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車過長隆西巷,京城雨過天晴,空氣清新,路邊的蟬又聒噪起來,游淼到了丞相府,直接就進(jìn)了后門,守門小廝竟然還認(rèn)得他,躬身道:“游少爺早?!?br /> 游淼點(diǎn)頭,徑自穿過后花園進(jìn)去,丫鬟見了游淼微微一福,不知道什么來歷,游淼到李延房外要推門,丫鬟卻變了臉色,忙道:“少爺,這不可亂來……”
游淼:“哎——走開走開——”
說著把門一推,繞過屏風(fēng)就去鬧李延,從前游淼過來找李延時大家都是少年,游淼有時在廳里等,有時等得不耐煩了就進(jìn)他房里鬧,鉆他被子揉他,揉得李延不得不起來。
時隔數(shù)年,游淼來了,也朝李延身上一騎就去掀他被子,邊掀邊鬧道:“起來起來!都什么時辰了還睡!”
李延伸手來擋,游淼卻朝他被子里鉆,倏然聽到一聲女人的尖叫。
“老爺——”
游淼竟是忘了李延已經(jīng)成親的這事,被窩里還睡著李延的老婆!
李延徹底醒了,吼道:“你這小混賬!”
三個人滾成一團(tuán),游淼臉色煞白,忙不迭將被子推開,跑下床,踉踉蹌蹌撞倒了屏風(fēng),稀里嘩啦一通響,逃了。
李延起來追,撈到個銅碗,嘩啦啦破窗甩了出去,當(dāng)?shù)囊宦曉矣雾的X袋上。
半個時辰后,游淼嘿嘿笑揉腦袋,李延黑著臉,兩人坐在廳堂上。
李延之妻唐氏換好衣服出來,倒是長得甚美貌,有大家閨秀的氣質(zhì),見游淼時并不尷尬,只略略低頭便算見過禮。
“來見過你嫂子?!崩钛記]好氣道。
游淼忙道:“嫂子好。”
唐氏笑了笑,李延又朝妻子說:“淼子小時候鬧我鬧慣了?!?br /> 唐氏道:“不礙事,知道你們哥幾個感情好。”
李延道:“你吃早飯去罷,不用伺候了?!?br /> 唐氏嗯了聲,帶著丫鬟退了出去,游淼又說:“你媳婦漂亮,哪兒娶回來的?我怎么就沒見這么好看的呢?”
李延瞪著游淼,說:“有話快說,別盡拍馬屁?!?br /> 游淼想了想,說:“聶丹昨天來找我了?!?br /> “哦?”李延漫不經(jīng)心道,“說了什么?”
游淼答道:“讓我七夕上他家去?!?br /> 李延頗有點(diǎn)不能相信,說:“怎么連聶丹都看上你了?!”
游淼道:“我也想不能罷,他看上我做甚么?”
李延:“那家伙媳婦不是早死了么?!?br /> 游淼:“興許他想娶我填房?”
李延:“……”
游淼不禁好笑,李延想了想,說:“聶丹那廝不好惹,有軍功,你去就是,他讓你做甚么你就先聽著。我猜他知道趙超和你翻臉了,想設(shè)個席,讓你倆把話說開?!?br /> “??!”游淼緩緩點(diǎn)頭,心道李延你聰明的,連這都能猜到。李延給游淼挾了塊鹵鵝讓他吃,又說,“那家伙也不全護(hù)著趙超,你聽就是,假意跟趙超說說,不計(jì)前嫌就完了,本想派你個侍郎……這么說來,倒是有別的事讓你去做。”
“什么事?”游淼問。
李延道:“我想想再說罷,你少來幾趟,不可來得太勤了。”
游淼哭笑不得道:“我這才來一趟呢,上來蹭點(diǎn)吃的……”
李延:“你一散銀票就是說千的,還缺這幾頓吃的?”
