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響動驚醒了游淼。
程光武在門外說:“少爺,天亮了?!?br /> 趙超已不知去向,游淼坐直,發(fā)現(xiàn)身上披著趙超的袍子,桌上還留著趙超的字條:我上朝去,你且在我府中住下,睡我房即可,回來詳談。
游淼打了個呵欠,走出書房去,八月陽光燦爛,秋老虎已悄然退去,皇子府中院內(nèi),幾個小廝正在收拾游淼的東西。
游淼道:“怎么就搬這兒來了?張文翰呢?”
搖光正在理東西,說:“三皇子府上人過來說讓搬的,少爺不是住這兒了么?文翰依舊住在國子學(xué)里等文書?!?br /> 游淼一想也罷,既然搬來了就算了,長垣前去打掃房間。不片刻又有趙府管家過來,恭敬道:“三殿下吩咐要問游少爺三頓吃什么,府里好去采買。”
游淼道:“隨便就成,跟趙超一起吃,他吃什么我吃什么?!?br /> 游淼轉(zhuǎn)念一想,又說:“光武,去開錢匣子,拿二百兩過來?!?br /> 程光武拿了錢,游淼隨手便把銀票交給管家,殿試放榜后到得進士委任,起碼也要三個月,這三個月里不派他官做,游淼也得在京中找地方住著,總不能中了探花還死皮賴臉地在太學(xué)里混。索性就這么住趙超府上了。
這么一來,反而變得游淼在養(yǎng)趙超全府似的,想到便不禁好笑。自回江南后游淼便從沒當(dāng)過家,銀錢都經(jīng)李治烽手上過,也不知二百兩夠花用多久,便說:“不夠花了找我拿就行?!?br /> 管家連聲稱是,領(lǐng)了銀票去采買,游淼想到李治烽,便心道不好。
“你讓張文翰過來,我有幾句話說。”游淼忙吩咐道。
張文翰來了,游淼把邊疆之事告訴他,囑咐他回揚州一趟,順便祭祖,再提醒李治烽,上京時不可走北路,一定要走南路,經(jīng)川蜀過梁西,再進中原了。
張文翰喏喏點頭,游淼又寫了封家書讓他帶去,送到西市口處,正碰上大軍開拔?;貋頃r已日上三竿,管家奉上午飯,游淼吃了倒頭就睡。
趙超一直沒有回來,游淼睡醒了賴在榻上,心想奇怪怎么還不回。及至黃昏時,外頭才響起人聲,卻是趙超在問游淼吃住的事,游淼便一個打挺起來,穿上衣服出去。
趙超既困倦又餓,見游淼來了,說:“先開飯罷,累死了?!?br /> 游淼見桌上放著四個食盒,好奇打開看了眼,說:“什么好吃的?”
趙超說:“父皇賞的菜,餓了餓了,先吃再說?!?br /> 管家擺好飯,長垣站在身后給游淼布菜,趙超笑道:“嘿,你家小廝倒是長得清凈,有模有樣的?!?br /> 游淼笑了起來,說:“怎么這時候才回來?早朝上說的什么?”
