怎么交代?”
“放心啦,國舅爺?!庇雾敌χ瘑太k道,“放心放心?!?br /> 舅甥二人成日在家里就互稱國舅爺,揶揄來揶揄去的,喬玨自知也勸不住這個外甥,沒了辦法,只得道:“你爹那兒,你得自己去說,小舅勸不住你,李兄弟那兒,我去給他好好說說?!?br /> 游淼只得點頭,雖知喬玨放心不下他,但昨夜他與李治烽已經(jīng)談好了,李治烽聽到游淼說要混進商隊,喬裝改扮去大安,仍然是淡淡一句:“知道了?!?br /> 游淼知道李治烽肯定會贊成,因為他也放心不下犬戎族,一來闊別族人已久,當(dāng)年折兵損將,被賣到漢人的地方是一番心境,如今長大了,學(xué)懂了這么多,自然又是另一番心境。
現(xiàn)在的李治烽,已經(jīng)不再是從前犬戎的沙那多小王子了,他對族中事務(wù)看得更透徹,也看得更遠,甚至能看懂,當(dāng)年兄長的那一場暗算?;氐饺值念I(lǐng)地去見族人是不可能的,況且犬戎人也沒有固定的村莊與封地,達列柯帶著他的勇士在大安,于是李治烽便想去大安。
“我就是怕老三按捺不住亂來?!崩钪畏榈?。
“沒事?!庇雾档?,“咱們走了以后,讓小舅帶一封信給他。”
“你打算告訴他?”李治烽問。
游淼在這件事上也忐忑了很久,去一次北邊不是什么小事,兩三天也回不來,趙超有他自己的眼線,須知瞞不過他。但如果趙超太緊張,陳兵中原定軍山前,說不定反而會令他們暴露了身份。
“說吧?!庇雾底詈蟮?,“免得他太早泄露發(fā)兵的計劃,至少讓他再沉寂一段時間?!?br /> 游淼整理貨物,這次他親自在江南一地參與采購,準(zhǔn)備販往外族的物資,既然要去,便大張旗鼓,不可心虛,心虛只會讓韃靼人懷疑。于是游淼喬裝成江南方家的小少爺,取名方勝,帶著自己家的貨物,跟著林科出塞,想撈點油水。
而李治烽的身份則是游淼的管家。在林科的介紹中,這位小少爺小時候便父母雙亡,不務(wù)正業(yè),年近廿五仍未婚嫁,偌大一份家業(yè)被敗得差不多了,于是抵押地產(chǎn),典當(dāng)家中值錢之物,倒了一筆銀錢,買了點貨物,預(yù)備賺回本來。
李治烽則年過三十,為這個不省心的小少爺鞠躬盡瘁,鞍前馬后,苦不堪言。
游淼編造了這個假身份后只覺說不出的好笑,與李治烽一起上了馬車,江波山莊的小廝們出來送行,除此之外,只說游淼是入川探親,不敢走漏了風(fēng)聲。
最早跟著游淼的程光武嘆了口氣,眼睛紅紅的,說:“少爺?!?br /> 游淼笑道:“別唉聲嘆氣的,過幾個月就回來了,你們信不過我,還信不過李治烽么?”
這么一說,眾人才好過點,都知道游淼將要去的地方非常非常危險,就連游淼自己也知道,這一去,說得好聽,是為國辦事,要是行差踏錯了一步,興許就再也回不來了。
如果被大安的韃靼勢力抓住了,后果不堪設(shè)想,但游淼總是相信,自己一路上這么多大風(fēng)大浪都過來了,就算除不掉賀沫帖兒,必定也能全身而退。
“少爺走啦?!庇雾党娙诵πΓ挥兴屠钪畏槎?,朝四周看了一眼,山莊里一片荒蕪。
秋天,天空干凈得像被水洗過一般。田野收成過了,留下一片雜色枯黃的大地,鳥雀成群地飛向天空。
以往出遠門時,整個山莊里前呼后擁地來送,現(xiàn)在只有這么幾個人,寥寥落落的,游淼反而有點不習(xí)慣。喬玨上來,抱了抱游淼,二人相對無言。
李治烽駕車,游淼上車,走了。
整個山莊內(nèi),甚至整個揚州,整個南朝,無人知道,有這么一輛小車,帶著游淼這樣的一個人,踏上了前往北國的征途。
一名參軍,一名主帥,兩匹拉車的馬,一輛戰(zhàn)車。游淼想起來都覺得好笑,如果說這次能成功顛覆大安,那么他們的舉動,便足夠名垂青史了。
他原本完全可以站在朝堂上,成為天啟的參知政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理直氣壯地斗倒他的政敵,說服趙超,推行他們的國策。
就連游淼自己,也萬萬沒想到,會走上這么一條奇異的,與當(dāng)初所設(shè)想背道而馳的路。
李治烽在前面趕車,游淼卷起車簾,朝錦袍里縮了縮,秋天的風(fēng)多少還是有點蕭瑟之意。
李治烽道:“你在想什么?”