游淼說:“別人手藝沒你府上的好?!?br /> 李延道:“成了,我遣人給你送吃的去,你安分點(diǎn)別老往我這兒跑?!?br /> 游淼說:“你非要我說個清楚?上門不就想見見你么?要么以后你親自給我送吃的過來罷?!?br /> 李延瞪著游淼,半晌不吭聲,游淼知道李延那脾氣就吃這套,嘴上雖老沒事找事罵他,心里卻是疼他的,不禁得意笑笑。
“耍滑賣乖這套給我藏好了……”李延的聲音壓得極低,“明年開春,我要讓你進(jìn)御史臺……”
游淼心中一凜,不敢相信地看著李延。
“五年后你就是御史中丞?!崩钛右蛔忠痪涞溃岸??這位置不是誰都能坐的,那幾個家伙全是爛泥扶不上墻,家里也都在做官,須得避嫌不能坐,你的滑頭給我收收,清高點(diǎn)兒,裝也得給我裝個剛正不阿的樣子出來。”
“懂?!庇雾雕R上點(diǎn)頭。
御史中丞是什么官職?游淼震驚了,李延竟是想扶他當(dāng)專管彈劾百官、肅清朝綱的監(jiān)察大夫!天啟朝自上至下,有一套嚴(yán)格的百官監(jiān)管體制,最低的監(jiān)察御史糾彈地方官,知州見了御史都得客客氣氣。
游淼師從孫輿,孫輿是個剛正不阿的大儒,曾任參知政事,這么說來,游淼只要裝出一副清高模樣,殿試中得了皇帝喜歡,極有可能遂了李延的意。將御史臺換上了自己人,李氏便能真正地在朝中呼風(fēng)喚雨,無人敢搦其鋒芒了。
“游、子、謙!你不是小孩了?!崩钛泳局雾档亩洌÷曉谒戏愿赖?,“吃完就快給我滾!”
游淼笑了起來,李延道:“還笑!出了這門,不許再去外頭笑!”
“好。好?!庇雾蛋逯樀?。
李延想安插人進(jìn)御史臺,確實(shí)用游淼是最好的選擇——其余黨羽家里全在朝中當(dāng)官,只有游淼并無裙帶關(guān)系。而他師從孫輿,這也是極有利的一步。
李延的野心太大了,依附太子不夠,估計(jì)還想接他老子的位當(dāng)丞相。而李延若是當(dāng)了丞相,想必未來就是讓游淼彈劾與他作對的臣子,將人挨個貶回家去種田……
“對了?!庇雾导傺b想起一事,又小聲問,“聶丹不是在守邊疆嗎?怎么又回來了?!?br /> 李延說:“那廝軍功太大,不好收拾,太子說動陛下,想讓他享幾年福,兵部就把他先召回來,再打發(fā)他去守陜北,換了人駐延邊?!?br /> 游淼問:“換了太子的人么?”
李延看著他不說話,游淼便心領(lǐng)神會,不再多問。
李延卻哭笑不得道:“小爺,你讓我怎么扶你,照你這么個問法,上朝還不讓群臣吃了啊?!?br /> 游淼忙道:“好好,我不開口,吃飯行了罷?!?br /> 當(dāng)天吃過后游淼便回了太學(xué),心底反復(fù)盤算,也不想讀書了,困時便在廊下倚著瞌睡。
李治烽一走,游淼想找個人靠著也沒辦法,當(dāng)即渾身不舒服,拿眼瞥程光武,又覺得不太好意思,只好算了。
這是游淼三年半里,第一次和李治烽分開,這才兩天時間,就已經(jīng)不習(xí)慣得很,雖然平素李治烽在身邊也很少說話,但有個人,就覺得說話做事有點(diǎn)底氣了。
才放晴半天,雨又下了起來,淅淅瀝瀝,下得人心里毛毛的。
“李治烽?!庇雾蛋l(fā)了會兒呆,抬頭道。
程光武道:“少爺。”
游淼哭笑不得道:“對不住,光武,我叫慣了沒法改口?!?br /> 程光武道:“少爺有什么吩咐?!?br /> 游淼想了想,想不起來剛想使喚李治烽做什么,只得道:“算了,沒事。”
游淼靜了會兒,又問:“光武,你去江城府了么?那里淹成什么樣了?”