趙超在軍隊里待慣了,吃起飯來沒半點禮數(shù),習(xí)慣用個大碗,該扒的扒該倒的倒,邊吃邊給游淼轉(zhuǎn)述。
清晨上朝時,游淼那折子還帶著墨香,帝君看過后考慮良久,群臣激烈爭議,最后趙懋沒有讓趙超領(lǐng)兵出征,卻采納了幾條他的建議——包括在梁西土城坡準備伏擊,再封住長城西側(cè)胡人軍隊的后路幾條,將他們留在關(guān)內(nèi),撤走部分村鎮(zhèn)百姓,來個堅壁清野之計。
聶丹入朝領(lǐng)兵,早朝后便即出征,帶著兩萬京畿軍離開了京城,藍鴻則只身北上去調(diào)動軍隊。趙超感嘆出征無望時,趙懋卻讓三兒子留下,與他一同用飯。
趙超頗有點受寵若驚,留在宮內(nèi)用了午膳,席間兩父子談到邊疆、用兵等事,趙超便把自己所想答了。
趙懋似乎記起從前的許多事,一時間竟有些感慨,還說到了趙超的生母,辭世多年的王貴妃。
自趙超三年前兵敗高麗,損兵折將地逃回京城,趙懋便再不關(guān)心這個兒子的死活,敗成這樣,既賠了白銀布帛又折了面子地去和談,令趙懋將一口怒氣盡數(shù)發(fā)在他的身上?,F(xiàn)在回想起往事,終于口風(fēng)松動了些,讓趙超留守京城,好好打理京畿軍,磨礪自己,不要再急著出戰(zhàn)。
趙超自嘲道:“還是有點急了。”
游淼安慰道:“不管怎么樣,先看看情況吧,萬一聶丹那里需要支援,咱們還能再上折子?!?br /> 趙超點了點頭,眼里都是血絲,困得話都說不出來,早早地回去睡覺。游淼自打這天起便在趙府中住下,協(xié)助他處理軍務(wù)。
聶丹一走不到半個月,兵報便滾雪片一般紛紛南下,游淼看得心驚膽戰(zhàn),每天都是死人,平原不利于游擊戰(zhàn),胡人五部遭到藍鴻的正面迎擊便登時分散開去,采取機動騎兵分股擊破的策略與漢人軍隊游斗。
天氣漸涼,游淼每天都在數(shù)日子,傷筋動骨一百天,七月、八月、九月三個月,李治烽也該好了,但他不敢讓李治烽這時候上京,便派搖光回去傳信,讓流州那邊別忙著上京。但就在搖光上路前一天,新的兵況送到:東北延邊三路,正梁關(guān)失守!
游淼登時就驚了。
搖光卻安慰道:“少爺,我從南路走,不經(jīng)北路,多花點時日,一定能順利進流州的?!?br /> 游淼道:“南路也危險,走南路要過梁西平原入蜀,梁西正在交戰(zhàn),怎么過去?”
搖光堅持,游淼再三斟酌,自己家的小廝跟著李治烽習(xí)武數(shù)年,雖練不成他那身好本事,但要自保,想必也沒有問題。
游淼讓搖光務(wù)必讓江南江北所有的人改走南路,否則北邊一亂起來,不知道多少人要遭了麻煩,這才忐忑送搖光上路。
這一去,就是足足一個月時間,沒有任何來信,也沒有消息。
有的只是北邊不住南逃的人,連冀州也拖家?guī)Э冢酉蛑性?,每一波人過來,都帶來新的消息,胡人不住接近。
到得十月二十,朝廷接獲新的前線消息,韃靼人突破了冀州防線,所有人一下就慌了。
那一天里,游淼正在院里練習(xí)射箭,雖已有半年未曾掄刀動武,撿起來后,還是勉強能射中靶子的。正拉弦時,趙超匆匆從門外進來,說:“快,兵冊帶著,隨我進宮去?!?br /> 游淼馬上收了弓箭,跟著趙超進宮議事,看得出所有人面孔憂心忡忡,一副十萬火急的模樣,游淼問:“戰(zhàn)事前幾天不是平穩(wěn)了嗎?”
趙超看著游淼,想了想,聲音有點發(fā)抖,說:“消息先別說出去?!?br /> 游淼點了點頭。
數(shù)息后,趙超說:“藍將軍犧牲了,戰(zhàn)死沙場?!?br /> 游淼:“……”
“聶大哥呢?”游淼感覺背脊一陣發(fā)涼,在流州求學(xué)時孫輿曾經(jīng)說過,有藍鴻與聶丹這兩員大將鎮(zhèn)守長城東西兩地,可保二十年邊疆安穩(wěn)。如今藍鴻竟然死了?!
