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冬去春來,這一年游淼死活不再回碧雨山莊去了,干脆就和那邊斷了往來,開春又在蘇州招了上百佃戶,把江波山莊的地包了出去八成。
第二年游淼開始試著種三季的水稻,可惜天不如人愿,江南一地依舊不夠暖和,只得改回雙季稻。與此同時,喬玨的茶山也種起來了。頭年茶樹產(chǎn)不出好茶,但摘采仍是要的,喬玨便雇了二十余名采茶女過了江北,這頭道頂級茶尖,卻不是輕易能摘的,須得用女子細(xì)軟之唇輕輕把樹端的第一片嫩葉噙下來。再篩茶炒茶發(fā)酵烘焙,經(jīng)無數(shù)工序,頭一年倒騰來倒騰去,最后也就出了九斤茶。
游淼對著那九斤茶哭笑不得,喬玨卻笑道:“不錯,這只是頭年的收成,茶樹還沒長開,夠了?!?br /> 游淼道:“這能頂個啥的呢!”
喬玨說:“咱們這茶,可是一兩茶葉一兩銀子,你自己算算看?也有一百五十兩銀了,茶這玩意,就是貴精不貴多,物以稀為貴,讓那些達(dá)官貴人嘗嘗,嘗了以后喝別的茶都覺得沒那滋味,就成了。”
游淼嘗了口那烏龍,香卻是真香,醇厚中帶著一點點澀,品后口舌回甘,那點澀應(yīng)當(dāng)是剛收茶入庫,未經(jīng)歲月而留著綠茶的淡淡澀味,再過幾個月,口感將變得更醇正。
又一年過去,慶朔三十五年,游淼花了一筆錢,給江波山莊南北兩境扯起了兩座吊橋,春秋兩季水稻收成時,游淼已屯糧百石,真正成為了一個富得流油的小地主。
自然每月初一、十五前去向?qū)O輿討教也是免不了的,隨著時日漸長,游淼方漸漸得知孫輿此人大不簡單,文韜武略,四書五經(jīng),俱了若指掌,但脾氣也十分乖戾,有時游淼懶怠了,三九天未去讀書,孫輿竟會罰他在庭院里跪足三個時辰,從午飯后跪到太陽下山。
游淼在孫輿的指導(dǎo)下讀了大量的書,不止儒家,經(jīng)史解義,對著浩如煙海的孫家藏書,游淼大嘆自己說不定一輩子也讀不完了。
然而每讀過一本書,較之在京師時,卻學(xué)得更為透徹。
兩年里趙超只來過五次信,談的都是戰(zhàn)況,顯然風(fēng)雪行軍甚是辛苦,直到慶朔三十六年的春天,朝廷終于迎來了第一次慘敗。
前一年的入冬時,北方五胡入侵頻繁,天啟帝只得抽調(diào)聶丹,讓他守衛(wèi)河北。抽走了十萬人,又給趙超補了十萬兵員,卻都是新兵。
入春,高麗王親征迎戰(zhàn),戰(zhàn)場上二十萬天啟軍與十萬高麗軍陷入僵局,糧草告急,朝廷又下令征收江南流州、蘇州、交州與揚州四地糧食支援前線。而四州知州俱是同時犯了難,要完成朝中征額,無異于讓地主們低價出售屯糧,只得發(fā)出征糧令,通知江南各豪族。
孫輿看完信,半晌不說話,末了,長嘆一聲。
游淼道:“先生,江南現(xiàn)在沒人愿意出糧,這怎么辦?”
孫輿意味深長地看著游淼,片刻后說:“你要帶頭捐糧?”
游淼說:“說什么帶頭呢,我朋友在前線,打仗不是整個國家的事么?”
孫輿說:“你若有心仕途,便知三皇子一派站不得,但凡陛下有半點顧著這兒子,斷然也不會生出派他上前線的想法?!?br /> 游淼說:“可那爭的都是國土??!先生!”
