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六月初四下午,揚州境內(nèi)一片熱鬧,自打聶丹沛縣大捷后,民眾便紛紛傳開,說要打回中原去了。所有人都巴不得快點打回去。
江南本地人希望南逃的士族快點走,別在這里占地方。
中原大戶盼著回去。
江北流州士族則是最急切的,因為沛縣成了前線,再朝北推進一百里,便要與羯人對上。天啟不北征,沛縣的軍事重地位置便不能讓出來,而流州人也回不去。
趙超簡直被接二連三上來的奏表傷透了腦筋,翌日就要登基,今天在別宮內(nèi)處理了一整天的政事,奏折堆成山。孫輿那邊的陳情表還接二連三地送過來。茂縣別宮剛修繕好,各地早稻收成,六部官職表上的人名走馬一般地過,聶丹那里的糧草快接不上了,北邊下來的文官要挾此戰(zhàn)之威與五胡議和,接回流落塞北的二帝。
趙超對著那份陳情表沉默了許久。
夕陽照進殿內(nèi),趙超長嘆一聲,走到窗前,負手而立。
外頭忽一陣喧嘩,趙超問道:“發(fā)生什么事?”
一名兵士匆匆來報,說:“有人拿著李治烽將軍的官印,在后門外入宮,求見陛下。”
趙超問:“江波山莊的?什么人?”
兵士說:“來人不愿通傳。”
趙超劍眉微蹙,心道游淼這小子也太囂張了些,派個小廝來帶話,好歹也識趣點,又問:“還說什么了沒?”
那兵士道:“說……是來找陛下買官的?!?br /> 趙超一聽就哭笑不得,說:“讓他在偏殿里等著,朕待會兒就過去?!?br /> 酉時,夕陽斜照,耀得殿內(nèi)滿是金輝,外頭工部的勞役仍未曾收拾好,在為別宮做最后的修繕工作,柱子上散發(fā)著還未干透的生漆味,趙超將奏折擱在一旁,踏入偏殿,游淼笑嘻嘻地轉(zhuǎn)身。
趙超:“我還以為誰來了!你不是說不來了么?”
游淼吊兒郎當,抱著膝蓋坐在一口箱子上,說:“我備足銀兩,找你買官兒來了。”
趙超哈哈大笑,游淼把鑰匙扔給趙超,趙超便吩咐人打開,一見之下便呆住了。
“哪來的銀子?”趙超難以置信問道。
游淼:“八萬兩,你預備給我個什么官兒當?”
趙超道:“別開玩笑,你該不會是把山莊賣了,錢全搬來了罷?”
游淼擺手,上前給了趙超一拳,兩人緊緊抱住,彼此心里都有說不出的話,分開時趙超定定看著游淼,眼眶濕濕的。
“晚上留宮里睡。”趙超說,“明兒就站你先生身后?!?br /> 游淼笑道:“不了,我就給你送錢來,知道你花錢的地方多,難不成你明天起床還把袖子給我留一片么?走了?!?br /> 游淼抽身就要走,趙超卻道:“等等!”
游淼頭也不回,揮了揮袖子,躍出門檻外,李治烽正在花園里等著,搭著他的肩膀離開了。
“給他拿了多少錢?”李治烽一瞥便看到那大箱子。
游淼卸下重擔,比了個手勢,李治烽便說:“發(fā)軍餉了,帶你去吃好吃的?!?br /> 游淼看見李治烽每天算計那點天家的俸祿就好笑,從五品,一年俸祿二十兩銀,今年還是新帝登基,五月給發(fā)了。
游淼笑著說:“吃咱們家的酒樓?”
李治烽道:“帶你去揚州吃河鮮?!?br /> 這夜兩人又騎馬到了揚州,李治烽特地包了艘小河船,揚州一派過節(jié)氣氛,熙熙攘攘,明日全城休市,都將涌向茂城別宮,看新皇祭天登基。長河浮燈,船只前掛著紅燈籠,在夏風里搖曳,沿岸全是夢境般的紅彤彤燈火夜市。
游淼看到這景色,便想起了曾經(jīng)在京城河前放燈的聶丹,心中一動,問:“大哥呢?”