程光武說:“碼頭全毀了,船都沒地方靠岸?!?br /> 游淼心道也真夠糟心的,當(dāng)初就該和李治烽一起回去,頗有點(diǎn)后悔,但李治烽肯定覺得一路勞頓太累,回江南十來天,再回京十來天,馬車要走一個多月的路程,快馬十天跑完,游淼身體再好也吃不消,況且中途還得放榜,還得等殿試……
“少爺,喝茶?!睆埼暮矓[開茶具笑道。
游淼把腳從廊椅上挪下來,懶懶道:“你倒是整日里云淡風(fēng)輕的?!?br /> 張文翰笑道:“少爺是咸吃蘿卜淡操心,這幾天愁得都看不下書了,還得去點(diǎn)狀元呢?!?br /> 游淼笑了起來,說:“不是發(fā)愁,是李治烽沒在身邊,不太慣,看不下書?!?br /> 張文翰洗杯,攪茶葉,笑著說:“人么,一個陪著一個,成雙成對的,哪天要走了個,真是心里缺了塊似的。”
游淼:“嗯,有理。你向來是一個人過,怎么也想到這個?”
張文翰說:“我爹早些年里去了,我娘一個人天天坐著,兒吶兒吶地叫,沒過幾年,也去了,那會兒我就在想,倆人在一起久了呀,這命就是連著的……”
游淼想了想,說:“可我娘去了,我爹怎么還大魚大肉,醉生夢死的吶?”
這話一出,連張文翰也尷尬了,游淼笑著說:“不跟你插科打諢的了,那是你爹和你娘相愛,那才是夫妻,我爹不愛我娘,自然就無所謂了,巴不得悍妻早點(diǎn)去了的好呢。”
“快別這么說?!睆埼暮残χo游淼沏茶,恭敬捧給他。
游淼又說:“老伴老伴兒嘛,全看誰對誰上心,不上心的,陪著再久也不成,還是兩看相厭?!?br /> 張文翰不敢接話,只是笑,游淼說著說著,似乎有點(diǎn)觸動,他看著雨水,便想到家里的情形,想到李治烽,又想到他的水車,頗有點(diǎn)想把攤子一撂,回家去了。
但透過那蒙蒙的雨水,又仿佛窺見了江南的連場大雨與汪洋,百姓遭了災(zāi),房屋都被淹了,小船在水上穿梭來去,若沒有游淼的糧倉賑災(zāi),不少人就得餓死淹死了。游淼嘆了口氣,張文翰說:“聽說朝中還在爭論,今歲要撥糧下去賑災(zāi),卻遲遲不批?!?br /> 讀書人最愛議政,張文翰天天去書閣,自然也聽到同窗議論,大多是針砭時弊之言,游淼沒好氣道:“要點(diǎn)糧跟要了命似的,當(dāng)年高麗催軍餉催得哭爹叫娘的,如今江南受災(zāi),不知道要過多久?!?br /> “是啊。”張文翰又嘆息道,“等到糧食撥下去,賑災(zāi)的銀兩到了,只怕都要入冬了。又不知道要餓死多少人?!?br /> 游淼點(diǎn)點(diǎn)頭,想起臨行前孫輿寄予他的重托,心懷又敞了些。
數(shù)天后,七月初七,雨停了。乞巧節(jié)京師出游者眾,紅男綠女,都在河邊成雙成對,游淼前去聶丹府上赴約,馬車停在正門外,掏了點(diǎn)銀錢,打發(fā)程光武自去閑逛,便朝府里去。
聶丹府外站著兩個兵,院子里雜草叢生,顯是多年沒修過了,大門敞著,游淼打過招呼邁進(jìn)去,在二門外揣著袖子道:“聶大哥!”
“聶大哥!”
聶丹一身粗布長袍出來,見游淼道:“菜未好,先喝杯茶?!?br /> 游淼笑道:“你隨意,別管我?!?br /> 游淼從袖中取出一盒茶葉,放在花園里石桌上,聶丹轉(zhuǎn)身又去廚房忙活,游淼見桌上擺著一副粗陶茶具,便自己沏茶喝。
“李……”游淼意識到身邊沒人了,又只好出去找馬車,把車?yán)锏囊粔屏噙M(jìn)來。
“聶大哥?!庇雾档溃坝芯仆朊??”