游淼較之兩年前已判若兩人,他學(xué)會了更多時政、朝局之事,經(jīng)孫輿教導(dǎo),對許多事也看得更透,知道現(xiàn)在滿朝上下,都巴不得趙超輸。
趙超一輸,回到京中,便可議和,而這名三皇子,也永世再無翻身之日了。若說皇帝有讓趙超前去建功立業(yè),好考校能力的打算,在這么一個局面下,趙超落敗歸來,只得老老實實,夾起尾巴做人,再無任何資格與太子爭一日長短。
“從你自身來看?!睂O輿說,“該如何做,從家國來看,又該如何做,先生教你這兩年,你總該懂的。”
游淼沉默點頭,他都懂,而他也知道,孫輿心底也贊同捐糧,男兒應(yīng)以家國為先,人為后。孫輿當(dāng)年也是個硬骨頭,才丟了京官一職,被貶來流州當(dāng)個無權(quán)無勢的吏司。
游淼當(dāng)天回去,便捐出了十萬斤糧,事情一傳開,流州全境大戶議論紛紛,有跟著游淼捐了的,也有觀望不發(fā)一言的。
最后四州勉勉強強湊起五十萬斤糧食,送上京去。
但趙超的戰(zhàn)情依舊沒有進(jìn)展,游淼給他回了信,內(nèi)里卻未提征糧之事,只說孫輿分析后的戰(zhàn)況。及至又一年開春時,從孫輿處聽到朝廷來的欽差提到,趙超輸了。
趙超輸?shù)靡粩⊥康?,糧餉不足,士兵嘩變,又驟遭高麗王偷襲,二十萬兵馬損失近半。折兵損將逃回關(guān)內(nèi),李丞相年事已高,李延代父出邊塞,與高麗王和談,賠銀十萬兩,帛千匹,將關(guān)東四城劃予高麗王。
游淼在廳堂內(nèi)聽見這消息,登時就止不住地發(fā)抖,仿佛全身麻了,悲痛,憤恨,諸般情緒涌上心頭,在胸中左沖右突,找不到宣泄口,恨不得大吼一聲,卻只得強自抑住,唯有眼眶通紅,嘴唇不住發(fā)顫。
孫輿長嘆一聲,說:“國家不幸?!?br /> 欽差搖頭唏噓:“凡事其實事出必然,三殿下親征的那天,就有許多人勸過,奈何少年人心高氣傲,不聽勸……”
游淼站在孫輿身后,眼淚不住流下來,孫輿說:“高麗那邊吃了敗仗,關(guān)外五胡氣焰更要囂張,只怕太平不了幾年了?!?br /> 那欽差也是孫輿學(xué)生,注意到游淼的反應(yīng),又看孫輿,尋思片刻,另起了個話頭:“學(xué)生聽到一個消息,明年陛下會開恩科。”
孫輿緩緩點頭,欽差又說:“李丞相年事已高,來日京師,應(yīng)當(dāng)也是太子一派的戲臺了。如今李族在朝中黨同伐異,再過幾年太子登基,又是一場變動,學(xué)生就算有心,也不敢做些事,前幾日因糧餉一事,還責(zé)了戶部侍郎重罪……”
孫輿說:“你不可心急冒進(jìn),平日小心謹(jǐn)慎罷了,轉(zhuǎn)圜之道……游淼?”
游淼腦子里全是趙超落敗一事,沒聽進(jìn)去幾句,及至孫輿喚了第二遍,游淼才注意到兩人,遂微微躬身。
“出去洗把臉,到書房去,把我批的《樂經(jīng)》注解謄抄完?!睂O輿吩咐道。
游淼點點頭,走出大院,日光朗照,他站在樹下忍不住就大哭起來。
李治烽正在門房里坐著等游淼讀書,聽到聲音匆匆趕來,這尚是他第一次見游淼大哭,忙道:“怎么?挨罵了?什么事?”