“聶大哥正在調(diào)集兵馬,收攏殘兵,抵御韃靼人。”趙超說,“藍鴻一死,北邊防線全部失守,這次我可能真的要出征了?!?br /> 游淼完全沒料到會這么快上戰(zhàn)場,藍鴻竟然犧牲了,怎么會?
游淼:“什么時候出征?”
趙超:“不用你隨軍,明天早上就送你出城回流州去?!?br /> 游淼登時就怒了:“你什么意思?”
趙超情緒有點失控:“這輪不到你說了算!你給我聽話!”
游淼:“……”
趙超不住喘息,兩人僵持片刻,趙超說:“罷了,先不說這個,剛才來了消息,這幾天里藍鴻一死,部署全亂了!”
趙超邊走邊解釋,原來北邊韃靼人一入侵,藍鴻便調(diào)集兵馬前往北線支援。兵力一抽走,梁西平原登時空了。聶丹與藍鴻就抗擊路線制定發(fā)生了劇烈的沖突,聶丹讓藍鴻退守黃河以南,等候京畿的援兵,并讓唐暉率領(lǐng)御林軍離京北上。
否則藍鴻若獨自前往抗擊韃靼人,勢必腹背受敵。
然而藍鴻過于托大,引兵掉頭前往正梁關(guān),途徑藍關(guān)山腹時驟然受到韃靼族與羯摩人的伏擊,損失慘重,藍鴻中箭身亡,副將王辛借哀兵士氣反擊,奈何韃靼人一擊得手便即撤離。
王辛收兵黃河北岸,擬背水一戰(zhàn)。
此刻情況已危急至極,趙超與游淼直接進太和殿,群臣都在,各個議論紛紛,趙懋卻不在帝位,只有太子站在中央,眉頭深鎖。
趙超說:“兵員已在城外了,從揚州調(diào)集上來的,陸續(xù)有五萬四千多名。”
太子道:“唐暉將軍何在?”
唐暉上前一步,躬身道:“末將在?!?br /> 游淼心里咯噔一聲,馬上道:“不可!”
游淼雖然不親自帶兵,但他是熟知兵路的,趙超也是一清二楚,唐暉帶的是御林軍,以保駕護衛(wèi)為職責(zé),重守不重攻,怎么能帶御林軍上前線?太子剛開口,游淼便猜到這些人的全盤布置,一定是想讓唐暉帶御林軍上前線去,收攏藍鴻的殘部,匯為一股,北上迎敵。
但御林軍絕對不行!
游淼那句“不可”幾乎就是脫口而出,說完才暗覺糟糕,殿內(nèi)所有人都看著他,身為還未有官職的臣子,已經(jīng)是逾矩了,況且縱是有官職在身,也遠遠輪不到他說話,忙謝罪道:“臣妄言,臣罪該萬死?!?br /> 太子一笑置之,沒有追究,趙超卻朗聲道:“御林軍不適合北調(diào),一來黃河北岸地形復(fù)雜;二來御林軍不適合應(yīng)對游擊戰(zhàn),唐將軍依舊以鎮(zhèn)守京畿為宜?!?br /> 李宰道:“御林軍既無法上前線,就只能讓新兵上陣,編入北疆軍了,可是唐暉將軍……”
趙超道:“讓我?guī)П茣熈羰鼐?。?br /> 殿內(nèi)都沒有說話,許久后,李宰說:“三殿下,新兵混雜,不易統(tǒng)轄,如今將京畿軍一抽,京城就真的只剩八千御林軍了,依臣之見……還是……”
落針可聞,太子說:“三弟,你能打贏這場么?整個京城,十萬百姓的身家性命,可就都押在你肩上了。”
