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游淼回墨煙樓自己房內(nèi),一肚子火把門一摔。不多時喬蓉過來叫吃飯,游淼睡著了,毛毛躁躁的,跟喬蓉說不吃了,便又睡了過去。
這一覺就睡到夜里,游淼一連多日沒好好睡過,傍晚時揉揉眼醒了次,又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不知何時,聽到有人推門進(jìn)來,坐在床邊,摸了摸他的頭。游淼以為是聶丹過來叫他吃晚飯,便轉(zhuǎn)身朝床里,懶得理他,孰料那人卻抱了上來,親了親他的耳朵。這些游淼嚇得不輕,忙起身要推,卻被一只手蒙住了眼睛。
緊接著那人吻了上來。
游淼登時怔住了,腦子里嗡一聲,那是李治烽!
他伸手去摸,摸到李治烽粗獷的面部輪廓,高挺鼻梁,再碰他身上,李治烽穿著皮甲,一身風(fēng)塵仆仆,戰(zhàn)甲上盡是塵土味。
游淼瞬間緊緊抱著李治烽,兩人相擁,力道大得出奇。
“你怎么回來了……是做夢么?”游淼眼淚都出來了,他高興得很,眼淚卻止不住地朝外流。李治烽沒有回答,吻住游淼的唇,趴上床來,解了自己的皮甲,三兩下除了里衣,抱著游淼,將一條束帶蒙上游淼的眼睛。
……
“怎么了?”李治烽不解道,“不高興?”
旋即李治烽解開了游淼蒙著眼的帶子。
游淼起初還以為是做夢,心道這夢怎么老不醒,待得看見李治烽的臉時,才回過神來。
“你瘦了。”游淼蹙眉道。
李治烽道:“習(xí)武時間長了,沒被餓著,放心?!?br /> 游淼一想不對,詫道:“你怎么回來了?!換防了?”
李治烽道:“看完家書,擔(dān)心你,偷溜回來的?!?br /> 游淼嚇了一跳,鎮(zhèn)守邊疆的大將擅離職守,要是被朝廷知道了,可是死罪。繼而意識到李治烽一定是看了家書,擔(dān)心游淼狀態(tài),連夜跑回來。
游淼有點難過,又十分感動,抱著李治烽不放手。
兩人都不說話,就躺在被子里,肌膚緊緊貼著。游淼捋了下李治烽的頭發(fā),又摸摸他的胡茬,說:“我想死你了?!?br /> “我也是?!崩钪畏榘涯樎裨谟雾档牟眰?cè),動情地嗅著,像頭終于找到了愛人的狼。
兩人抱著,游淼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是反復(fù)道想死你了、愛死你了一類的話,李治烽也只是嗯嗯地應(yīng)著。不多時,李治烽竟是睡著了。游淼本來還有許多話想對李治烽說,但李治烽顯然十分疲憊,是連夜趕路回來的,游淼便讓他熟睡,縮在他的懷里,繼續(xù)睡。
不知不覺游淼又睡了過去。
直到夜半時,外面有人敲門,卻是聶丹的聲音。
“你倆成仙了?”聶丹道,“一天沒吃東西了?!?br /> 游淼這才驚醒,李治烽馬上睜眼,道:“大哥。”
聶丹道:“先出來吃點東西再睡?!?br /> 游淼十分尷尬,起身點燈,穿衣服,李治烽下床時伸了個懶腰,朝天打了個呵欠,十足十一頭野狼。他要伺候游淼穿衣服,游淼卻笑道:“等等,讓我看看你?!?br /> 游淼衣服也沒穿,站在地上,點起燈,對著李治烽的身體打量。
“怎么?”李治烽不以為意,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他確實比上次分離前瘦了些,但也更精壯了,腹肌分明,背肌健美,顯是一年帶兵,武功半點沒落下。肌肉變得瘦削結(jié)實。游淼看他的身體,想看看李治烽身上有沒有帶傷,結(jié)果沒發(fā)現(xiàn)傷疤,十分滿意。
李治烽卻被游淼那眼神看得又漸漸抬頭,游淼伸手摸了摸他。
李治烽淡淡道:“還想要么?再來?”