游淼站著只是不住嗚咽,忍不住抱著李治烽,埋在他肩上悔恨大哭,一時間說不出的心酸,卻無法排解。
“趙超輸了……”游淼慟哭道。
李治烽摸了摸游淼的頭,笑了笑,說:“不哭?!?br /> 游淼的悲傷難以抑制,哽咽道:“漢人輸?shù)煤軕K……”
李治烽說:“以后幫你打回來?!?br /> 游淼忍不住又噗一聲笑了,無奈擦眼淚,方才聽到趙超落敗之時,那種憤慨,難過之情填滿了胸懷,然而要說出口,卻又不知該如何朝李治烽宣訴自己因為國家打仗輸了的難過之情。那種情感甚至無法用語言來解釋,而李治烽輕飄飄一句回答,更令他啼笑皆非。
“算了?!庇雾禑o奈道,無精打采地去抄書。
京城一直沒有消息,春去秋來,日短夜長,時光流逝。
這一年是個大豐年,江南糧米堆得爛了倉。
喬玨的茶林終于正式開始出產(chǎn)江波烏龍。這烏龍又有個別稱,叫“美人吻”。只因每一片茶葉,選的都是最上好的嫩葉尖苗,而縱使是少女指尖采摘嫩葉,仍不能保證無傷,于是便用柔唇從樹頂將它輕輕噙下。
游淼積糧三十八萬斤,江南米賤,地主們都不愿賣米,便收歸倉內(nèi)。
某一天,游淼春收完后再到孫府時,孫輿沒有像往常一樣讓他讀書,而是叫他沏茶。
游淼沏得一手好茶,又有從喬玨那坑來的江波凍頂烏龍,這幾年里幾乎是盡心盡力伺候?qū)O輿,只盼他能多教自己點東西,春天的第一道茶、春收的好蜜、夏漬的梅子酒、秋收的蟹鱉、冬筍臘肉,包括地窖里的陳年狀元紅,全朝孫府里送,孫輿自然也喜歡這學(xué)生機靈,知道孝敬也認(rèn)真讀書,遂將平生所學(xué),幾乎傾囊相授。
孫輿道:“游淼?!?br /> 游淼雙手將茶奉上,躬身道:“學(xué)生在?!?br /> 孫輿慢條斯理道:“你在老師門下這三年里,都讀了些什么書?學(xué)了些什么?”
游淼想了想,說:“太多了,學(xué)生一時間也記不得。”
孫輿道:“四書五經(jīng),你是讀透了的?!?br /> 游淼忙道:“讀了,不敢說透?!?br /> 孫輿:“十之有五六,也夠作篇四平八穩(wěn)的文章去唬人了。”
游淼不敢接話,孫輿又說:“知而后行,你是懂的。”
游淼:“是?!?br /> 孫輿:“《莊子》、《道德經(jīng)》,可看看,為人須得有為,不可行無為,你懂無為,胡人可不跟你講老莊,刀劍架在你脖子上,你便只能順其自然,去見閻王了?!?br /> 游淼:“是,學(xué)生謹(jǐn)記。”
孫輿:“淫詞艷曲,不可多學(xué)。行文切忌實,不可追文逐藻,洋洋灑灑,說廢話?!?br /> 游淼:“是,學(xué)生謹(jǐn)遵教訓(xùn)?!?br /> 孫輿:“‘格物自知’,想必你也是記得的。”
游淼不知孫輿提這事是何意,捏了把汗,心里惴惴,答道:“說來慚愧,學(xué)生格物一道尚顯不足。”
孫輿:“那我便考考你,你想當(dāng)個什么人?”
游淼恭恭敬敬,以格物之理答道:“如松不懼風(fēng),如石不懼浪,不趨炎附勢,當(dāng)個君子,心懷報國之念。如竹如江,偶爾順勢而行,卻不改本色,保持本心,堅韌不拔,韜光養(yǎng)晦,示弱以待反擊之機。”
孫輿點頭道:“剛極易折,強極則辱,為人須得八分滿?!?br /> 游淼:“是、是?!?br /> 孫輿:“你還記不記得,第一天來老師這里,說的什么話?”
經(jīng)孫輿一問,游淼便記起來了,答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br /> “很好?!睂O輿捋須點頭,“你是個有抱負(fù)的人,前日信使來了消息,今年京城開恩科,各地舉子可赴京會試。且回去預(yù)備,三天后上路,不須再來朝老師辭行了。”
會試?!游淼已足足三年未曾上京,驟然聽到這話時頗有點不知所措。自打他從京城回來的那一天,仿佛已過了很久很久,久得幾乎兩不相干了。
孫輿說讓他去應(yīng)考時,游淼倏然就有點怯,那點怯露在孫輿眼底,孫輿馬上就怒了。
孫輿臉色一沉:“男兒大丈夫,不想著報效國家,讀什么圣賢書?你若早一天說這話,老師也不花工夫打整你!你想一輩子就在江南守著幾畝薄田過日子么?”