聶丹在灶間揭鍋蓋,說:“那邊壇子旁?!?br /> 游淼拿了幾個酒碗,對著燈光看,全是灰,聶丹說:“好幾年沒回過京了,家里沒收拾,賢弟勿怪?!?br /> 游淼忙道:“沒有沒有?!?br /> 聶丹把菜放進(jìn)去蒸,出來終于歇得一會兒,和游淼喝酒,看著他不說話,眼中帶著笑意。
游淼眉毛動了動,注視聶丹,看到他手腕上帶著愈合后的刀傷,比起幾年前容貌也有所變化,大漠的風(fēng)沙磨人,這幾年里,聶丹被曬得皮膚黝黑,容貌已有點(diǎn)顯老了。
“當(dāng)年我知道,你是不待見我的?!甭櫟ず攘丝诰?,淡淡道,“怎么忽然又大哥大哥地叫,這么親近了?”
游淼:“那是我當(dāng)年小孩子氣,聶將軍大人有大量,還請恕過?!?br /> 聶丹這么一說,游淼便不好朝他套近乎,聶丹卻以碗輕輕一碰,與游淼碰了酒碗,說:“從前的事,都別往心里去,你若不嫌棄,依舊喚我一聲大哥。”
游淼又笑了起來,說:“聶大哥?!?br /> 這話倒是無半點(diǎn)作偽,聶丹家徒四壁,為人剛直,游淼從前也從孫輿處有過耳聞,確實(shí)是真心敬佩他。
他也知道聶丹今天叫他來,是有話想對他說,如果沒有料錯,應(yīng)當(dāng)是有關(guān)趙超。李延以為聶丹會擺酒讓他和趙超和好,但趙超和自己根本就沒翻臉,和好自然也就無從說起,說不定這些事,趙超都寫信告訴了聶丹。
現(xiàn)在就等看聶丹怎么說了。
果然聶丹沉吟片刻,而后道:“三殿下找過你了?!?br /> “是?!庇雾德砸稽c(diǎn)頭,他不知趙超與聶丹關(guān)系如何,說話會說到何種程度,自然也不能貿(mào)貿(mào)然開口。
聶丹說:“高麗一戰(zhàn),本非他所錯,歸其咎,有一半是因?yàn)槌信上点Q制……聽聞你自己山莊不大,卻在江南捐了十萬斤糧食,這碗酒,是聶大哥敬你的?!?br /> 游淼領(lǐng)會其意,忙謙笑道:“應(yīng)該的,讀書不就是為了報效國家么?”
聶丹緩緩點(diǎn)頭,又說:“賢弟宦途無量,莫怪大哥有話說得自來熟了。來日須得銘記本心,讀了書,得為國出力才好。”
游淼明白了,聶丹叫他來,也不是說想教訓(xùn)他,站在報國的立場上,確實(shí)有點(diǎn)擔(dān)憂游淼被李黨拉去,想必趙超也曾在信里朝聶丹說了些話。這些當(dāng)兵的最是直性子,不會與朝中文官勾心斗角,卻一心為了天啟朝強(qiáng)盛,而在前線奮勇殺敵。
游淼道:“愚弟一定謹(jǐn)記,大哥,來,喝?!?br /> 兩人空腹喝酒,喝了幾口,聶丹英武臉龐上醉意上涌,說:“三殿下在京中也是氣悶,你們見過面了,他從小便沒什么伴兒,你得空可多與他走動,當(dāng)然,讀書還是要務(wù)?!?br /> 游淼嗯了聲,發(fā)現(xiàn)聶丹為人甚正,也不怎么風(fēng)趣,與他聊天喝酒若都是你來我往地說正話,倒是十分無趣,難怪在朝中不討好。
聶丹又示意他稍等,回入廚房里看菜,端得菜出來擺好,擺了兩雙筷子,游淼便知趙超不會來了。
但聶丹卻說:“賢弟慢用,大哥失陪一會兒?!?br /> 游淼莫名其妙,聶丹卻離開后院走了,游淼對著一桌子菜正要動筷子時,側(cè)廊里又來了個人,正是趙超。
“久等久等……”趙超拿著個油紙包過來,說,“黃昏時去了兵部一趟,被拖住了?!?br /> 游淼見是趙超,便笑道:“聶大哥呢?做這么一桌子菜又不來吃?!?br /> 趙超道:“他有事,別管他,咱倆吃?!闭f著又去把院門關(guān)上,七夕節(jié),圍墻外傳來笑語,美酒入杯,樹下掛著盞燈,散發(fā)出溫黃色的光,映著兩人,一桌菜。
“我托人去打聽了?!壁w超說,“恰好李延也去打聽,你的卷子批了貢士,只等放榜。八月初五可就要殿試了,你預(yù)備好了么?”