李治烽答道:“還在前線守衛(wèi)?!?br /> “明天他不回來了?”游淼又問。
李治烽點頭,游淼心道可惜,趙超登基,聶丹無暇歸來,料想是一樁遺憾,但聶丹使命深重,帶兵守在沛縣,也有他不得不留守的理由。
“這是他贈你的?!崩钪畏槿〕鲆话颜凵冉唤o游淼。
游淼欣然打開,見上面是龍飛鳳舞的一行字:狹路相逢勇者勝。底下還蓋了聶丹的私印,當即不禁吃驚。
游淼詫道:“聶大哥的字寫得這么好?”
李治烽淡淡道:“他說這扇子給你提醒自己用。”
游淼拿著折扇仔細端詳,忍不住好笑,說:“他這是讓我以后有朝一日上朝之時,幫著軍隊說話,不能退后半步么?”
李治烽嘴角微微翹著,說:“多半是了。”
游淼想到若來日有機會進了金鑾殿,與李延等人唇槍舌劍一番,說不過時怒而將折扇一抖,觸目驚心的七個大字,聶丹那雖千軍萬馬而一騎獨往的氣勢霎時附體,話都不用說就足夠震懾滿朝文武,人生快意,猶為此甚,快哉快哉!
李治烽說:“我也有一把,還未拆?!?br /> “是什么?讓我看看?”游淼忙問。
李治烽拿出另一把折扇,游淼展開一看,見也是一句話:善戰(zhàn)者無赫赫之功。
游淼剎那瞠目結(jié)舌,馬上就看不上自己那把了,只想把李治烽那把拿來用。想來想去,腆著臉說:“我跟你換換吧……”
李治烽:“?”
李治烽帶著笑意端詳游淼,把扇子拿開,游淼伸手去抓,李治烽又把扇子端起來,游淼叫道:“給我給我……”
李治烽一本正經(jīng)道:“給你可以,你先說為什么喜歡它?!?br /> 李治烽也只是作勢逗游淼玩,游淼好不容易抓到手了,便打開來看,又把自己那把折扇也打開,看來看去,實在是愛不釋手。
“這是《孫子兵法》里的一段?!庇雾到忉尩?,“以前先生教我的時候我還不太懂,現(xiàn)在懂了些?!?br /> 李治烽:“意思是讓我不要爭功?以大局為重?”
游淼忙擺手,說:“不,大約是‘善戰(zhàn)者,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意思……”
李治烽緩緩點頭,若有所思,游淼又說:“也不完全是,他是提醒你,打一場戰(zhàn),天時、地利、人和、知己知彼,所有的優(yōu)勢都要算上,所有的意外也都要考慮到,而為將之人,很少會將自己的軍隊陷入泥淖之中,也不會有全軍頃刻間即將大敗,卻因?qū)㈩I(lǐng)自己的抉擇而反敗為勝的機會?!?br /> “唔?!崩钪畏辄c頭道。
“換句話說?!庇雾嫡f,“真正會打仗的人,是不會碰上什么機會扭轉(zhuǎn)敗績,或是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機會的,戰(zhàn)爭也不是為了成就幾個人的功名,而是為了天下……”
李治烽點頭:“知道了,你收著罷?!?br /> 游淼笑道:“你拿著,我現(xiàn)在倒是喜歡自己這把了。”
聶丹贈與李治烽的這一句,游淼仔細想想,確實對他非常有用,而贈予自己這句,游淼也不得不承認,有時候自己顧著官場那一套,多了許多圓滑與變通,也少了許多堅持。
狹路相逢勇者勝,有時候一步也不能退,這也是聶丹寄予他的厚望,游淼把扇子認真收起來,忽然轉(zhuǎn)念一想,問:“這就是他給咱們的定情……結(jié)拜信物么?”
李治烽嗯了聲,說:“他不愛財,也不貪名利,讓你不用回禮了?!?br /> 游淼尷尬了,自嘲道:“也只有我最貪財……算了,啊對!他給趙……陛……給三哥的扇子上寫著什么?”
李治烽說:“國破山河在?!?br /> 游淼:“……”
說國破未必貼切,畢竟南方還有半壁江山,然而認真說起來,確實與國破無異了,而山河仍在,更是在提醒趙超,實在是句句誅心。
“給他自己的呢?”游淼又問。
“不知道了。”李治烽笑了笑說,“下次你自己去問他。”
游淼嘆了口氣,拿著扇子想來想去,一時間心事紛雜,諸般滋味涌上心頭。人生最快慰的事,一就是和李治烽在一起;二就是有了聶丹這么一位大哥;三則是拜了孫輿這么一位先生。
游淼說了孫輿那事,李治烽只是靜靜聽著,末了點頭,說:“知道了,你去罷?!?br /> 游淼喝過幾盅酒,又吃了點河鮮,只覺揚州城里的菜,無非也就是這樣,還沒有江波山莊的好吃,價錢又貴,隨口抱怨了幾句,李治烽便哄著道:“讓錢嫂搬過來,給你做飯?!?br /> 游淼趴在船欄上,問了幾句李治烽近日雜事,李治烽也沒什么可做的,答道:“聽說要出征?”
