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天空繁星漫天,風就像刀子一般刮在臉上,身上,冬季的星空燦爛得令人感覺十分的不真實,而遠處隱約傳來幾聲狼嗥,聽得人毛骨悚然。
游淼既冷又餓,體力透支帶來的難受令他昏昏沉沉,發(fā)起了低燒。在寒冷里他的夢境支離破碎,一時是李治烽,一時又是京城的金戈鐵馬。他不知道韃靼人要帶他們?nèi)ズ翁?,醒了便被狗一般地拖著向前走,晚上則停下來,一群人尿在□□里,坐在結(jié)冰的雪地上,彼此蜷縮著取暖。
“他們要帶咱們?nèi)ツ睦??”一個年輕人問道。
“大安?!币幻焕χp手,披頭散發(fā)的中年官員回答了他,“我走過這條路,過了藍關(guān)就是大安了,還得走上半個月?!?br /> 游淼認得那人,知道他姓林,是一個為官清廉的吏部侍郎,問道:“到了大安以后會怎么樣?”
林侍郎嘆了口氣,另一名年輕人小聲道:“韃子殺了咱們也沒用,我猜他們會把咱們關(guān)起來,再寫信讓家人出錢來贖?!?br /> “可我家的人都死了?!鼻厣倌械?,“他們要不到贖金。”
游淼安慰道:“不一定,說不定還活著的?!?br /> 秦少男說:“我親眼見到我爹死了。”
余人都靜了。
林侍郎說:“大家別想不開,韃子占了京城也沒有用,他們都以游牧為生,要的只是錢,也不會殺咱們,余下的日子里,走一步算一步罷了?!?br /> “陛下要是不在了……”又一人問道,“該怎么辦?”
所有人都不敢說話,看著趙超,趙超一路上總是一語不發(fā),沉默得近乎陰險,此刻開了口,反問道:“江南還有人呢,你當江南六州,交趾黎陽這些地方的軍隊是死的?韃子再厲害,也不敢貿(mào)然渡過長江?!?br /> 趙超一開口,數(shù)人方放心了些。
林侍郎問:“三殿下,天家有人逃出京城了么?”
趙超嗯了聲,接著所有人都松了口氣。讀書人們都覺得,只要趙家的人還活著,天啟便不會亡。游淼又安慰道:“我老師孫輿就在流州,他會親自帶兵的?!?br /> 年輕人又紛紛點頭,這種時候,孫輿確實要出戰(zhàn)了,而游淼想到自己上京應(yīng)考,最后淪落到這番地步,還要孫輿來救,真是面目無光,不禁搖頭苦笑。
漸漸地,聲音都低了下去,游淼頭痛欲裂,把頭埋在自己的膝上。忽然一點冰雪飛來,落在他的耳畔,游淼抬頭,看見趙超在隔了兩個人的地方朝他招手,游淼便竭力挪過去點,與他湊在一起,被捆在他倆中間的兩個人已快不行了,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
“撐住?!壁w超摸了摸游淼的額頭,小聲說。
游淼閉著眼睛,點了點頭。
“你在想什么?”趙超極低聲道。
游淼笑道:“在想家里有誰會拿錢來贖我?!?br /> 游淼說的倒是實話,他聽了林侍郎一番話后,便想到遠在江南的喬玨、李治烽和父親游德川。游德川會不會拿錢出來贖他,游淼反而說不準了。但喬玨一定會,如果得知他下落了,估計也是李治烽帶著錢來贖,一來他是犬戎人,好交涉;二來他到了京師,見城破了,肯定會想方設(shè)法地來救。
孰料趙超卻說了一句話,令游淼猛地驚醒過來。
“求誰?這種時候,你想求誰救你?”趙超低聲道,“求誰都不頂用,能倚靠的人都死了,連國家都亡了,韃靼人如果沖過了長江,你還指望誰能救你?游子謙!想辦法,救我們自己!”
游淼的呼吸一窒,趙超道:“你看天上的星星,看?!?br /> 游淼抬頭,在那一刻,遙遠的雪原中,寒風終于溫柔地停下了它對戰(zhàn)俘們的摧殘,夜空中布滿繁星,在天的盡頭閃爍發(fā)亮。
“我們正在朝北走?!壁w超說,“可能目的地是大安城,大安早在五胡進中原前就已經(jīng)淪陷在韃靼人手里了。”
“對?!庇雾嫡f,“我還記得秋天的軍情提到過那里?!?br /> 大安是胡人進行貿(mào)易的地方,韃靼不屬于五胡,卻與他們結(jié)為同盟。游淼說:“我們能逃脫么?”