趙超瞳孔微微收縮,游淼心中一凜,幾乎是與趙超心有靈犀,那一刻,他知道趙超怯了。
“能?!壁w超答道,“皇兄請放心。”
太子帶著笑,緩緩搖頭,眼中深意,一目了然。
游淼心中暗自嘆氣。
“那么。”太子說,“三弟留守京城統(tǒng)帥御林軍,唐將軍帶領(lǐng)京畿部軍新軍北上,接手藍鴻的北疆軍殘部,你的手中有十萬人,務(wù)必將韃靼驅(qū)逐出中原?!?br /> 唐暉躬身道:“末將領(lǐng)命。”
這一次,趙超沒有再提出異議,殿上所有人都知道,游淼更是一清二楚——趙超還是輸了,不是輸給太子,而是輸給了他自己。
“游子謙留下?!碧拥?,“余事明日早朝再議。”
眾臣紛紛退去,太子示意游淼跟著自己,游淼便捧著那一疊沒用上的冊子,跟隨太子出殿,穿過御花園,朝書房里去。
途徑長樂宮時,宮內(nèi)煙霧繚繞,隱有道家唱文之聲。游淼略覺好奇,張望一眼,太子卻輕輕擺了擺手指,游淼便蹙起眉頭。
“本該到開春才給你們下委任。”太子進了側(cè)殿內(nèi),洗過手,淡淡道,“但如今邊疆戰(zhàn)事吃緊,三鼎甲的文書先行一步,逾矩了?!?br /> 游淼知道這是要給自己派官當(dāng)了,忙道:“謝殿下恩典?!?br /> 太子一笑,卻不提游淼官職,只是問:“近來累狠了罷。我三弟從小就是這樣,認準了一個理,總是不撞南墻不回頭?!?br /> 游淼也不好說趙超什么,只得笑笑。
太子遞過個小盒,又說:“這有你家貢的茶,泡點茶喝罷。”
游淼欣然接過盒子,里面是隔年的碧雨青峰,太子又道:“江南六路現(xiàn)下封了,只好等來年,省著點喝。”
游淼嗯了聲,和太子在一起與和趙超在一起不一樣,他現(xiàn)在算是明白為什么朝中都支持太子了,確實還是有點本事的。太子這等人,雖說未必是真心的,但與他相處,不管心里如何作想,面上感覺都是如沐春風(fēng)。
更不用提心吊膽地怕說錯話,趙超的喜怒哀樂太盛,雖在其余臣子面前藏得還算好,但與游淼混在一處,他就像個長不大的小孩,更真,也更隨性。
游淼取了個提頂琉璃壺,置了滾水琉璃壺便變了色。又過一會兒,待得透明的琉璃壺色澤淡了些許,才將碧雨青峰攏著一抹,紛紛撒進去。太子微有點詫異,說:“你還會這一手?”
游淼笑道:“碧雨青峰就是要這么泡才好喝。水熱了不行,涼了不行,八分滾,茶味剛好?!?br /> 說著從琉璃壺中把茶傾注進杯中,太子喝了口,臉上現(xiàn)出微微的贊賞神色,笑容也變得明朗起來。
“方才殿上,不是不想讓你說?!碧佑值溃俺级荚?。”
游淼道:“臣知道?!?br /> 太子略一點頭:“看你當(dāng)時也明白了,以后記得就行,今天|朝上想說什么?現(xiàn)在說罷?!?br /> 游淼沉思片刻,注視太子,太子卻不甚在意,吩咐道:“讓你說,你說就是?!?br /> “應(yīng)該讓三殿下帶兵?!庇雾等缡钦f。
太子笑吟吟道:“怎么?”