游淼緩緩搖頭,說:“以先生那脾氣,只怕出不了征。等我進政事堂后就能打聽到消息了?!?br /> 說著又見岸上有人過來,要尋船喝酒作樂,然而河上一溜船全坐滿了,岸上有人便問:“我是唐家的,船上坐的什么人?這么大一艘船,騰個位置也不成?又不叨擾了他去?!?br /> 李治烽微微蹙眉,說:“你們漢人總是這樣?!?br /> 游淼樂道:“總是怎么樣?”
李治烽道:“有權(quán)有勢的人來了,沒官職或官職低的人就要叫大人,要讓路?!?br /> 游淼趴在欄上,側(cè)頭看李治烽,說:“莫非他們成天讓你讓路?”
李治烽嗯了聲,喝了口酒,游淼知道這些人都欺負李治烽是武官,品級本低,又無權(quán)柄在握,笑道:“你看我怎么對付。”
游淼招手喊來小二,告訴他:“你去傳句話,不管岸上是哪位大人,就說探花郎在這里?!?br /> 小二前去回報,不到片刻,岸上那人便走了。
李治烽無奈,游淼只笑得拍大腿,又倒在他懷里看他喝酒。夜?jié)u濃了些,花船劃出河外,對岸的琴聲叮叮咚咚地響著,那琴娘是蘇州來的,唱著吳儂軟語,一聽進去,直是令人輕到了骨頭里。
游淼躺在李治烽懷里,伸手摸了摸他俊俏的側(cè)臉,小聲道:“以后北征,收復了江山,你打算怎么辦?”
李治烽說:“老三許了兩件事,一是派我五萬大軍,給我一塊地,讓我給犬戎建國?!?br /> 游淼忽覺詫異,笑道:“他真這么說?”
李治烽緩緩點頭,說:“陰山下與高麗交界,直到延邊城東,都給我們?nèi)秩?。?br /> 游淼知道高麗與天啟曾經(jīng)的交界處本也屬爭議之地,但趙超說得出來,便會辦到,應當是將與高麗的爭執(zhí)處一戰(zhàn)打下來,再劃分疆界,辟出犬戎人生存的地方。
游淼樂道:“這本來也是有賺無賠的生意,有你們?nèi)秩耸刂院蠖疾挥迷俸透啕惔蛘塘?,免費找了個看門的……嗯不錯不錯,第二件事呢?”
李治烽道:“讓我?guī)阕?。?br /> 游淼靜了。
李治烽問:“你愿意么?”
平定北邊,收復中原,連游淼也不知道要花多久,事實上自從他回到江南后,還未曾認真想過這個問題,或是十年,十五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但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收復了中原,趕走了韃靼人,就真的沒有自己什么事了。
“愿意。”游淼痛快道,“到了那時候,你估計就是犬戎的皇帝了?!?br /> 李治烽說:“看你喜歡去哪兒,不一定待在陰山下?!?br /> “好?!庇雾敌Φ?,在塞外小小地圈一塊地,劃個牧場,倒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自古帝王都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游淼讀過不少書,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功成身退,想必李治烽并不知道什么功成身退,但他的決定,卻歪打正著,解決了游淼一直以來最擔心的煩惱。
“想什么?”李治烽低聲問,略低下頭,唇上帶著酒氣與紅潤。
“沒想什么……”游淼忽然有些困了,遠方飄來的歌聲令他覺得有點不真實,仿佛在做夢一樣,他的手指繞著,扯了扯李治烽的衣帶,李治烽便放下酒杯,低頭印在他的唇上。
******河蟹******
李治烽野獸般的喘息漸漸平息下去,壓在游淼身上,分開他的雙腿,抱著他的腰,彼此裹著凌亂的衣裳。