游淼搖頭,自嘲道:“說不清楚?!?br /> 他的心情確實非常非常復(fù)雜,顛沛流離的這么多年過來了,韃靼,賀沫帖兒與他,與整個中原,都是不共戴天的世仇。這次北上,游淼的心情反而很平靜,渾然沒有半點背負著重任,要去一雪前恥的仇恨,也不覺得自己有多大的重擔(dān)。
仿佛只是北上去看一個風(fēng)燭殘年,卻又仍可一戰(zhàn)的宿敵,順便想法再送他一程。
游淼把自己想的說了,問李治烽:“你呢?在想什么?”
“在想我大哥。”李治烽悠然道,一拽手里的韁繩,馬匹停下,給運送軍糧的車讓路。
“如果當(dāng)初大哥不要以這么偏激的方式來放逐我?!崩钪畏榈?,“現(xiàn)在,或許我也不會與他勢成水火?!?br /> 游淼感嘆道:“他也沒辦法?!?br /> 前面岔路口的人,看到是游家的車,紛紛喊道:“請游大人先過!”
“你們過吧!”李治烽喊道。
押送軍糧的車這才走了,李治烽甩鞭啟程,說:“老三心底,應(yīng)當(dāng)也不想殺他的大哥。”
“唔?!庇雾档故菦]想過,在從前問問趙超的想法,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你大哥和賀沫帖兒的關(guān)系。”游淼道,“雖然林科說了是傳聞,也不一定,但我總覺得很可能發(fā)生。”
李治烽道:“因為太子么?”
游淼點頭。
達列柯與賀沫帖兒在這之前,便已經(jīng)締結(jié)了一個同盟,但充其量只能算是非常不穩(wěn)定的同盟。
一從賀沫帖兒在最初對李治烽的態(tài)度就可以看出;二來,從達列柯營救太子,并派人護送他前往東瀛的舉動,也可以從旁證明。
這兩個人,誰也不愿意完全地相信誰。這種盟約是最不穩(wěn)定的,也是最容易擊破的,游淼出征的信心便來源于此。
“我大哥很聰明?!崩钪畏榈溃暗紶栆矔负??!?br /> 游淼道:“在什么方面?”
李治烽回頭,看了游淼一眼,說:“用情太深?!?br /> 游淼笑道:“你們兩兄弟都是這樣?!?br /> 李治烽不語,笑笑,搖頭。
游淼坐上前些許,扒著李治烽的背,靠在他身上,說:“可能你們的父親,也是這樣?!?br /> 李治烽嗯了聲,喃喃道:“用情太深,好也不好?!?br /> 游淼道:“我呢?”
李治烽看了游淼一眼,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無從評價。
最后,他說:“你這樣就很好。不輕易相信人,也不輕易懷疑人?!?br /> 游淼道:“我骨子里還是商人?!?br /> 忽然間游淼隱約明白了些什么,他就是個商人——專門做生意,投機鉆營的商人。于是他當(dāng)官之后,也按照商人的那一套來看待朝廷,雖說有儒道墨兵等百家之說支撐著他,讓他轉(zhuǎn)圜朝堂而不倒,但每次一到了最關(guān)鍵的時刻,他總會以商人的目光去衡量一件事,一個國家,甚至整個天下。
這是好還是不好?