“不能在這里逃……”趙超說,“這里一逃,我們沒有吃的沒有喝的,人再快也跑不過馬,被追上了就是死,何況帶著這么多人,更跑不快。”
“對?!庇雾得靼琢?,趙超喚醒了他心里的斗志,他用手指在雪地里畫出附近的地形圖,說,“也不能等進了大安城里,否則就沒有機會了,最好是在藍關(guān)前采取行動?!?br /> “嗯?!壁w超說,“藍關(guān)前有不少小村落,我猜他們會選一個歇腳,到了那里就動手,趁著韃子們睡覺的時候搶馬,你發(fā)現(xiàn)他們的馬了沒有?”
游淼嗯了聲,說:“都是咱們這邊的戰(zhàn)馬。”
趙超道:“我一看就知道是他們繳獲的,也都是新馬,到時候搶到了就跑,他們喚不回來的……到時候沿著山腳跑,就能找到官道了?!?br /> 游淼的心臟狂跳,點頭道:“行,對,沿著官道跑,能下江南去?!?br /> 趙超又附耳道:“希望罷,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碰上勤王軍,大家都沒有力氣了,這是我們最后的機會,能逃多少就逃多少……”
游淼蹙眉道:“其他人要怎么配合?”
“不需要配合。”趙超說,“別告訴他們,否則容易被韃子們看出來不說,事先計劃好了,到時候就一定會有人緊張跑不動,反而容易壞事?!?br /> 游淼轉(zhuǎn)念一想便能理解趙超的意思,現(xiàn)在什么都不說,到時候放人跑,所有人一驚,反而會爆發(fā)出巨大的力量。
趙超和游淼詳細計劃了一通,便各自分開,裝作若無其事,游淼眼角余光瞥見趙超又在與張文瀚商量,張文瀚緩緩點頭,便知這個計劃他也參與了,雙方交換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翌日天剛蒙蒙亮,這群人又被押著上路了。
一連五天,只有少得可憐的面餅,一路上還死了好幾個人,韃子們便把死去的人的尸體扔在雪地里,第一頭狼發(fā)現(xiàn)了他們,于是將近一群狼追著他們,在雪地里走。卻懾于韃靼人的弓箭不敢太靠近,只不遠不近地跟著,若有尸體拋出去,便一擁而上,撕咬死人。
“鄭大人!”后面有人喊道,“前面的行行好!走慢點!鄭大人他撐不住了!”
游淼認得隊伍最后的一個中年人,是御史臺的,官員平日養(yǎng)尊處優(yōu),何曾受過這等凌虐?終于在藍關(guān)下渾身凍得青紫,不斷哆嗦,再也走不動了。前方的韃靼人大聲呼喝幾句,過來抽了他一頓,鄭御史只是趴在雪地里,一動不動。
“我背他!”一個年輕人道,“別扔下他!”