許久,游淼怔怔看著李治烽,彼此都沒有說一句話,繼而閉上雙眼,抱著對方安靜入眠。
六月初五,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當天烈日如火,烤著整個茂縣新城,別宮內(nèi)樹木不多,剛從揚州移過來的柳樹被曬得干巴巴的,文武百官全都汗流浹背,站在大殿外聽鼓。
趙超特地給游淼安排了個位置,就在太和殿側(cè)旁,游淼被曬得眼睛都睜不開,昨夜春宵一刻,仍有點站不穩(wěn),身邊一排世家子弟,個個詫異打量游淼,不知此人何許人也。游淼也懶得去多解釋,瞇著眼,用袖子不住捐風,只盼趙超早點登基完了早走。
“皇天后土……恩澤天啟……”
趙超的聲音遠遠傳來,對面已有人站得快昏了。李治烽率領(lǐng)揚州軍在外圍站著,還穿著一身閃亮的鐵甲,游淼哭笑不得,遙指李治烽,李治烽卻指指自己額頭,示意游淼自己擦汗。
趙超站在祭天臺上誦讀登基的告文,頭戴帝冠,身穿黑色皇袍,頸戴瑪瑙珠串,一身琳瑯掛飾,若不是身強體壯,換了游淼,在那站上三個時辰,多半要昏過去。
“趙家子嗣,上稟蒼天……”
“以我中原百萬雄師,再攬破碎河山……”
臺下肅靜,趙超的聲音帶著一分哽咽。
游淼在心里嘆了口氣。
“……乃祭天德?!?br /> 祭文誦畢,皇城中“當”的一聲,震耳欲聾,把游淼嚇了一跳,轉(zhuǎn)頭四顧時發(fā)現(xiàn)百官似乎早有準備。游淼被那架勢嚇得心險些跳出來,緊接著又是九聲鼓響,“咚……咚……”鼓聲平息后,趙超轉(zhuǎn)過身,緩緩走下祭天臺。
“吾皇萬歲!”儀仗率先跪告。
“吾皇萬歲……”
“萬歲……”
“萬歲……萬萬歲……”
人群一呼百應,猶如海潮般此起彼伏蔓延開去,山呼萬歲之聲震耳欲聾,在整個別宮內(nèi)震蕩,繼而皇城外驚天動地地喊了起來,黑壓壓的百姓一望無際,盡數(shù)跪下。
天子垂玉于額,冠冕加身,那一刻,游淼對趙超說不出的陌生。
趙超走下高臺,文武官自動列為兩隊,跟上新皇走向太和殿內(nèi),游淼無官職在身,跟到午門處便停步。緊接著侍衛(wèi)從兩側(cè)圍上。內(nèi)城大門轟然緊閉,兩名武官看見游淼,讓出一條路給他過去,顯是李治烽早已打好招呼的。
游淼卻站在城門外,輕輕搖頭,這時候,他也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
炎炎烈日下,那關(guān)上的宮門,仿佛永遠隔開了他們的一些東西——他與趙超的某種聯(lián)系。
也許也正因為趙超也有所感覺,于是在他登基的一個月前,會到江波山莊來,推杯換盞,朝游淼認真地說一句:“咱們結(jié)為異姓兄弟?!?br /> 游淼笑了笑,低頭看著地面的磚軌,一步,一步,踏在磚石路上,徑自離開。他聽到了長大的聲音,或許從這一天開始,趙超便不再是從前的趙超,而他游淼,也將不再是從前的那個游淼了。
整個茂城全是來瞻仰新皇的百姓,如今人潮般散去,依舊到處都是人,游淼也不去找誰了,索性就在皇城里逛逛,路邊的蟬叫得此起彼伏。游淼只想找個茶鋪子喝口水,卻走到哪都擠滿了人。都在興高采烈地討論新皇登基的事。
“店家來點茶……”
“沒了!少爺吶后頭走!”
游淼快渴死了,喊道:“我不坐,買碗茶還不成么?”
“沒茶碗了——!”
游淼:“我去你的……”
游淼找遍了整條長街,竟是沒個能喝茶的地方,簡直要發(fā)瘋了,怒吼道:“這天子腳下,還有沒有一口水喝了!”
游淼剛吼完,遠處就傳來叫喊聲。
“死人了!”
“這人要死了!有大夫么?”