一個國家的參知政事,曾是商賈之戶出身,或許不太好。但也只有商人,才會衡量取舍,知道民不聊生,知道青黃不接,知道沒有錢,沒有飯吃,沒有衣食住行,就無以定天下。
所以或許還是像李治烽所言“你這樣就很好”。
游淼笑笑,李治烽十分輕松,揚鞭趕車,絲毫沒有任何心理負擔(dān)。
游淼道:“去了大安,你得控制好自己,別太沖動。”
李治烽道:“不會,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是好的。”
游淼這才放下了心,點了點頭,李治烽又道:“和你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學(xué)到了很多。有一些事,是從前從來不會去想的?!?br /> “想太多也累?!庇雾祰@道,“勞心費神的,沒一天好日子過,我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不用再去想東想西的。”
李治烽笑笑,隨手摟著游淼的腰,讓他坐到自己身邊來,二人馬車拐道,下了安陸,見河的對岸,商隊已經(jīng)集結(jié)。
再過河去,就是流州地界了。
“方少爺!”遠處喊道。
游淼一時半會兒還沒反應(yīng)過來,李治烽道:“叫你呢?!?br /> 游淼這才想起,自己拆了姓氏,取中間一部姓方,忙大聲應(yīng)了。
游淼帶著李治烽過去,林科便朝他們點頭。
“貨都在這里了?!绷挚菩Φ?,“恕我直言,方少爺,這一路,可是不好走吶,這個時候打消念頭,還來得及。”
李治烽臉色一變,游淼卻笑道:“自然的自然的,來都來了,就沒有回頭的道理,這一路上,還倚仗林大哥多照顧了?!?br /> 游淼拉了拉林科的手,順手塞了一錠銀子進去,林科一怔,繼而笑容滿面。
“這邊來?!绷挚频溃斑@輛車是你倆的?!?br /> 游淼看了一眼,倒覺十分滿意,周圍的商人議論紛紛,李治烽臉色陰沉,也不與他們打招呼,游淼便團揖一圈,寒暄幾句,笑道照顧照顧。
商隊里的人認識游淼的也有,但林科這次特別安排過,選的都是從未與游淼打過照面的人,否則不管怎么叮嚀囑咐,都難免露餡,一旦露餡,整個商隊都有危險。
是以這里的人都是些生面孔,有的是跑商多年,卻都是走中西路的老商人,有的則是被天下掉銀錢砸中了,新選來的人,不免分為老氣橫秋的,與畢恭畢敬的兩派。
游淼眼睛一掃便知端倪,朝眾人介紹李治烽,說:“這是我家管事方烺,平日里不愛言談,卻最是個講義氣的,各位哥哥莫要因他時常板著張臉就不與他親熱,他心里也是愿意與眾位哥哥親熱的。”
眾人哄笑,都點頭道懂的懂的。
李治烽略窘,看了游淼一眼,游淼正兒八經(jīng)道:“怎么?不對么?”
李治烽只得點頭。游淼這么一說,氣氛便熟絡(luò)了起來,又說:“一路上,就有勞各位照拂了。”
眾人都道那自然的自然的,游淼方與李治烽鉆上了馬車。
李治烽那模樣也是哭笑不得,一國堂堂護國大將軍,被游淼這么一插科打諢的,仿佛又回到了往日的時光。游淼笑著捏他的臉,李治烽卻大手一伸,將游淼抱著就要親,又要扒他衣服,游淼叫道:“反了你了!”
“我是你郎君!”李治烽怒道,便不管游淼反抗,繼續(xù)扒。
正在這時,林科進馬車來,見狀馬上又退了出去。游淼與李治烽分開,李治烽道:“進來罷?!?br /> 林科只得臉色尷尬地又進來了,李治烽朝那端正一坐,武人氣派十足,壓得人說不出話來,林科道:“將軍,小的斗膽多一句嘴,您這個氣勢……”
“我會和他慢慢練習(xí)的?!庇雾敌Φ溃笆裁词??”
林科先賠笑道:“小的也是情非得已,老爺吩咐……”
“自然自然?!庇雾档?。
林科掏出一本冊子,說:“里頭是貨單,老爺您先過目?!?br /> 游淼點頭,林科又道:“歌姬的事……”
“歌姬不忙?!庇雾档?,“到了大安再找?!?br /> 林科只得點頭,說:“老爺若無吩咐,車隊這就啟程了?!?br /> 游淼點頭,林科便下去,吩咐車隊起行,依舊是吵吵嚷嚷的一行人上路,游淼卷起窗簾,風(fēng)從曠野吹來,秋高氣爽,遠方還有不少孩子正在放風(fēng)箏,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秋天。
那一天,游淼與李治烽離開京城,沿路北上,到延邊去做生意。
八年前的自己,還想著到了延邊,就把李治烽放了,讓他恢復(fù)自由身。卻沒想到一眨眼八年過去了,他們還在一起。
“有的事情,真的是天注定的,不管想什么做什么,緣分繞來繞去,還是在一起。”游淼道。
李治烽似乎也在與游淼想同一件事,許久后說:“唔,對?!?br /> 游淼把賬本摔李治烽腦袋上,說:“什么叫唔,對!”