游淼窘道:“不不,待會兒罷?!?br /> 李治烽便將游淼摟過來,貼在自己懷里,給他穿上衣服,兩人胡亂收拾了下,李治烽便牽著游淼的手,到長廊里去。
喬蓉已擺好夜席,溫過好酒,游淼餓得走路都有點暈,坐下便道:“餓死我了?!?br /> 聶丹無奈,搖頭莞爾,李治烽先給游淼布菜,繼而給聶丹斟酒。
聶丹:“前線情況如何?”
李治烽道:“一切照舊,我放不下心茂城,特地回來一趟。”
游淼吃著菜,知道李治烽到茂城來時肯定也先跟聶丹打了次招呼,否則聶丹不會這么快知道。便道:“你還是趕緊回去,別讓人知道了,我這邊的事一交代完,就上前線去隨軍。”
李治烽卻神色凝重,朝游淼道:“我正想問,你不是說你上前線來,等待與韃靼人談判么?”
“對啊?!庇雾点等唬拔叶及才藕昧?,怎么?”
李治烽朝聶丹道:“老三安排的北伐軍監(jiān)軍,是李延?!?br /> 一語出,游淼登時愣住了。
“怎么可能!”游淼連飯也不吃了,詫道,“他派李延過去做什么?”
李治烽道:“三天前來了一道密旨,讓我等候李延過來,安排與韃靼人接頭談判,接回流落北方的太子與陛下?!?br /> 游淼傻眼了。
聶丹卻沉吟片刻,而后道:“可以理解,此時局勢,四弟不宜離開茂城,畢竟孫參知臥床不起,政事堂需得有人坐鎮(zhèn)?!?br /> 游淼道:“可最初趙超……陛下他不是這么說的!現(xiàn)在就要和談了嗎?怎么也不跟我說聲?!”
李治烽看著游淼,安慰道:“不讓你去,是不是怕你辛苦?”
游淼忽然有種奇怪的預(yù)感,派李延去本身并沒什么,但是派李延去又不和他商量,這可就有問題了。是趙超想瞞著他做什么嗎?不對啊,趙超這人無論做什么,也不需要瞞著他游淼罷,現(xiàn)在朝中真心誠意為趙超考慮的,就只有游淼了。
李延或許是自請前去談判的,這不重要……畢竟游淼在打算出使之時,就準(zhǔn)備帶著李延去的……難道……游淼想到了一個自己覺得最不可能的問題,但他又覺得不會。
唯一的可能只有趙超是在刻意地疏遠(yuǎn)自己,又或是保護(hù)自己。
那么接回二帝的過程,還是按原計劃么?
游淼越想越不妥,李延能讓太子答應(yīng)禪讓么?或者說,趙超相信李延,比自己更能處理這件事?
“不對?!庇雾翟较朐讲煌?,“他這件事怎么能瞞著我?我都為他安排好了……”
“你為他安排的什么?”聶丹云淡風(fēng)輕地問道。
游淼語塞,意識到自己當(dāng)著聶丹的面,不小心說錯話了。
游淼神色有點不自然,李治烽會意,岔開了話頭。
李治烽:“你和太子不熟?!?br /> “是?!庇雾挡坏貌怀姓J(rèn),李延確實是比他更好的人選。
聶丹又問:“二弟,你會護(hù)送李延前去?”
李治烽點頭,聶丹道:“答應(yīng)我,你會保護(hù)好他們。”
“知道了?!崩钪畏槁砸稽c頭。
聶丹欣然道:“這樣為兄便再沒有牽掛了。”
李治烽:“別這么說,大哥,你還有為國出力的機(jī)會?!?br /> “累了?!甭櫟み駠u道,“我知道將邊疆重任壓在你肩上,對你不公平,你身為犬戎族王子,實在也沒有必要為天啟勞心竭力……”
李治烽打住話頭,答道:“我也是為了子謙,與三弟許我的承諾?!?br /> 聶丹笑笑,拍了拍李治烽的肩。
“一切若安排得當(dāng),太子歸來,也是用人之際,不會對三弟做什么?!甭櫟さ?,“你放心就是。到時候無論什么情況,我都會居中轉(zhuǎn)圜。待得收復(fù)中原,我便不管了,封金掛印,過過平凡人的日子,結(jié)一樁婚事,置兩畝薄田,種種田,養(yǎng)養(yǎng)雞?!?br /> 游淼一直沒有說話,總隱約覺得哪里出了什么問題,先前聶丹所言,也完全沒有聽進(jìn)去,直到這句時方岔了話頭。聶丹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游淼心中一動,意識到聶丹極有可能是想成家了。
而想成家,就多半是與誰相戀,還能有誰?只有喬蓉?