游淼認真思考后道:“那天|朝臣們制定的作戰(zhàn)計劃,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不能用了,開始時李相提到速戰(zhàn)速決,可目前已經(jīng)入冬,聶將軍無力在來年開春前解決戰(zhàn)局。我們得做好打仗打到明年開春的準備?!?br /> 太子緩緩點頭,游淼又說:“更何況,聶丹手里也沒有足夠的兵,既然局勢改變,計劃就要跟著變。”
“可是你不知道?!碧余丝诓瑁龡l斯理說,“胡人們不會在塞內(nèi)過冬,他們會在正式入冬前回塞外去的?!?br /> “如果他們不回去呢?”游淼反問道,“正是因為大家都覺得五胡與韃靼人會在搶夠了以后回塞外去,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先手,陷于被動?!?br /> 太子嘆了口氣,沒有再說,兩人都注視著琉璃壺里載浮載沉的茶葉,一時間都不說話,游淼知道太子已經(jīng)明白他的意思了,從最開始,朝廷就沒有打算認真來打這場仗。當(dāng)然游淼也明白一部分這樣做的原因:朝廷沒錢。連年虧空,又經(jīng)高麗一戰(zhàn),今年南方的澇災(zāi)更是雪上加霜,現(xiàn)在天啟朝已快發(fā)不出撫恤與軍餉了。
糾集不起軍隊,就只能任人魚肉。
要解決這一切,唯一的辦法是主動出擊。然而唐暉帶兵是領(lǐng)命,他必須跟著朝廷的指揮走。只有讓趙超出戰(zhàn),才能一次解決所有問題。但朝廷上下都不打算把兵交給他——原因無他,三年前高麗一戰(zhàn),趙超損兵折將,正是吃了新兵的虧,誰也說不準他不會重蹈覆轍。就連趙超自己都沒有勇氣接下這個重任。
“你覺得我三弟那人怎么樣?”太子繞有趣味問道。
游淼:“……”
太子問這話游淼自然心里是明白的,這么問確實將他當(dāng)成自己人了。但游淼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覺無論說什么都不對。
“三殿下……”游淼考慮良久,說,“有大將之風(fēng)?!?br /> 太子沒有表現(xiàn)出贊同,也沒有表現(xiàn)出反對,只是眉毛動了動,看著游淼。緊接著游淼恰到好處地補上了一句,說:“為將者貴有自知之明,知道什么仗自己能打,什么人自己打不過,不逞狠斗勇,就是將風(fēng)。不過三殿下的將才……呃,還是略有不足,可能假以時日,會有所……有所……”
“嗯。”太子以含糊的鼻音回答了他,隨手拿起游淼帶著的資料翻閱,漫不經(jīng)心問道,“這些都是他吩咐你做的?”
游淼:“是?!?br /> 太子看了一會兒,上面大部分都是京畿軍編制及人事調(diào)動之事,便也無心多看,把資料疊起來,說道:“他還要多練練,把大軍交給他我不放心?!?br /> 游淼與太子相視一笑,保持沉默,太子又與他閑聊了幾句,而后突然問:“李延此人,你覺得如何?”
游淼想也不想便答道:“很聰明?!?br /> 太子依舊是那神情,眼里帶笑,看著游淼,似乎是期待他補充幾句,游淼當(dāng)然不止這點,又笑著說:“從小就沒什么人制得住他,聰明的人,容易一意孤行?!?br /> 太子點了點頭,說:“你且領(lǐng)監(jiān)察御史之職,先奉父皇旨意隨軍奏劾,京畿軍一事,就交給你了。“