李治烽轉(zhuǎn)身又來扒游淼的衣服,游淼正要掙扎,被李治烽拿住腰,登時整個人就軟了,笑得起不了身,李治烽的動作越來越粗暴,只習(xí)慣性地把游淼的衣服亂扒,像個找吃的野狗。
“啊……”游淼被親到耳朵,整個人就軟了,說,“昨天晚上不才做過一次么……你……”
李治烽與游淼耳鬢廝磨,低聲道:“又想了,怎么?不樂意?”
“樂意,可你……輕點……”
******河蟹******
許久后,李治烽手臂漸緊,俯在游淼身上,猶如一條滿意的公狗。輕輕地吻著他的嘴角,時不時說幾句話,又笑了起來。游淼別過頭,靠在他的肩上,兩人望向藍天曠野,道路上一片靜謐,唯有馬蹄聲與車輪聲時不時地響著,別有一番愜意。
日漸西斜,玩也玩過了,做也做過了,游淼許久不出山莊,只覺在家里憋得難受,然而一出山莊,又想到這一番長途跋涉,至少得有一個月,當(dāng)即又蔫了。
坐車趕路是件累死人的事,直是找罪受,當(dāng)年上京離京,游淼年紀(jì)還小,自然抱著游山玩水的念頭,這里走走那里逛逛,倒是還好。然則這么多年過去,該看的都看得差不多了,什么奇山秀水都見過,大漠黃沙也看過,余下的就只剩下枯燥無聊了。
幸虧李治烽多少會與他聊聊天,又打點周到,日子才漸漸地有聲有色了些。從前是伺候少爺,如今則是伺候媳婦,吃的用的,一概細心得很。
游淼倚著李治烽,在車?yán)锓~本,細數(shù)帶到北疆的貨物,這一次他是有備而來,光是江南的綠茶與烏龍,就帶了三車七十斤。余下的還有東海的珊瑚、珍珠貝類,以及蘇繡。
胡人是看不懂上中下品的,給點清香淡雅的茶葉,他們也喝不出來,只會嫌棄貴,胡人都口味重,須得以炒茶,烏龍以及大紅袍等應(yīng)付他們,蘇繡則以花團錦簇等色澤鮮艷,圖案繁復(fù)的居多。
李治烽:“蘇繡四十匹,木雕二百個,青花瓷杯三千……個?”
“嗯?!庇雾灯沉艘谎圬泦?,“胭脂六百盒,三箱,茶七十斤,三車。蠟染六百尺?!?br /> 李治烽翻來覆去地看賬本,說:“你買了這么多,只花了八百兩銀子?”
游淼笑道:“有的還買貴了,且看你媳婦我到時候怎么給你賺成白花花的銀子回來?!?br /> 李治烽道:“這些也就算了,怎么還有《金剛經(jīng)》和《心經(jīng)》?”
游淼道:“這東西可不容易得,上次機緣巧合,才要到了兩本金汁寫就的孤本,是前朝一位大師……叫什么來著?我也忘了?!?br /> 李治烽道:“給寶音王后?”
游淼點頭,從長椅下取出一個匣子,里面裝著兩本破舊的佛經(jīng),一串念珠,看上去已頗有點年份了,要給李治烽看,李治烽卻怕翻爛了,讓他收起來。
游淼顯然是有備而來,知道怎么送禮,李治烽翻看了一次貨單,便放下心了。昔年帝君趙懋重道輕佛,拆去佛寺,獨尊道家,前朝的佛經(jīng)、念珠等物被當(dāng)年的老太后帶到別宮,恰好就在茂城。游淼從前進宮時,一群太監(jiān)宮女收拾宮闈,清出些舊本在外曬書,本欲放進書庫,游淼閑著沒事,便順了些走,想著回家偶爾也讀點佛經(jīng),幫李治烽去了殺戮之報。
子不語怪力亂神,孫輿是從來不吃這一套的,游淼也不信,本想有空就讀,沒想到拿回家扔在書房里,一晃又是許多年過去。
這次正好帶去北疆,借花獻佛,送給禮佛的寶音王后。
一路上,天氣漸漸地涼了下來,游淼與李治烽白天聊聊天,翻翻書,游淼也無書可讀,便只好翻來覆去地看那幾本佛經(jīng),讀著讀著,卻又仿佛品出點味道來,一時半會兒反而舍不得送出去了。
時近深秋,車隊經(jīng)過中原,游淼奇怪地發(fā)現(xiàn),這里的城鎮(zhèn),居然又有了人煙,不復(fù)當(dāng)年萬里焦土,荒蕪江山的模樣了。在胡人的統(tǒng)治下,漢人依舊是能生存的,只是稅更繁重,家中妻兒也并無保障。
商隊經(jīng)過昔年京城以北的黃縣時,恰好碰上一隊胡人擄劫,追著幾個男人從村子里出來,剎那就驚動了游淼。