韃靼人粗魯?shù)亓R了幾句,把那年輕人抽了一頓,又把鄭翰林的尸體扔在雪里,帶著俘虜們走了,雪狼待人走遠后便一擁而上,那姓鄭的御史倏而又醒過來了,卻被狼群圍嚙,發(fā)出慘叫,不片刻便被群狼分尸,人血染紅了一大片雪地。
慘叫聲戛然而止,想是被狼咬斷了喉管,游淼閉著眼睛,不住顫抖,跟著那隊韃靼人進了藍關(guān)。
藍關(guān)下的村莊已毀于戰(zhàn)火,剩下焦黑的村莊,雪越下越大,關(guān)前風雪肆虐,這處是整個北路的風口,年年商隊往來都要祈天祝愿好天氣,否則大雪一起來,能把山埋去半邊。游淼猶記得數(shù)年前,他曾跟著商隊來過一次。
過了藍關(guān),入山后有兩條路,轉(zhuǎn)向東北是延邊城,朝南則是大安,現(xiàn)在兩座城都處于胡人的掌控之下,其中五胡占去了延邊,而韃靼占了大安。
俘虜們被扔進了村里廢棄的房屋中,韃兵們則大聲咒罵,躲進對面完好的木屋里,留下一人值夜。游淼快被凍僵了,寒風穿過破爛的木屋吹過,直是要把他的耳朵給吹下來。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
游淼始終堅持著清醒,直到夜半,值夜的韃兵正在打盹,趙超看看他,又比劃了個手勢。游淼十分擔心,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勝任,他的心臟一通狂跳,眼前時近時遠,景象一片模糊,想起了那年自己和趙超被抓住,關(guān)在延邊外的時候。
那時兩個人殺一個韃靼人,尚且花了大力氣,若不是有人來救,自己就要死于非命。而如今足有十個彪悍韃兵,除了自己與趙超外,剩下的全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更麻煩的是,他們已有將近五六天未曾吃過東西了,全靠一點面餅撐著。
趙超爬過來,割斷了游淼手上的繩索,把匕首塞進他手里,正是那天分別前,游淼交給他的匕首。匕首還是四年前他離開京城的那一天,李延親手送他防身的。
趙超低聲說:“別怕,大不了一起死了算了?!?br /> 游淼咽了下口水,點點頭,握著匕首的手都在顫抖,趙超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推了張文瀚一把。
趙超:“坐過去點,別搶位置?!?br /> 張文瀚咕噥了幾句,朝側(cè)旁讓了些許,趙超又踹了他一腳,張文瀚怒了,以手肘擋開他,喝道:“你做什么!”
趙超:“滾去外頭?!?br /> 張文瀚開始與趙超推搡,怒道:“你是三殿下又怎么了!”
這么一動起來,周圍的人都醒了,但餓了這么多天,全部都說不出話來,只得虛弱地說:“別吵了……別……”
“三殿下……你就饒了他罷……”
趙超卻不依不饒,不住踹張文瀚,張文瀚也是火了,腦袋被踹到墻邊,兩腳兀自亂蹬掙扎,動靜一響,那值夜的韃兵馬上拿起皮鞭過來,抬手要抽的時候,趙超與張文瀚同時一停,撲了上去!
游淼接著起身,剛邁出一步便一陣暈眩,險些摔回去,踉蹌著撲向背對自己的那韃兵,趙超以手臂猛力箍住韃兵喉嚨,韃兵眼現(xiàn)驚愕之色,張嘴要吼,張文瀚登時把拳頭整個塞進了他的嘴里。
“快……”趙超竭力道,游淼甚至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上前抽出匕首,朝那韃兵的喉嚨切了下去。一陣詭異的咯咯響,韃兵的脖頸被劃開近半,鮮血嘩一下噴了出來,把三人同時噴了一頭。張文瀚悶哼一聲,抽出手,捂著手指倒在地上痛苦地痙攣。
游淼腦子里嗡嗡嗡地響起,掃視眾人一眼,所有人都驚呆了。
有人剛開口要叫,趙超馬上緊張示意他們噤聲。
“都別說話。”趙超道。
“三殿下……救我?!蹦羌o光哭道。
游淼忙過去捂著他的嘴,示意別吭聲。
“文翰?!壁w超說,“你沒事罷?”
張文瀚痛苦點頭,游淼放開紀光,又去看他。
“手指……斷了。”張文瀚道,“包扎……”
游淼給張文瀚包扎好,心臟仍在狂跳。趙超過去卸下那韃兵的盔甲,換在自己身上,說:“換崗的人快來了,作好準備,都別吭聲,成敗在此一舉了?!?br /> 游淼挨個把他們手上的繩子割斷,說:“待會兒殺了第二個兵以后,我和三殿下去偷馬,你們兩人一匹馬,都會騎馬不?會騎的帶不會騎的,沿著藍關(guān)下的山脈跑,進了官路以后,看到村子就留個記號,如果順利的話,在正梁關(guān)前等我們?!?br /> 眾人小聲騷動,都各自起身,卻腳步虛浮,使不上力。
秦少男道:“我們一起,子謙!”
“一逃就亂了!”游淼說,“少男,你帶著紀光跑!盡量帶著他們,別怕!就算死在半路上,也總比死在韃子手里好!”
秦少男勉力點頭,又有人問道:“馬夠嗎?”
游淼與趙超對視一眼。
趙超道:“夠的,準備吧,都回去坐著,別說話,也別叫!”