游淼馬上躬身謝恩,太子又說:“隨軍御史不好當(dāng),不過我知道三弟這人,能說得上話的人就什么都好說。只看你敢不敢說了?!?br /> 游淼忙道:“臣必盡心竭力,不負殿下期望?!?br /> 太子最后笑道:“是父皇欽點的職,你須得整肅軍紀,傳通往來,在我三弟面前,有什么話該說就說,切忌徇私忌膽怯?!?br /> 游淼連連點頭,太子又說了一番勤勉的話這才打發(fā)他退下。
游淼抱著那疊折子與兵冊出來,回去時再度途經(jīng)長樂宮,這次他好奇多看了幾眼。引路的太監(jiān)知道他是太子身邊的大紅人,便不去干涉他,反正趙懋在宮里做的事,太監(jiān)們都見怪不怪了。
游淼瞥見天啟帝站在長樂殿外的祭壇前,頭戴七星道冠,手執(zhí)玉笏,煞有介事地朗誦,那新科榜眼陳慶站在一旁,以火焚燒符卷,周圍煙霧繚繞。游淼認得那儀式,從前孫輿也說過,是求仙的道士們最愛干的,叫做“青詞”——寫給太上老君,天帝等神仙看的祈福文書。寫完后燒掉,以求上達天聽。
當(dāng)年天啟帝也令孫輿寫過,全因?qū)O輿駢文寫得漂亮,孫輿卻十分反感皇帝修仙求道,直指帝君不問蒼生問鬼神的行徑,雙方忍不住大吵一場,最終不歡而散。游淼看得哭笑不得,泱泱大國,北方正遭戰(zhàn)亂,一國之君絲毫不關(guān)心,居然和新科榜眼在后宮修仙……簡直是匪夷所思。
“探花郎?”那引路太監(jiān)小心翼翼問,游淼知道自己不能看多了,遂跟著他出宮,路上忍不住又問了句:“陛下這幾天都沒上朝么?”
“陛下在為北疆萬千百姓祈福?!碧O(jiān)答道,“佑我天啟將士凱旋歸來。”
游淼臉上神情頗有點不以為然,雖說太子令他領(lǐng)了御史,自己要裝裝剛正不阿的樣子,但發(fā)自內(nèi)心的那股憂慮實在揮之不去。直到回了趙超的府上時,臉色仍沉著。
一進王府,院里便有馬車等著,管家見游淼便匆匆入內(nèi)通傳:“游少爺回來了!”
游淼把書卷交給小廝,入廳內(nèi)說:“趙超,我領(lǐng)……”
趙超眉頭深鎖,怒道:“怎么這個時候才回來?”
趙超一見游淼便迎上來,在廳內(nèi)拿著件毛氅朝游淼身上套,游淼略有點措手不及,問:“書房里說?做什么?等等!我剛從外頭回來……”趙超卻不管他,又問:“帽子呢?帽子拿來!”
趙超給游淼換上衣服,游淼茫然道:“去哪?”趙超卻不由分說,給游淼換上衣服,推著他上了院子里的馬車,程光武親自駕車,從后門出了王府。游淼莫名其妙,趙超又拿過一個布囊,放在游淼膝上,說:“通行令給你辦好了,這里是我的私印?!闭f著給游淼看一枚藍田玉的印章,上面以篆文刻了三皇子趙超數(shù)字,又吩咐道:“拿著它,沿途只要碰上天啟的軍隊,讓看文書就能通行,實在不行就出示私章,文書丟了自己再寫一份……”
游淼終于察覺到不妥了,倏然叫道:“等等!你要讓我去哪?!”
趙超:“出城!北路現(xiàn)在已經(jīng)封了,萬一京師淪陷,這里也不安全了!”
游淼倏然意識到一個極其嚴重的問題,說:“戰(zhàn)況有這么嚴重了?先別走!下車!”馬車剛好路過六部所的宣正和巷,趙超卻不耐煩道:“必須走!今天連夜讓你出城,你上了官道就走南路,經(jīng)西川走,到巴陵坐船回江南……”
游淼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靠在椅上直笑。
趙超眉頭深鎖,注視游淼。
游淼:“別鬧,我不能走?!?br /> 趙超:“你必須走!”
游淼:“我今天剛領(lǐng)了監(jiān)察御史的職??!你讓我怎么走?!”
趙超怒吼道:“小命重還是你的官職重?!”
游淼朝趙超也吼道:“國家存亡重還是人命重?!”