胡人大肆喊話,外頭又有人在喊救命,游淼正要下車,卻和上車來的林科打了個照面。
林科一臉緊張,朝游淼道:“少爺,不要管。”
游淼聽著外面?zhèn)鱽淼穆曇?,只覺憤怒且心酸,車隊卻徐徐起行,離開了黃縣。
于情于理,游淼都知道自己不該管,商隊有齊備的手續(xù),通過五胡的領(lǐng)地已經(jīng)不容易,不知道多少人虎視眈眈,想搶他們的貨物。這個時候再救人,很可能會連累整個商隊。
游淼閉著眼睛,車后面遠處,傳來一聲慘叫,以及胡人們的叫囂。
“匈奴話。”李治烽道。
游淼嘆了口氣,說:“還是得盡早收復(fù)北方的領(lǐng)地。”
“不要太自責(zé)了,我們在做的,就是這件事?!崩钪畏檎f。
“嗯?!庇雾灯v點頭。
隨著越來越北,游淼的心情也漸沉重下來,直到深秋的第一場雪,他們又來到了藍關(guān)。
這是他上次逃離的地方,游淼對此處記憶深刻。藍關(guān)已駐扎了不少韃靼的兵馬,嚴(yán)密盤查后,林科嘻嘻笑著,給士兵塞了銀錢,又分了些吃食與隊長,韃靼人才兇神惡煞地放過。
游淼的馬車?yán)锉环靡粓F亂,還好最后過了,只得與李治烽相視苦笑。
數(shù)日后,到了延邊,此時距離他們從江南出發(fā),已經(jīng)過了足足一個月,游淼料想趙超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知道自己北上的消息了,對著他寫的信,估計是一臉無奈。林科在延邊城留下一部分商人,專做戍邊與五胡、高麗等地的生意,再讓剩下的車隊開拔,前往大安。
大安城歷經(jīng)五年,早已今非昔比,來到此處,游淼的心里又通通地打起鼓來。
眼前的大安壯闊恢弘,城墻已翻修過一次,游淼險些認不出來這個地方了。
“這就是韃靼人的都城?!绷挚频馈?br /> 游淼不時從軍報上讀過,卻萬萬沒料到,大安已經(jīng)成了眼前的模樣。
就連李治烽也驚訝了。
“修得這么好了?”李治烽蹙眉抬頭看,低聲問道。
林科小聲答道:“城墻下,都是漢人的血。胡日查當(dāng)年讓十萬咱們漢人俘虜,沒日沒夜地重新修建大安城,想登基當(dāng)皇帝,沒想到才當(dāng)了幾個月,就一命嗚呼,看韃子這氣數(shù)……嘿嘿?!绷挚凄椭员?。
游淼道:“你去忙罷,別一直陪著我們,當(dāng)心露餡,從這里開始,一切都要小心謹慎行事了?!?br /> 林科點頭,自去帶領(lǐng)商隊入城。
李治烽道:“下來走走?!?br /> 游淼無所謂,躍下車來,昨日剛下過一場暴雪,城外銀裝素裹,他呵著氣,搓手站在雪地里。抬頭看。
十里城墻,戒備森嚴(yán),墻上飛揚著獵獵大旗。
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月金鱗開,角聲漫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易守難攻?!崩钪畏樵u價道。
游淼點頭,他知道趙超手里,一定有大安城的布防圖,自己手里也有一份,但商人們畫出來的圖,與他們自己親眼所見,終究是有區(qū)別的。
斥候眼里的一座城,無非就是城墻、護城河等建筑的組合,而在游淼眼里,這些磚墻鱗瓦,折合成的就都是人命。
“十萬人你說攻得下不?”李治烽低聲道。
“難?!庇雾档溃骸皩Ψ街灰蝗f人守,我方十萬人實在難說,而且還要提防高麗,犬戎等地的支援。”
“可以圍點打援。”李治烽道。
游淼搖頭道:“再說吧,除非是最后實在沒辦法了,才能攻城,攻大安,絕對是下下之策。我說……你就不能說點別的嗎?別老想著打仗殺人了?!?br /> “你還不是?”李治烽道。