游淼神色一亮,雖說他也覺得會試能考上,聽到這消息時卻還是開心得很。
“怎么個預(yù)備法?”游淼問。
趙超苦惱道:“我不讀書,就讀了幾本兵法,怎知道?你趁著這月去書閣里看看書罷?!?br /> 游淼樂了,趙超端杯道:“來來,哥哥敬你一杯,點(diǎn)個狀元回來?!?br /> 兩人碰了杯,游淼卻在想別的事,片刻后開口道:“李延前幾日召我去,我把聶大哥請我來的事告訴他了?!?br /> 趙超眉毛一揚(yáng),想到了什么,繼而眼里帶著笑意:“聰明,你這步棋下得妙!”
游淼嘆了口氣,說:“李延想讓我殿試后留京,安排我入御史臺?!?br /> 趙超神色一凜,喃喃道:“這廝胃口倒是大啊。他沒這能耐,賢弟,要進(jìn)御史臺,得靠你?!?br /> 游淼道:“怎么說?”
趙超沉吟片刻,一腳踩在石凳上,晃悠晃悠坐著,筷子朝游淼點(diǎn)了點(diǎn),小聲道:“不是他把你安插|進(jìn)去,是他想拿你去討我父皇的好。你父母不在朝中當(dāng)官,又是前參知政事孫輿的學(xué)生,你若點(diǎn)中三甲,讓你去當(dāng)監(jiān)察御史,外放個三年五載,調(diào)任回京,擢個御史大夫,十年后升任御史中丞……到了那個時候,李家父子是想?yún)⒄l就參誰,看誰不順眼就參誰了。”
這和游淼推測的一致,他緩緩點(diǎn)頭,說:“那么我順著他?”
趙超說:“你就順著他,太好了,李延有這打算,就說明他其實(shí)也提防著我皇兄,你先聽李延的,待得明年開春進(jìn)了御史臺,再私底下朝我皇兄搭線,聽他的。我那皇兄雖對我不怎么樣,人卻是奸得很。到時你坐穩(wěn)了這位置,就不用再依附李延,聽我皇兄的,你可和他合力扳倒李黨,事兒就簡單了。”
“那你呢?”游淼又問,“什么時候想法調(diào)你出京去?”
“不急。”趙超說,“聶大哥正在想辦法,你先保住自己,別太心急,中秋殿試后,我父皇會擺酒,到時你不管是不是三甲,都必定有份出席,到時我教你幾句話。”
“首先父皇會問你是哪里人,家境如何,對不對?父皇和你說開了話,你就將話題朝那上頭引,怎么說,我還得再想想,務(wù)求讓他想起我娘當(dāng)年待他的好來?!?br /> 游淼一點(diǎn)即通,他和趙超對視良久,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神色。
那瞬間游淼說不出的心酸,他倆的命運(yùn)幾乎是共通的,趙超的身世也和自己差不多。
趙超自嘲地笑了笑,說:“過節(jié)不說這些了,喝酒,來,吃?!?br /> 游淼嗯了聲,兩人挾菜開吃,游淼也餓了,風(fēng)卷殘?jiān)频匕巡顺粤藗€精光,趙超又問:“李治烽呢?”