趙超換上那韃子的一身皮甲,個子卻小了一圈,躺到韃兵先前坐著的火堆前,將皮盔露出窗臺些許,游淼則躲到火堆后的陰暗處。
不多時,另一名韃兵過來了,粗魯呼喝幾句,又笑了起來,趙超只是打著齁,面朝下趴著不動。那韃兵把他翻過來的瞬間,趙超猛然躍起,手臂死死箍住他的脖子,把一截燃著的柴火從他嘴里捅了進去!
韃兵發(fā)出悶著的慘叫,緊接著游淼從后腦勺處將匕首捅了進去,再次被血噴了一頭,韃兵直挺挺地撲倒下去。
俘虜們?nèi)縿恿似饋?,趙超與游淼各抽了一截柴,游淼道:“快!別發(fā)出聲音,跟著我們!”
一行人踉蹌跟上游淼,趙超徑自前去,把燒著的柴扔到韃兵睡覺的屋外,火借風勢,跳躍不定地蔓延開去,游淼把人帶到馬廄外,說:“快快!自己上馬!”
生死攸關(guān),所有人都爆發(fā)出了力量,不會騎馬的也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翻了上去,游淼又把馬韁解開,說:“跑!現(xiàn)在跑!”
茫茫風雪中,第一匹馬嘶鳴,沖出了馬廄!韃兵登時警覺,房子卻燒了起來,紛紛大吼著沖出了屋外,登時一片混亂。
游淼翻身上馬,一陣頭重腳輕,趙超沖過來,吼道:“上馬——!”
火焰熊熊燃燒,戰(zhàn)馬受驚,游淼將趙超一扯,將他抓上了馬背,戰(zhàn)馬沖出了廢村,月色下不見五指,韃靼人的聲音被遠遠地甩在后面,然而不到片刻馬蹄聲響,追兵射死了一名官員,搶回戰(zhàn)馬,追了上來!
“駕——!”趙超吼道,兩人沒有弓箭,只有一把防身的匕首,游淼暗道只要有弓箭在手,趙超控馬,自己回身放箭,定能解決追兵?,F(xiàn)在只得拔出匕首,一匕刺在馬股上,戰(zhàn)馬吃痛大聲嘶鳴,發(fā)狂般地沖了出去。
“小心!”一箭擦過耳畔,游淼吼道,“俯身!”
兩人在馬上伏下,越來越多的箭矢飛來,游淼頭暈?zāi)垦#瑒傄鹕頃r瞳孔收縮,伸手抱住趙超回頭時的脖頸,以肩膀擋住了他的咽喉。
緊接著,一箭射中游淼左肩,游淼從馬上翻倒下去,摔在雪地里。
“游淼——!”趙超狂吼道,他猛地要下馬,卻被馬鐙勾住,戰(zhàn)馬被刺了馬股,不受控制地朝前方狂奔,瞬間將墜馬的游淼遠遠地拋在后頭。
游淼在雪地上打了幾個滾,雙眼看見繁星燦爛的夜空,緊接著是自己帶起來的飛揚的雪粉,再接著,他被后面追來的韃靼人的戰(zhàn)馬踢了一記,吐出一口血,整個人被馬蹄撞得直飛出老遠,再后來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鉆心的疼痛喚醒了他。陽光刺痛了他的雙目,周圍全是憤怒的喝罵聲。
他的嘴巴被塞著,兩手都被反剪在背后,雙腳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扔在冰冷的地上,四周有幾個韃兵,他的雙眼微微瞇了起來,看到一個韃靼人將領(lǐng)。那將領(lǐng)面前跪著不少漢人,正在朝周圍問話,幾個韃兵焦急解釋,其中一人被打了一巴掌。
韃靼將領(lǐng)冷冷說了幾句話,手下便過來,用繩索勒緊游淼的脖子,把他吊了起來。
游淼已瀕臨死亡,快要奄奄一息了,他的視線時而清晰,時而模糊,身體感覺到溫暖,仿佛浸在熱水里一般暖洋洋的,眼前一片敞亮,小時候便離開了自己的母親,仿佛站在那一片光里,等待著接他離去。
“求求大王……求求大王……”李延的聲音在遠處響起。
我要死了。游淼再一次失去了意識。
而就在此時,延邊城的校場上沖出一個人,連滾帶爬地伏在那韃靼將領(lǐng)面前猛磕頭,磕得咚咚作響,大聲哀求。
“大王饒了他罷!求求大王……開恩……”
聲音忽遠忽近,黑暗里再次明亮起來,要勒死他的繩索斷了,游淼摔回地上,側(cè)著頭,猶如回光返照一般,他看清了面前的景象——他看見李延跪在那將領(lǐng)面前磕頭如搗蒜,額上的鮮血染紅了一大片雪地。他看見太子趙擢與天啟帝趙懋跪在那將領(lǐng)的面前,太子正回過頭看游淼。
一天后,不知道什么東西扔進來,打在他的頭上。
游淼再次醒來,他已經(jīng)昏過去三次了,居然又醒了過來,游淼連自己都十分驚訝,他怎么還沒死?