游淼馬上知錯,分辨道:“不……不是,老師,只是聽到要回京去,有點怕見故人。我去是一定去的。”
孫輿冷笑道:“為師知你總抱著些小富即安的心思……”
游淼忙道:“學(xué)生不敢……”
孫輿喝道:“聽著!你若有朝一日能輔佐明君,惠及天下,江山就是任你打理的百萬頃良田!國家就是任你馳騁的棋盤!有這能耐,何懼去治理天下?有這決心?為何不去善待萬民?!把天下看作你的山莊,百姓看作你的住民,方是大仁!”
這話無異于一句當(dāng)頭棒喝,令游淼心中一凜,躬身跪地,沉聲道:“學(xué)生受教了,定不辱老師期望?!?br /> 孫輿這才臉色緩和點,緩緩點頭,說:“你是我的學(xué)生,也該去了,以你所學(xué),點不了狀元,考個進(jìn)士是不難的。須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的道理,勿求榮華,不爭虛名?!?br /> 游淼心里砰砰跳,點了點頭,眼眶又有點紅了,孫輿又從懷中取出一封信,說:“你與你父不對付,沒落得他一身小里小氣的市儈銅臭氣,也不失為一樁幸事,摘了紈绔這頂帽子,你必能走得更遠(yuǎn)。上京之后,若無處落腳,可循著信上所指,往國子監(jiān)中去,自會包你吃食。”
游淼接過信,剎那涌起復(fù)雜情感,當(dāng)即朝著孫輿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孫輿安然受了這禮,游淼頗有點舍不得他,紅了眼眶道:“老師……”
孫輿緩緩道:“你當(dāng)記取你對老師的承諾,修身報國,切記不可胡作非為,去罷?!?br /> 游淼點頭受訓(xùn),退了出去,拿著信,站在孫府二門外,一時間不禁感慨萬千。
李治烽正在對街茶館里坐著,游淼忽然發(fā)現(xiàn)這人幾乎就是幾十年如一日,仿佛從來不曾變過。十五歲時碰見他是那模樣,如今自己十八歲了,長得到他耳邊高了,李治烽還是那一副模樣。
仿佛喧囂世間,煙塵滾滾,都與他無關(guān)一般,游淼揣著信過街去,李治烽正在聽說書,那說書人說的是胡族十三將之事,李治烽聽得入了神,直到游淼走近兩步才察覺。
“今天怎這么快?”李治烽端詳游淼臉色,不禁問道。
游淼答道:“出師了,要去會試?!?br /> 李治烽嗯了一聲,看那表情又不太明白,游淼便道:“上京?!?br /> 李治烽問:“帶我去么?”
游淼道:“當(dāng)然,不然誰陪我?”
李治烽欣然道:“走,回去收拾東西。”
游淼滿腔離別之情,又被李治烽弄得煙消云散,只得啼笑皆非跟他回山莊去。
今日沒有乘坐馬車,李治烽和游淼牽著手上了高地,站在丘陵上俯覽整個山莊,開春時稻田綠油油的,道路上有人趕著牛,新雨下過,天空碧藍(lán),田地嫩綠,黑瓦白磚的農(nóng)舍錯落分布,游淼看到這一幕,成就感溢滿胸懷。
在那高地上有一棵參天大樹,據(jù)說是百年前沈園之主所建,樹下還立著塊江波山莊的碑。游淼深吸一口氣,只覺心曠神怡。
“要是當(dāng)了京官。”游淼可惜地說,“可就不能常常留在家里了?!?br /> 李治烽說:“人長大了,總要離開家的?!?br /> 游淼心中一動,側(cè)頭看李治烽,想起他這十來年里顛沛流離的命運,說得倒也不錯,從一個長居塞外的犬戎人,來到中原人的地盤上,又跟著自己下了江南這片花花世界,錦繡天地,已搬過不少次家。
人一輩子,總要在不同的地方換來換去,像李治烽都不埋怨他的命,自己又埋怨什么?