趙超:“……”
趙超沒料到游淼會吼他,一時間愕了。游淼見他滿臉驚詫的神情十分好笑,忍不住指著他大笑起來,吩咐道:“光武,回吏部,我去領(lǐng)文書?!?br /> 趙超一把揪著游淼的領(lǐng)子,壓低了聲音道:“我不是和你開玩笑,游子謙。韃靼人已經(jīng)打到黃河邊上了,萬一唐暉擋不住,京城就會淪陷,到時候就要遷都……你必須先回去,否則到時候兵荒馬亂的,萬一有個什么閃失,你……我……”
游淼認真道:“我也不是跟你開玩笑,趙超。你大哥今天才給我派的事,還沒開戰(zhàn),監(jiān)察御史就跑回江南去了,我全家都得完蛋!”
趙超道:“太子的事你不用管!我會去找父皇,等打完了你依舊回來京城做官……”
游淼一瞬間就被刺著了,車廂里十分狹隘,兩人坐下都有點擠著,游淼憤然想表示點什么,忍不住抬手就抽了趙超一耳光,怒吼道:“我他媽千里迢迢上京來!你當(dāng)我是求官?!”
趙超愣住了,游淼又吼道:“程光武!你給我停車!”
程光武停車,游淼跳下馬車,這時已近遲暮時分,昨夜剛下過一場小雪,夕陽染得長街一片暗黃色,游淼也認不出這是何處,只被趙超氣得全身發(fā)抖,一語不發(fā)地在前面走。
“游淼!”身后有聲音喊道。
游淼陰著臉,在雪地里走不愿回頭,趙超追了下來,又喊道:“游子謙!你等等!”
趙超追了上來,在身后伸出手,要抓游淼肩膀,游淼動作比他更快,回身一格,無聲無息地袖里一拳,趙超馬上拆招,兩人手臂互相借力一推,各自錯身而過。
“好身手。”趙超蹙眉道,“你那犬戎人侍衛(wèi)教的?”
游淼冷冷看著趙超,趙超待再說點什么,游淼卻忍不住發(fā)瘋了,回身兜他一腿,怒道:“你當(dāng)我是來求官?你當(dāng)我是什么?不是為的你,誰上京城來?!京城一有事你讓我跑,我這么回去,還有什么臉見老師?!”
趙超看了他一會兒,說:“不是讓你逃,我怕萬一亂起來,我保不住你。”
游淼道:“我不會走的,剛領(lǐng)了隨軍御史的職,你不想被我找麻煩就別再提這事?!?br /> 趙超噗一聲笑了出來,游淼怒了,冷冷瞥他。
“你不為了我,也為你那犬戎家奴不是?”趙超如是說。
游淼登時作不得聲,被趙超一句擊中軟肋。
趙超英武的眉頭擰著,眼中帶著幾分難過,說:“回去,子謙。你回家也幫得上忙,我聽到的消息是,說不定要遷都了,遷都必定是朝南遷的,你先回揚州一步,這樣京師大舉南遷的時候,便幫得上忙?!?br /> 游淼現(xiàn)在竟是有點心動了,不為趙超的話,卻是為了李治烽。
趙超想方設(shè)法地送他走是為了保護他,他心里也知道,奈何自己一腔抱負到京師,身為御筆欽點探花郎,碰上國家有難時竟然一走了之,回去哪里有臉面對孫輿?但為了李治烽,確實要保護好自己。游淼頗有點為難,不知道該怎么辦,更無法設(shè)想自己萬一死了,李治烽會有什么反應(yīng)。
“你那家奴?!壁w超忽然道,“萬一你被韃靼人或是胡人殺了,他必定就上前線,一口氣拼死了算,你不回去,不怕他以為你死了,去找韃靼人拼命?”
這句話最終令游淼點了頭。
趙超道:“我倒是沒想到你老師這一層,這樣吧,今天不走,三天后我另作安排,父皇要下江南去,你就跟著父皇,正好順理成章地回去了,這樣孫輿也說不了什么?!?br /> 游淼無奈道:“好罷?!?br /> 話說到這個地步,游淼還有什么能說的?