“游淼?!蓖忸^傳來李延極小聲的聲音,“聽見了么?”
游淼猛地一驚。
“在哪里,聽見了!”游淼虛弱道。
李延:“別吭聲!你能動么?這里是大安城。我問你,那天我出城去談判,你們是不是開城門,從東門跑了?”
游淼勃然大怒道:“我沒有!我要跑了還會到這里來嗎?”
李延道:“陛下呢?我他媽在敵營里被扣著,他們自己逃了?”
游淼心中一驚,回想起最后那夜的事,韃靼人是怎么破城進來的?是太子和帝君看情況不對,強行出逃,才被韃靼人抓住了?
“我不知道!”游淼說,“我睡醒的時候韃靼人已經(jīng)進城了!我是后來才被抓的!”
李延又問:“你半路上是不是殺了韃子,把咱們的人放跑了?”
游淼:“是!”
李延:“最后逃掉的都有誰?三殿下活著么?”
游淼道:“我不知道……”
李延:“他跑了?”
游淼:“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先答我!”
李延:“我時間不多,趁著看守你的兵喝醉了過來的,你千萬得活下去……我得走了!”
游淼還沒問幾句話,李延便匆匆離開,四周一片黑暗,料想是被關(guān)在什么牢房里,他拖著骨折的手臂躬身摸索,摸到李延扔進來的東西,是個面團。
他狼吞虎咽地把面團吃了下去,噎得直翻白眼,這里比起一路上被寒風吹過來的環(huán)境好多了,至少不那么冷。他開始慢慢回憶起最后逃難的過程,趙超應(yīng)當是跑了,其余人來不及看,林侍郎可能是被箭射死了。
趙超能回去就好,至少不會亡國……李延又怎么會在這里?是一開始就被抓過來的么?如果是的話,那韃靼將領(lǐng)應(yīng)當就是賀沫帖兒。
最后他好像還看到了太子?游淼不禁打了個寒顫,別是真的……千萬別是真的。
他吃過面團,倚在小黑屋里,透過窗口朝外看,看見夜空中璀璨的繁星與冬季的星帶。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靡靡……”
游淼獨自倚在他的囚牢里,喃喃唱道,這一次誰也沒有,只有他自己了。
他漸漸入睡,第二天陽光照進來時,外頭有人打開了牢籠,罵了他幾句,拉著他的頭發(fā),把他拖了出來,游淼披頭散發(fā),全身都是韃靼人先前的血,尿,自己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酸臭味,像頭死狗一般被拖到了空曠處。
大安城兵營外的校場上,太子、皇帝、李延、平奚、六部的官員們被繩子捆著,圈成一圈,個個狼狽不堪,游淼被推到隊伍的最后面,拴在一起。前面的吏部尚書、兵部尚書回頭,排在游淼身前的正是榜眼陳慶,諸人聞到游淼身上的惡臭,都是紛紛皺眉。
“各位大人好。”游淼冷笑一聲,拱手道,“參見陛下?!?br /> 太子排在第二個,微微側(cè)頭,看了游淼一眼便轉(zhuǎn)過頭去。
“游大人怎么落得如此狼狽?”陳慶小聲問道。
游淼氣得渾身發(fā)抖,嘴角牽了牽,說:“你們?nèi)嫷臅r候,我在守城,自然狼狽。”
游淼算是明白了,面前這群人,都是那天晚上倉皇出逃的,當時李延正在敵軍營中交涉,這些混賬們不逃說不定還沒事,一出城去便被韃靼人發(fā)現(xiàn),分出一部分兵去追,剩下的大部隊則盡數(shù)攻進城來了。
而趙超則在當夜一見太子要逃,便火速派兵過來保護游淼送他出城,韃靼人卻來得實在太快,幾乎把所有人都一鍋端了。抓住游淼與趙超的是韃靼人的一隊,而擒獲太子與帝君的,又是另外的主力部隊。