游淼笑了笑,拉著李治烽下了山莊去,張文翰正在書房里看游淼借回來的書,這幾年里,游淼凡是到孫輿處去做功課,回來也會把他教的給張文翰說一次。
張文翰則拜了揚州的一個老儒為師,雙方回來后便互通有無,將對方老師的書換著看,并討論批注。這一次張文翰也得了消息,游淼便讓他回家去上墳,明日午后回山莊,結(jié)伴出發(fā)上路,前往京城應(yīng)考。
當(dāng)夜游淼朝喬玨說了,喬玨道:“怎不早說?明天一早就走?你爹那邊打過招呼沒有?”
游淼這才想起完全把自己那個爹的事給忘了,說:“算了先不去管他,我哥要去,路上自然有人伺候,不去和他湊那熱鬧?!?br /> 喬玨笑道:“你哥陪著你上路,還得伏低做小地伺候你吶。”
游淼不禁好笑,莞爾道:“那是,就放他一馬罷?!?br /> 當(dāng)夜游淼躺在床上睡不著,李治烽一直在收拾東西,忙到深夜。
“喂?!庇雾嫡f。
“什么?”李治烽進(jìn)來問道。
游淼說:“別收拾了,睡吧?!?br /> 李治烽說:“快了?!?br /> 游淼道:“明天再收拾,我心里不踏實,你來抱我會兒?!?br /> 李治烽放下手中的東西進(jìn)來,寬衣解帶,進(jìn)了被窩里,伸手就來摸,春夜時他的手掌仍有點冷,摸進(jìn)游淼單衣里時,游淼忍不住叫了起來。
“別……”
李治烽湊到游淼肩膀上,長發(fā)披散下來,親昵地吻他的耳朵,小聲在他耳邊說:“老夫老夫的,害羞什么?!?br /> 李治烽脖頸仍戴著游淼三年多前給他的玉佩,隨著他低頭而墜下來,貼在游淼的心口肌膚上,游淼的臉色發(fā)紅,心里砰砰跳,一手覆上李治烽的臉,說:“你想家么?”
李治烽:“?”
李治烽正在游淼的脖頸上又親又嗅,聽到這話,手肘撐起來些,不解道:“什么?”
游淼正色道:“家,塞外,你想家么?”
李治烽跟著游淼也三年了,這三年里,不知不覺游淼對他,已產(chǎn)生了奇異的感情變化,當(dāng)他注視著李治烽的雙眼時,仿佛看到了一種從未見過的神色。
就像一頭溫順的狼。
游淼說不清楚那是一種什么眼神,或許對于李治烽來說,自己是另一頭與他時刻相伴的狼。猶如一頭狼在自己的窩里看著自己的伴兒,思考著什么事,眼神游移不定。
“為什么這么問?”李治烽生平第一次沒有正面回答游淼,而是反問他一句。
游淼說:“我一想到要離開家,就像……離開了我娘的懷抱一樣?!崩^而自己忍不住先噗一聲笑了出來。
但他確實是這么想,因為江波山莊是喬珂兒留下來的地方,也是他的根。辛辛苦苦三年,好不容易把這個地方經(jīng)營起來了,卻又要離開。十分舍不得是真的,仿佛去了別處,住的依舊是個房子,卻再說不上“家”了。
李治烽明白了,點了點頭,起身坐在床上,解開貼身的薄衣衣扣,游淼也坐起來,伸手幫他解扣子,李治烽脫了上衣,現(xiàn)出漂亮的胸膛,當(dāng)年那些傷已褪去無痕。游淼伸手去摸李治烽后腰處的箭創(chuàng),已剩下淡淡的一個疤。
“我看看臉上的?!庇雾蛋庵南掳?,讓他轉(zhuǎn)過頭來,看他眉骨上的疤痕,也看不太出來了,除卻眉處受傷后淡去的眉毛瑕疵之外,已顯得十分俊朗。
李治烽左手把游淼摟在身前,兩人肌膚相貼,右手給游淼解單衣,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我無所謂,你在哪里,家在哪里。”
那句話令游淼空蕩蕩的內(nèi)心仿佛一剎那落到了實處,他抱著李治烽干凈的脖頸,呼吸急促,說:“對?!?br /> *************河蟹爬過*************
“昨晚做了幾次?”游淼道。
“四次?!崩钪畏檎f。
游淼心道怪不得,行房過度還是傷身,但這也好幾年了,天天與李治烽睡著,就是忍不住,這家伙實在是精力旺盛,總像有使不完的力氣似的。
李治烽照顧完游淼,自己穿衣服,游淼心中一動,又伸手去摟他脖子,在他臉上依戀地親了親。李治烽側(cè)頭看了游淼一眼,兩人暖唇相抵,親昵了一會兒,游淼又把李治烽按得躺在床上吻他。
李治烽:“還要?”