趙超嘆了口氣,臉上還帶著游淼摑出的紅印,游淼忽又覺得有點愧疚。
“對不住?!庇雾嫡f。
趙超一笑置之,帶著點淡淡的失落,也不知是笑游淼還是笑他自己。游淼心中有鬼,只好乖乖跟著趙超又回了王府。然而剛一進王府就見搖光在院里等著,游淼知道是送家書來的,忙道:“家里怎么樣了?”
搖光臉色不太好,游淼心里便郁悶了,怎么搖光每次來都是報憂不報喜的,這名字就沒起好,下次得叫喬玨改個。果不其然,搖光開口就說:“李治烽已經(jīng)上路了,跟小的前后腳走的,就差兩天?!?br /> 游淼當(dāng)即就懵了,追問道:“走的南路北路?”
搖光道:“烽管家走的北路,舅爺那會兒還不知道,這次讓小的走了南路。”
北路是正梁關(guān)、延邊城一帶!快馬加鞭的只要十天!上次李治烽回家只用了不到半個月,怎么現(xiàn)在還沒到?
“北路被封了?!壁w超說,“現(xiàn)在連軍報都過不來,不過韃靼人不敢惹犬戎人,你放心就是??赡芩@路從東梁關(guān)出去了,子謙,你別擔(dān)心!”
游淼腦子又有點昏,趙超道:“進去說,別都在這杵著?!?br /> 一連串的事情弄得游淼頭昏腦漲,只覺今日發(fā)生了太多的事,先是老皇帝要跑路,這意味著什么?韃靼人已經(jīng)打到黃河邊上了,萬一唐暉抵擋不住,胡人大軍便會全線入侵京城。而朝臣們私底下都明白了老皇帝這么做的意思,京城一旦危險,就只有遷都。
太子則封他隨軍御史一職,也就是說,讓他與趙超、太子一同留在京師。老皇帝跑了,太子和三皇子不能跑。以游淼的身份還沒到能上朝的程度,數(shù)日里也一直留在趙超身邊,不輕易出府,現(xiàn)在想起來,連日早朝中必定是人心惶惶。已經(jīng)快不可收拾了。
更要命的是,李治烽已經(jīng)上了京城!
“還有哪條路是能進京城的?”游淼說。
趙超示意他看地圖,指了指長城以北的區(qū)域,游淼自己也能看懂——畢竟這些時日里他幾乎都與地圖兵力調(diào)動相伴。李治烽既然走了北路出東梁關(guān),再繞回南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唯一的可能就是從被韃靼人占領(lǐng)的延邊城出塞,沿著長城走,繞過上千里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路向西,再從梁西的雁門關(guān)進來。
這種情況下游淼只能留在京師等他了,否則萬一自己回去,李治烽千辛萬苦,繞過大半條曲折的長城進來找他,卻撲了個空,后果只會更嚴重。
趙超卻道:“他是犬戎人,犬戎都是來往塞外的好手,自打十來歲起就熟悉長城以北的地形,你不用為他擔(dān)心?!?br /> 游淼道:“我不回去了。”
趙超蹙眉道:“不行!我讓人留在京城,你寫封信給他……”
游淼說:“萬一到時真要遷都,你派的人又沒見過李治烽,怎么找他?更壞的可能,韃靼人打進來了,京師里的人都死了,你又怎么辦?”
趙超眉頭深鎖,暗道麻煩。
游淼說:“我留下來在京城等他?!?br /> “好罷?!壁w超深吸一口氣,知道以此時的局勢,最好的選擇確實是讓游淼留下,只要唐暉能守住,一切就自然好說了。
趙超怕,游淼比他更怕,萬一李治烽來了,整個京城里被胡人侵占,李治烽以為他死了……必定會發(fā)瘋……游淼簡直不敢想象那個場面了,無論如何自己都得留在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