“回去了?!庇雾嫡f,“家里發(fā)大水,他是管家,我小舅一個人打點(diǎn)不過來?!?br /> 趙超說:“荊州和流州死了幾萬人,朝廷還遲遲不撥銀糧,文書在戶部卡半天?!?br /> 游淼道:“也沒錢了罷。”
趙超:“國庫是沒幾個錢了,錢都在那幾個重臣手里呢,跟你廝混一處的平家、李家、秦家,各個家里都幾十萬存銀?!?br /> 游淼無奈搖頭,趙超道:“怎么老說這些傷心事,不是家事就是國事的,罷了,今天外頭不宵禁,我?guī)懵犌鷥喝ィ?。?br /> 乞巧節(jié)天上銀河如帶,穿過京城的長河滿是浮燈,人間情侶成雙成對,趙超與游淼沿途逛到千秋橋上,橋下篷船緩緩搖過,船上的琴聲傳來。
游淼趴在橋邊朝下看,一時間京城的繁華盡數(shù)遠(yuǎn)去,他只是怔怔看著浮燈,隨著河水一蕩一蕩。
“想什么?”趙超與他并肩趴在橋欄處。
游淼喃喃道:“沒想什么?!?br /> 這景象本身便恍如一場夢,游淼在那一刻,腦子確實(shí)是放空的,眼里倒映著滿河的燈火。游淼看著燈,忍不住問:“你娘她……對你好嗎?人怎么樣?”
趙超滿不在乎道:“很小的時候我娘就去了,記不得?!?br /> 游淼又問:“你爹對她好么?”
趙超說:“當(dāng)皇帝的,哪有從一而終的?給她好吃好住就算不錯了。你老子呢?待你娘如何?我記得你信上提起過,也不咋的?!?br /> 游淼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忽然在河畔發(fā)現(xiàn)了一個身影,那是聶丹。
趙超搭著游淼的肩膀,把他朝身前抱了抱,說:“以后你就跟著我罷,我不會像我父皇那樣三心二意……”
游淼心中一動,側(cè)頭看著趙超,在他的眼里發(fā)現(xiàn)了一股奇異的神采,趙超笑道:“等咱們成家了,各自娶個媳婦,但依舊還在一起……”
游淼忍不住笑道:“三殿下,你開玩笑了?!?br /> 趙超正色道:“我說認(rèn)真的?!?br /> 游淼的心撲通撲通跳了起來,他知道趙超的意思,卻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作答。男風(fēng)一道于天啟朝盛行,游淼從小便知此事,達(dá)官貴人有斷袖之好,也實(shí)屬尋常。當(dāng)年他和李延便有這么點(diǎn)意思,自得了李治烽后,游淼頗有點(diǎn)食髓知味,連娶媳婦的事也不想了,每天與李治烽相伴,成日被他寵著,就像小夫妻一般,自有一番旖旎日子。
但也只有李治烽才懂他,游淼也不想再去招誰惹誰,平日里開開玩笑倒是無所謂,要真脫了衣服上床去,跟趙超行房,像自己和李治烽那么做,游淼心里就說不出的尷尬。和李治烽赤|裸相見已習(xí)慣了,對著別的人,怎好做那事?絕不可能。
這輩子有個李治烽陪著就夠了??扇缃褛w超正兒八經(jīng)地這么說,反而有點(diǎn)與他定情的感覺,游淼生平還是第一次被人這么個表露心跡法,不由得有點(diǎn)尷尬,正在想要如何回絕他,趙超卻依舊笑吟吟地看著他,說:“那年元宵夜,你站在燈市里看燈,我騎著馬從燈市口過來,無意中看到了你,一看就惦記了好幾年呢。”
游淼臉上有點(diǎn)發(fā)紅,點(diǎn)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趙超卻似是十分欣賞他這模樣,不住撩撥他,游淼道:“別……別這么說。”
他看著橋下河畔的聶丹,心有所想,岔開話題問:“聶大哥在那里做什么?過去看看他?”