如今他們都被押到大安城中,幾乎是天啟的大半個朝廷,外加天家所有的成員……對了,怎么不見皇后與皇太后?游淼打了個寒顫,不敢多想,眼睜睜看著那韃靼將領(lǐng)過來,坐在校場中間。
接著,隊伍動了起來。
以天啟帝趙懋為首,諸人一個個走過去,先是趙懋行了個跪拜叩首的大禮,說:“給大將軍請早,愿將軍萬壽無疆?!?br /> 那將領(lǐng)正是賀沫帖兒,聞言哈哈大笑道:“也祝天啟太上皇萬壽無疆哈哈哈?!?br /> 游淼:“……”
游淼氣得渾身發(fā)抖,趙懋磕了三個頭,賀沫帖兒便一揮手,身邊的士兵遞給趙懋一個面餅,趙懋雙手接過,站到一旁便啃了起來。
輪到太子了。
太子雙膝跪地,兩手上揚,俯身跪拜,朗聲道:“給大將軍請早,愿將軍所向披靡,戰(zhàn)無不勝!”
賀沫帖兒豪爽地大笑道:“也祝天啟皇帝千秋萬代哈哈哈——”
周圍的士兵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太子也領(lǐng)到一塊餅,側(cè)旁卻一聲怒吼道。
“趙擢!你的國家亡了!氣節(jié)也亡了么?!”
那聲怒吼正是游淼發(fā)出來的,瞬間隊伍全靜了,韃靼人面面相覷,繼而爆出一陣怪笑,其中又以賀沫帖兒笑得最大聲,太子的臉色陰晴不定,朝臣們卻是“呵呵呵”地附和著賀沫帖兒,與他一起笑。
太子也笑了起來,看著游淼,搖了搖頭。
游淼卻冷冷道:“三殿下已逃了,等他來給咱們報仇罷,陛下,你不能再跪了。人都是要死的,痛痛快快一死,比起茍且偷生如何?!”
太子不敢說話,別過頭去,賀沫帖兒卻看著游淼,吩咐道:“讓他站到一邊?!?br /> 李延深吸一口氣,連忙搖頭,游淼不知道為什么,受了這么多日的折辱,火氣全上來了,被再抓回來一次便不再有茍活的念頭,唯一的希望就是趙超回到南方,帶領(lǐng)兵馬,他日卷土重來給自己報仇則以。如今看到一國之君竟如此受辱,實在難以下咽。
但賀沫帖兒卻不吃這套,讓太子又拜,太子再叩頭后又領(lǐng)到一塊餅,站在一旁吃著。
接著是大臣們過去跪拜,每個拜完后,賀沫帖兒都賞他們一塊餅吃。所有人領(lǐng)了早飯后,賀沫帖兒看了游淼一眼。
“你為什么不拜?”賀沫帖兒問。
游淼看著他,眉毛動了動,不料這廝說漢話倒是說得流利標準。
賀沫帖兒一副彪悍面相,虬髯滿面,眼里卻帶著犀利神色,說:“你跪不跪?”
“你等死罷?!庇雾党靶Φ溃澳奶斓饶銈兊幕实勐湮沂掷?,我讓他吃|屎!”
賀沫帖兒笑著說了句韃靼話,游淼先是一怔,繼而被推在地上,四名韃靼兵圍上,先以鐵棍猛敲游淼的踝骨,游淼便悶哼一聲摔在地上。然后是皮鞭沒頭沒腦地猛抽,抽得他全身皮開肉綻,再來則是鐵棍把他挑起來,攤開,令他手臂一分,兩把長矛朝著他的手掌一刺,釘在地上。
“啊——”游淼竭盡全力地慘叫道。
“跪不跪?”賀沫帖兒說。
游淼呈大字型被釘在地上,渾身不住抽搐,眼眶爆裂,微微抬頭仇恨地盯著賀沫帖兒,胸膛氣血翻涌,喉頭吐出一口血,連著唾沫噴向賀沫帖兒。
接著鐵棍又是沒頭沒腦地打了下來,游淼被打得腹腔中的血不受控制地嘔出,四肢瘋狂痙攣,被釘在雪地上的手指揪緊又放開,放開又揪緊,最后安靜了,身下漫出一灘血。
長矛起,游淼被拖著離開了校場,拖出一條血痕,扔回了囚牢里。
太子與朝臣們麻木地看著,賀沫帖兒又說:“今天玩點什么呢,天啟皇帝?”