游淼心中一動,到幾個年輕人圍著的地方去看,見內(nèi)城城墻外的墻根下,躺著一個奄奄一息的老乞丐。臉色發(fā)白,已是臨死之狀,那幾個少年卻無心幫忙,只看熱鬧般喊喊,見游淼過來便扔給他了。
游淼忙過去看了一眼,知道是中暑了,便背著那老乞丐找蔭涼地方,邊走邊轉(zhuǎn)頭看,見一個衙門般的地方敞著大門,便背著老乞丐,問也不問就闖了進去。
衙門內(nèi)空空如也,想是都去看登基了,游淼便把老乞丐放在廳堂里讓他躺下,又到院里去打水,先站在水缸前一頓喝,又把水舀回來,澆在乞丐頭上。
“哪來的人?好大的膽子!”一男子聲音倏然在身后響起。
游淼一驚,忙轉(zhuǎn)身,打量對方,見面前站著一個汗流浹背,面紅唇白的青年男子,汗水已濕了半邊肩膀,顯是剛回來的。
游淼解釋道:“有老人在外頭中暑昏倒了……”
那青年道:“去去!快滾出去!這里也是你來得的?”
游淼一聽這話火就倏然上來了,本來天就熱脾氣不好,當即道:“沒人看門沒人管,大門敞著,衙門不就是百姓掏錢辦的?憑什么不讓人進來?”
青年也不與游淼說話,吼道:“來人!把這刁民給我打出去!”
游淼反而笑了起來,說:“去喊官軍,看看是誰被打?!?br /> 青年臉色一凜,察言觀色,看游淼不似尋常人,便斂了怒火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究竟是故意的還是走錯地方了?抬頭看看這是什么?”
游淼本能地抬頭,回身,看見頭頂掛著一塊匾:政事堂。
游淼:“……”
若論天底下有什么地方是游淼不敢撒野的,那么就只有孫輿的眼皮底下了。除此之外,就連皇宮也攔不住他,游淼一見政事堂底氣便軟了八分。又看著青年,心知多半是政事堂的官員了,心里便起了點親近,語氣也和緩了些。
游淼笑道:“自己人?!闭f著一躬到地,朝那青年認真道,“未知兄臺高姓大名,在下游淼游子謙?!?br /> “誰跟你自己人?”青年道。
游淼微微蹙眉,不多時又有人陸陸續(xù)續(xù)過來,有人一進門便嚇了一跳,上下打量游淼,又看那老乞丐,朝青年問道:“啟文,這是怎么回事?”
“外面的衛(wèi)兵呢?”那青年轉(zhuǎn)身道,“我倒是要問你們,政事堂今日一個人都沒有,人全跑了出去,萬一出了什么事,誰來擔待?”
“唐兄息怒,息怒?!庇钟腥苏f。
青年人漸多,將游淼圍在中間,都各個上下瞥他,游淼本不欲多惹事,畢竟孫輿少頃就要回來了,以后自己也是要進政事堂的,一件事這么解決,少不得有憑關(guān)系壓人之嫌。
那老乞丐呻|吟一聲,臉色已好了些,游淼便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帶出去找個地方看診的好。
“罷了?!庇雾档?,“走了,各位仁兄有緣再會?!?br /> 青年人冷冷道:“方才不是囂張得很的?現(xiàn)在想走了?沒這么輕松,政事堂隨你想來就來,想出就出?來人!”
外頭衛(wèi)兵也回來了,這時間一聽青年發(fā)號施令,當即全部涌進來,一群人團團圍住游淼,青年道:“把他抓到刑部!請謝大人發(fā)落!”
游淼瞬間就窘了,這家伙到底是什么來頭?怎么感覺比自己還狂?游淼總覺得自己已經(jīng)夠狂了,沒料還終于碰上個比自己更狂的人,他依稀記得這青年姓唐,便試探著問道:“你是夷州甘池,唐家的?”
一語出,眾人紛紛好笑,一副游淼有眼不識泰山,現(xiàn)在終于知道厲害了的神情,有人勸那青年道:“罷了,唐博,孫大人就快回來了,這廝料想就是個不知輕重的刁民,理他作甚?讓人趕出去完了……”
游淼終于忍不住了,說:“罷了,咱們?nèi)バ滩苛T?!?br /> 這群少年狂得可以,且自己從來沒見過,料想是揚州、夷州的士族子弟,游淼稍一沉吟便知孫輿的政事堂內(nèi)或許已被各大家族安插|進了本族人,不久后自己再進來,勢必就要與他們產(chǎn)生沖突,現(xiàn)在萬萬不能示弱。
“唐兄,我不打誑,別說你現(xiàn)在還不是政事堂里管事的,就、算、你、是。”游淼笑著說,“莫說這里,就連六部司堂,聶丹將軍的大營,甚至陛下的皇宮,我也是想來就來,想去就去,你信不信?”