游淼心里算盤從來都是打得明明白白,別人說了上半句他就能猜到下半句,遂道:“還置什么田產(chǎn)?以后這酒樓,江波山莊里的兩成地,都?xì)w大哥你了?!毖韵轮?,竟是要給喬蓉封一份價值連城的嫁妝。
聶丹一聽就會意,當(dāng)即哈哈大笑道:“不必不必!大哥可不是倒插門的,這些年里,也略有點積蓄。”
李治烽開始還有點怔,而后也約略明白過來,莞爾道:“我卻是個倒插門的。”
聶丹忍不住大笑,又道:“來日江波山莊一起跟著你,去犬戎族當(dāng)嫁妝,也就是了?!?br /> 游淼臉色通紅,李治烽只是樂。三兄弟對月而飲,游淼忍不住想,若趙超也在就好。然而今日所談的話,卻沒有一句是趙超愿意聽的——不管是要接回太子,還是大家商量告老,仿佛都將他排除在外。
想到這點,游淼仍覺得,聶丹對趙超這個弟弟,實在有點不太厚道。
無論是當(dāng)年趙超還在當(dāng)三皇子之時,還是如今他登基為帝,聶丹都像是在他身上寄予了太多的厚望。趙超就像個有著嚴(yán)厲父輩、兄長的小孩。從小到大沒人疼,沒人愛。事情辦好了,無人夸獎,事情辦壞了,卻總被責(zé)罰。
而所有人都覺得,這些是趙超的分內(nèi)事,是理所當(dāng)然的。就連聶丹都是如此。游淼想問聶丹,卻覺得聶丹待趙超狠,而待自己更狠。打了勝仗從不居功,多年來,或許聶丹也是用約束自己的那一套來約束趙超。
那夜游淼常常心想,為何聶丹青睞于李治烽,或許正因為李治烽對整個天啟沒有責(zé)任。所以李治烽不管做什么,都不是他的分內(nèi)事。而對游淼,對趙超,甚至聶丹對自己的要求,都這么嚴(yán)格,正是因為天啟的復(fù)興與國家的存亡,都是他們的分內(nèi)事。
道理是這么說,誰都知道,游淼卻總覺得,不僅聶丹,就連這個世道,對待趙超這個皇帝的態(tài)度都太不公平。換了是游淼自己,都會忍不住有反著來的心態(tài)。
兄弟三人飲酒到四更,游淼方與李治烽回房去。燭燈下,與李治烽抱著,游淼依偎在他的懷里,兩人都舍不得睡。游淼知道天亮?xí)r李治烽就要回前線去了,這一去起碼又是三五個月。
“你在想什么?從喝酒開始便悶悶不樂的?!崩钪畏閱枴?br /> 游淼答道:“我在想三哥。”
游淼一說,李治烽便明白了。
“對他來說也是好事?!崩钪畏榈溃胺畔录缟现厝?,交給太子。他便可以抽身,過點不被約束的日子了?!?br /> “你們都想得太簡單了?!庇雾掂?,“你與聶大哥都是武將,帶兵打仗你們在行,但朝中傾軋,勾心斗角的事,你們都沒接觸過,所以不懂。太子只要回來,絕對不會容趙超在他眼皮底下晃,更何況他還有咱們的支持?!?br /> “哦?”李治烽道,“所以呢?”
游淼道:“所以好的情況是:太子不讓他帶兵,恢復(fù)到以前在京中的局勢?!?br /> 李治烽反問道:“那不正好么?可以安安生生過日子了?!?br /> 游淼哭笑不得道:“你覺得他對從前的日子滿足么?”