太子忙滿臉賠笑走出,說:“全聽大將軍吩咐?!?br /> 當天傍晚,游淼全身都在痛,五臟六腑直是要從喉嚨里涌出來,這一次,他知道自己絕對得死了,他蜷在角落里,一口氣斷斷續(xù)續(xù),只求速死。囚牢外李延的聲音道:“游淼!你怎么又犯渾了!還活著么?”
“你他媽的……給我滾……遠點……”游淼艱難道。
李延:“你聽著,游淼,老子好不容易把你給救下來!你就當是為了我,不能就死了!你肯定會被贖回去的!現(xiàn)在小爺就全指望你了,大家都在忍辱偷生,你就不能忍著,以后再想法報仇嗎?!”
“回去告訴那狗……狗皇帝……”游淼提起最后一口氣,說,“就憑他那孬樣,還……還……上啟天命,下御……萬民,還……還敢讓小爺替他……替他戰(zhàn)……為他死?休想——!”
游淼提起最后一口氣吼出了他的憤怒,重重倒在地上,外頭傳來韃靼人的喝罵聲,李延悶哼,鞭子響,李延忙不迭討?zhàn)?,連滾帶爬地逃了。小黑屋的門又被打開,傷痕累累的游淼被拖了出去。
他僅存一點模糊的意識,感覺到自己被裝進了一個口袋里,外頭鐵棍擊打落下,他下意識地用受傷的手護著頭,鐵棍把他翻來翻去地打,打得他呼吸減緩,瞳孔微微擴散,大小便失禁了,盡數(shù)拉在口袋里。
韃靼人打了一會兒聞到惡臭,知道他撐不住了,又把口袋拖了一路,把他倒出來,用繩索捆住他的手,系在馬后面,讓馬在校場上拖著游淼跑。
游淼面朝天空,只覺這天真藍……
按日子算,今天是大年夜了。
明年開春的時候,李治烽不知道還會不會記得種他們的那塊地。
水車會不會轉(zhuǎn)……
明年,應(yīng)當又是個好收成……
馬匹停下。
“……三殿下來找他從前的一個漢人奴隸……”
“抓到的漢人都在城里了……”
游淼在地上抽搐,掙扎著抬頭看,被揪著頭發(fā)提起來,他的雙眼快看不見東西了,耳邊聽到一句話。
“是他了,替我多謝賀沫帖兒,找了這奴隸很久?!?br /> 一襲棉被把游淼包了起來,抱離了校場。
游淼已說不出話來了,他感覺到李治烽的頭埋在自己身上,破破爛爛的棉絮把他倆捂著。片刻后,帶著濃烈人參氣味的熱湯灌進了游淼的喉嚨。
他的意識一點點地回來,卻說不出半句話,只是看著李治烽。隨后一個冰涼的東西貼在他的脖頸上,那是母親給他的玉佩——科舉時李治烽托人帶來給他,國破后就下落不明的玉佩,現(xiàn)在它又回到了游淼身上。
“臟……臟……”游淼不知道為什么會生出這樣的念頭來,他看到李治烽穿著裘襖,那身嶄新的獸裘很漂亮,自己則全身臟得要死,他怕弄臟了李治烽的衣服,下意識地微微推開他。
李治烽悶在游淼身上不住發(fā)抖,發(fā)出痛苦而壓抑的咆哮。
游淼的命仿佛又回來了,一種奇異的感覺正在慢慢地回到他的體內(nèi),他抓著李治烽的手不動,漸漸地睡了過去,這次是沒有任何幻覺與夢境的安眠,就像一個倦極的旅人在風雪里走了很久很久,終于找到了一個能閉上雙眼的地方。
他感覺到李治烽脫了他的衣服,用布擦拭他的身體,又給他喂下辛辣的藥。
“腿沒事罷?”游淼無力道。
他微微睜開眼,看見李治烽注視著他。
“家里還好嗎?”游淼疲憊地問。
李治烽只是看著他不說話,游淼便閉上雙眼,拉著他的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