游淼哭笑不得,然而轉(zhuǎn)念一想,發(fā)現(xiàn)自己和李治烽都是習(xí)慣性的,打仗打出毛病來了,沒事就總喜歡聊打仗,但這里頭總感覺有什么不對,態(tài)度似乎不太對,忍不住道:“喲呵,你還頂嘴了。”
李治烽道:“現(xiàn)在我是你管家,你得被我管著,你自己讓我這么演的。”
游淼一想也是,李治烽這么說,自己反而駁不了他。
李治烽蹙眉教訓(xùn)道:“進城以后,少給我惹麻煩?!?br /> 游淼苦笑,點頭,兩人進狀態(tài)都進得飛快。
馬車徐徐而行,商隊過了一半,守衛(wèi)瞪著游淼與李治烽,一指李治烽,嘰里咕嚕地問了句話,林科愕然,忙轉(zhuǎn)身朝游淼道:“方少爺,他說你家管事不像漢人。”
“東夷人。”游淼早有打算,說:“他母親是東夷族?!?br /> 守衛(wèi)們奇怪地打量李治烽,最后都點了點頭,李治烽彬彬有禮,客氣點頭。這才放進了城內(nèi)。
進去之后,林科領(lǐng)了牌子,便帶著商隊到城內(nèi)的落腳處暫歇,游淼到了客棧內(nèi),只見客棧既暗又潮,冷冰冰的,靠在窗邊朝外看了一眼,街上有韃靼兵經(jīng)過。
“守備不嚴(yán)密。”游淼道。
林科在一旁垂手伺候,答道:“回少爺?shù)脑?,一年前管得極嚴(yán)的,后來咱們商隊的人合了王后的意,才漸漸地松懈了些,外頭還有不少韃兵,本來說是保護咱們,實際上是監(jiān)視,只是現(xiàn)在都習(xí)以為常了,便懶得管咱們,各自喝酒去了?!?br /> “差事費還是要給的。”游淼道,“每人多散點銀子罷?!?br /> “那是。”林科道,“小的不好出面辦這事……”
游淼一聽便會意,現(xiàn)在他的身份是方少爺,便只能讓李治烽去辦。
李治烽出去巡了一轉(zhuǎn)回來,把該賄賂的銀錢都使了,又約略打聽到不少消息,胡人該過冬獵節(jié)了,在冬獵節(jié)前會有一次盛大的慶典,韃靼與五胡,都會將在塞外狩得的獵物拿來集市上流通。
而屆時,巴圖小王子也會集結(jié)群雄,帶人離開大安,前往長城下狩獵,這最后一次圍獵結(jié)束后,韃靼王朝就將正式進入冬季,直至來年春酒節(jié),莫連河破冰。
“犬戎的消息呢?”游淼問。
“他們就住在大安城里?!崩钪畏榇鸬?,“時不時會到集市上來買東西,這里的百姓、胡族,就連韃靼人都怕他們?!?br /> 游淼點頭道:“那……還是以安全為主……”
李治烽答道:“要去,我必須跟著你,否則一來沒人保護你;二來我也不怕被人認出來,畢竟已經(jīng)快十年了?!?br /> 游淼想起李治烽被抓到京師的時候,那年他只有十來歲,過了兩年后游淼將李治烽從李延手里買回來,如今李治烽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容貌,身材都有變化。
然而游淼還有點擔(dān)心,說:“試試看給你換個裝扮?!?br /> 當(dāng)夜游淼與李治烽研究了一晚上,李治烽自己曾派出人到塞外喬裝改扮,探聽風(fēng)聲,于易容一道早已有所準(zhǔn)備。游淼給李治烽錕了白發(fā),又將眉毛略略修去了些,改了少許容貌特征,最后李治烽照了鏡子,儼然就是一副中年人裝扮。
“成了?!崩钪畏闈M意地說,“老了十來歲?!?br /> “眼睛?!庇雾禑o奈道,“眼神斂著點,你的眼神太厲害了?!?br /> 李治烽便依著游淼吩咐,稍稍朝下看,兩人都笑了起來。
夜里上床時,游淼抱著李治烽,把頭枕在他的肩上,只覺既奇怪又好笑,打趣道:“你都能當(dāng)我爹了?!?br /> 李治烽饒有趣味道:“乖兒子,叫爹?!?br /> 兩人笑著打打鬧鬧,一夜過去,翌日林科來叩門,游淼睡眼惺忪的,被抱上了騾子,天不亮,眾商人便趕往集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