李治烽道:“我不明白,他為什么不滿足?!?br /> 游淼戳了戳李治烽腦袋,李治烽便歪過去點,玩味地看著他,游淼認(rèn)真道:“咱倆是有一個家,有一個彼此能依靠的生活,也有安安生生過日子的念想。所以對于你,對于我來說,在哪里生活都一樣。在山莊里一樣,去過點閑云野鶴、浪跡天涯的日子,只要你我相伴,也總是好的?,F(xiàn)在做這么多事,也只是責(zé)任使然?!?br /> “唔?!崩钪畏榇鸬馈?br /> “可他呢?”游淼道,“他有什么念想?退位以后,每天在城里醉生夢死地混日子么?他從始至終,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他可能覺得活著沒多大意思,死了也沒什么所謂,唯一重視的,就是咱們結(jié)拜時的承諾罷。結(jié)果大哥需要有人主持大局時就讓他當(dāng)皇帝,現(xiàn)在太子回來了,又要讓他下來?!?br /> “懂了?!崩钪畏榈?。
游淼又唏噓道:“他上次就朝我發(fā)過火,說咱們等到事情完了,收復(fù)中原了,大家就都走了,依舊剩下他一個。”
李治烽道:“若他退位下來,江波山莊里給他留個位置,也是可以的?!?br /> 游淼道:“還有個更壞的可能是,太子會軟禁他,免得有麻煩。還有一種可能是,太子會想辦法殺了他?!?br /> 李治烽嘆了口氣,點了點頭,不置評判,游淼又低聲道:“他已經(jīng)料到這種情況,所以……”
游淼把那天與趙超的計劃說了,李治烽不解道:“那他為什么又派李延去?”
游淼道:“或許是覺得李延與大哥合不來罷,也或許是因為,覺得我可能會被太子哄住。但不管誰去出使和談,你都有責(zé)任,畢竟你是護(hù)軍。太子一旦禪位,你就會得罪大哥。到時候咱們和他,兄弟都沒得做了?!?br /> 李治烽道:“我無所謂,當(dāng)然是看你,你想讓誰當(dāng)皇帝都可以。”
“好罷。”游淼好笑道。
李治烽:“我沒有對不起他,況且他要的也只是我保護(hù)太子與老皇帝,沒讓我保護(hù)他們的皇位?!?br /> 一切在李治烽眼里都簡單得很。游淼只覺說不出的好玩。心情又好了起來。
天亮了。
李治烽在鏡前換上甲胄,游淼在一旁伺候他穿戰(zhàn)甲。
游淼莞爾道:“都是你伺候我,我終于也伺候你一回了。什么時候能回來?回來以后,我天天給你穿衣服,當(dāng)你的奴?!?br /> 李治烽望著鏡中朝游淼道:“我會盡快,前些日子發(fā)來的信報說,李延已經(jīng)在路上了。我要盡快回到軍營,以免他們到了以后找不到人,又被參上一本?!?br /> “現(xiàn)在沒人敢參你了。”游淼樂道,“你可以將李延隨便捏圓搓扁,朝中就剩你一員大將,誰還敢找你麻煩?”
李治烽點頭道:“等這事結(jié)束后,我就親自護(hù)送太子回來,順便留守茂城,不出去了。”
游淼與李治烽湊在一起親嘴,游淼依依不舍道:“我等你回來?!?br /> 李治烽低聲道:“我愛你,子謙?!?br /> 那句話驀然間令游淼心中一動,磅礴的感情在心中涌動,淹沒了他的一切回憶。
“我也愛你,沙那多,我的王子?!庇雾档吐暤?。
李治烽一聽到這句,先是微微一怔,繼而眼中充滿了說不出的復(fù)雜情感,他將游淼狠狠抱在懷里,肆意地吻他,直到彼此唇間有了血腥氣味,李治烽方松開游淼,推門而去。
天不亮,犬戎的王子為他的愛人再次踏上了征途。
天邊一抹殘月,黎明的輝光灑向大地,家家戶戶早起開門。
游淼坐在廊前,一夜未睡,卻絲毫沒有倦意,他知道李延已上路去前線,帶著趙超的和談文書,也知道李治烽回歸軍營后,后續(xù)的事件即將掀起天啟新的一次驚濤駭浪。
聶丹、游淼、李治烽、趙超、太子、李延、平奚……政事堂、六部、朝廷、軍方……所有人都將被卷進(jìn)這場漩渦之中,無人能脫身。這或許將是天啟在江南建立新朝以來,所面臨的最大難關(guān)。
而在遙遠(yuǎn)的北方,故土還未曾收復(fù),數(shù)十萬的將士仍在等候終將到來的一戰(zhàn)。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春風(fēng)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yuǎn)征?
——卷四·減字木蘭花·完——
《減字木蘭花》:宋 朱敦儒
劉郎已老,不管桃花依舊笑。
要聽琵琶,重院鶯啼覓謝家。
曲終人醉,多似潯陽江上淚。
萬里東風(fēng),國破山河落照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