這話一出,青年人們紛紛叫囂,唐博不悅蹙眉,先前游淼姓氏只報予他聽,其余人等后來的便沒聽見,唐博道:“你叫游什么來著?再說一次?”
姓氏一出,周圍眾人倏地靜了。
“是……是游淼?”有人覺得不對了,一院十余人議論紛紛,唐博轉(zhuǎn)身詢問,游淼卻不想與他再多說了,攙起那乞丐,說:“各位兄臺,告辭了,后會有期?!?br /> 游淼正要動身出門,外頭卻又來了人,守衛(wèi)喊道:“李大人到——”
“翰林來了……”
眾人忙轉(zhuǎn)身,唐博正不知如何是好時,李延心事重重地進來,冷不防與游淼打了個照面,莫名其妙,繼而掃視院里眾人。
唐博:“姐……姐夫?”
李延:“你小子,怎么不去落央宮,跑這兒來了?”
游淼笑道:“登基禮完了,出來走走,宮里人多,不去湊熱鬧了。這你小舅子?”
李延又點頭,說:“都站在這里做什么?唐博,去將歲府冊取來。”
眾人都傻了眼,唐博怔得一怔,便馬上躬身,轉(zhuǎn)身入內(nèi),李延滿頭大汗,走路還一瘸一瘸的,游淼扶起那老乞,說:“外頭有車么?”
李延點頭,要再問,游淼卻擺手示意別多問,待得唐博取了冊子出來交給李延,游淼便扶著那老乞,在眾人注視下跟著李延出去了。
李延簡直是一頭霧水,上了馬車,聽游淼解釋后方知就里。
“你先生又收了個徒兒,就是那唐博,你不知道?”李延反問道。
這下輪到游淼傻眼了,李延解釋后游淼方知原來那唐博確實如自己所料,乃是唐家在江南的一支。當年唐氏病弱,未出閣時便在唐博家中調(diào)養(yǎng),雖是堂姐弟,卻在一處長大,頗有情誼。
而中原淪陷后,孫輿穩(wěn)住江南局勢,便為取得本地士人支持,大舉擢升江南世家的子弟,其中唐博最得孫輿賞識,只是游淼年少時,唐博于夷州聲名遠播,也是江東子弟才俊。但唐家少與游家人情往來,是以游淼不知。
“那他擔的什么職?”游淼問。
“政事堂主簿?!崩钛拥溃俺ツ阆壬?,政事堂就是他管著了,我還在擔心你呢,你現(xiàn)在知道了?讓你早點出來做官,你偏就不,我的小爺……”
李延靜靜看著游淼,游淼心里頗有點不是滋味,那天平奚告訴自己,政事堂主簿一職是留給他的,唐博的出現(xiàn)又是怎么回事?李延的意思游淼很清楚,他說不定覺得孫輿也不靠譜。
但游淼仍然是相信孫輿的安排的,于是便強打精神笑笑,不再說下去了。
李延的話也是點到為止,一時間兩人都不交談,李延看著車里那臭烘烘的老乞丐,說:“送他去城里藥堂?”
“嗯?!庇雾档男乃既辉谶@上面,說,“麻煩你了?!?br /> 游淼思來想去,卻發(fā)現(xiàn)李延正兒八經(jīng)在看他,遂莫名道:“怎么?”
李延笑了笑,說:“我倒是沒想到,你千軍萬馬殺進殺出,腦袋別在褲腰上,死人堆里爬出來的,還會去救這么個老頭兒,這算什么?菩薩心腸么?”
游淼正色道:“這不一樣,百姓成千上萬地死,我確實救不了,現(xiàn)在碰上了,舉手之勞,我能救,就救了。那千萬條命,和這老人一條命,沒有孰貴孰賤之分?!?br /> 李延嗤之以鼻,說:“究竟是誰教的你這些?”
游淼莞爾道:“你不懂的,走了!”
游淼躍下車去,茂城已時近黃昏,人漸漸地散了,熱烘烘的,仍烤得有點難受。游淼邊走邊思索,接下來究竟要做什么。
孫輿究竟是在安排什么玩意兒?游淼越來越猜不透他了,唐博的出現(xiàn)或許是新朝廷為了拉攏江南唐家,而不得不為之舉,但何必瞞著他游淼呢?孫輿如果決定來日將參知政事一職交給游淼,又何必把唐博提到政事堂主簿的位置?
南下的士人與江南本地的士族,這兩股人成為了左右新朝廷決策的最大勢力……明天還要不要去政事堂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