“別?!壁w超制止了他,說,“聶大哥在悼念他的媳婦?!?br /> 游淼忽有所感,問:“大嫂去世了嗎?”
趙超看著遠(yuǎn)處聶丹,若有所思道:“好幾年前的事了,他和大嫂就是七夕的時候,在萬水橋前認(rèn)識的,后來成婚了,大嫂懷孕,聶大哥被臨時征調(diào)上沙場打韃靼人,結(jié)果她在京城,難產(chǎn),兒子也沒保住,人也死了,臨死前一直叫著聶大哥的名字,半年后他才回的京,媳婦孩子都沒了。”
游淼眼睛濕濕的,趙超又在他耳畔說:“后來每年七夕,只要能回京師,他都會到這兒來?!?br /> 游淼似乎看到多年前,一個女子乘著船慢悠悠地劃過橋下去,在聶丹所站之處上岸,他伸出一只手,在岸邊等著她。
不知道為什么,游淼又想起了在家里的李治烽。
繁燈奪霽華,戲鼓侵明發(fā)。
橋下燈光倒影粼粼,也不知道李治烽現(xiàn)在怎么樣了,大水退了不曾,如果退了水,應(yīng)當(dāng)是和喬玨在樹下乘涼喝梅子酒。不,那家伙應(yīng)當(dāng)不會閑得納涼……只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回京的路上。若是這時有他在旁,應(yīng)當(dāng)是靜靜站著,什么也不說。
若這時候有李治烽陪著,估摸著一轉(zhuǎn)身,人就沒了。
再一轉(zhuǎn)身,又在背后出現(xiàn)了,拿著個花燈、一截蠟燭給他,讓他下去放河燈。
游淼笑了起來,李治烽總喜歡給他買些奇奇怪怪的,把他當(dāng)小孩般寵著哄著,自己也恰恰好就吃這一套。
“笑什么?”趙超詫道。
“沒什么?!庇雾祷剡^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趙超后來又說了些什么,游淼都沒聽進(jìn)去。
趙超說:“晚上來我府上睡罷?”
游淼道:“不了,我得回去?!?br /> 趙超先是一怔,繼而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方才說的話,聽進(jìn)去了?”
游淼笑笑說:“三殿下。”
趙超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眉頭微微擰起,游淼想到聶丹,又想到李治烽,那些年里,或許聶丹常?;诓划?dāng)初,應(yīng)多廝守些時候。而這些時日中,李治烽一離開了自己,三年來游淼方第一次意識到他的重要。
游淼說:“我心里……嗯,有人了,我回去了?!?br /> 游淼轉(zhuǎn)身就走,趙超愕然,喊道:“游子謙!等等!”
游淼沒入了橋后的車水馬龍之中,周遭的喧鬧都仿佛離他遠(yuǎn)去,他沒有聽到趙超在背后喊他。
物色舊時同,情味中年別。
七夕夜,流螢布滿國子學(xué)僻院,六七成考生都出去了,剩張文翰與另一名學(xué)生在樹下納涼,見游淼回來,張文翰便起身伺候,過來給他換袍子。
游淼:“光武呢?”
張文翰:“不是送少爺去將軍府上了嗎?沒一起回來?”
游淼一拍腦袋,自嘲道:“這可走暈頭了?!?br /> 那喝茶的學(xué)生笑道:“外頭有什么玩的?”
“紅男綠女。”游淼笑道,“燈河如晝,花花世界,錦繡京師。”
張文翰打趣道:“少爺怎不多玩會兒再回來?!?br /> 游淼一哂道:“沒意思,沒人陪,不好玩?!?br /> 游淼進(jìn)了房內(nèi),張文翰拿了點(diǎn)錢,出去打發(fā)人朝將軍府送信,讓趕車的程光武回來,游淼洗了個冷水澡,頭發(fā)濕漉漉的也沒擦,見程光武回來了。
程光武揣著袖子,笑道:“少爺玩得不盡興么?看來管家不在還是不成?!?br /> 游淼笑笑,不說話,突發(fā)奇想,提筆蘸墨,想寫封家書。
夜?jié)u沉靜下去。
人散市聲收,漸入愁時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