游淼搖搖頭,他也沒力氣做那事了,只是單純地想親親他,兩人又吻又摸了一會兒,游淼起身吁了口氣,徹底精神了,把李治烽從床上拉起來,說:“起床罷?!?br /> 李治烽帶著笑意,穿上外袍出房去,小廝們便紛紛進(jìn)來服侍,穆嚴(yán)穆風(fēng)兩兄弟親自過來給游淼梳頭,地下站著一溜小廝,都是后來的。喬玨性喜天文術(shù)數(shù),便按著諸天星辰給這班小廝起了名字,從左到右分喚作長垣、惟真、進(jìn)賢、搖光、少微,最大的長垣十八歲與游淼同年,最小的少微十六。有些是佃戶送進(jìn)沈園來伺候少爺,以期賺點小錢拿回家去,有的則是李治烽使銀錢從揚州、流州與蘇州買回來的。清一色劍眉星目,模樣端正,平素也會跟著李治烽習(xí)練射箭以強身健體,學(xué)武之人哪怕只會個皮毛,看上去也和其他大戶里的家丁有區(qū)別。游淼不喜那獐頭鼠目的少年,便把麾下小廝們教得一身武人之氣,各自衣袍筆挺,進(jìn)來便分列兩旁,各自做事。
穆嚴(yán)給游淼梳頭,穆嚴(yán)則遞過牙石,游淼含著漱口洗牙,茶水端上來,游淼喝了口,問:“外頭等著多少人了?”
穆風(fēng)道:“舅爺與張文翰陪著游家大少喝茶說話,午飯還沒擺上,光武在二門外守著車。”
游淼昨夜已和喬玨商量過,上京應(yīng)考,不想帶太多人去,出行若是一群小廝跟著,浩浩蕩蕩地上路,未免太過鋪張聲勢,進(jìn)了國子監(jiān)也容易被人議論,上路時讓李治烽跟著即可,待得有了宅子,再寫信給喬玨,打發(fā)人進(jìn)京伺候不遲。
“少爺一走?!蔽┱娴?,“可就沒事做了?!?br /> 幾名少年都是笑了起來,游淼懶懶道:“來日還有折騰你們的地方呢,白日間讓程光武帶著你們練習(xí)箭法,可別懈怠了?!?br /> 年紀(jì)最大的長垣躬身道:“那是自然的。”
少微笑吟吟道:“少爺進(jìn)了京,啥時候也帶咱們?nèi)タ纯磫h。”
穆風(fēng)單膝跪地給游淼整理袍角,穆嚴(yán)又吩咐道:“把羊脂玉的腰墜子拿過來?!?br /> 一名小廝打開盒子,里面是塊晶瑩白玉,游淼最喜歡這塊玉,穆嚴(yán)躬身把腰墜系上,游淼對著鏡子左看右看,說:“成啊,等諸事順?biāo)炝耍诰┏琴I間宅子,帶你們玩玩去?!?br /> 游淼生性隨和,平日也不和小廝們講規(guī)矩,把這一眾少年慣得無法無天的,少年們便紛紛笑著過來給游淼行禮。
外頭喬玨的貼身小廝來了,站在走廊里,說:“舅爺打發(fā)小的過來問問,午飯想吃什么酒?!?br /> 游淼說:“拿一壇地窖里的竹葉青給我哥就成。”
那小廝去了,游淼一身錦袍理畢,抬腳邁出房去,小廝們分成兩隊跟在游淼身后,眾星捧月一般穿過走廊朝正堂走,過花園時李治烽幾步過來,與游淼對視一眼。
游淼:“收拾完了?”
李治烽略一點頭,走在小廝們最前面,浩浩蕩蕩,前呼后擁地進(jìn)了廳堂。
游淼這些年里身材長高了些,直是玉樹臨風(fēng),翩翩公子哥一名,被孫輿按著學(xué)讀書,學(xué)做人,經(jīng)這許久,從前撒潑耍滑的一副小無賴模樣已褪去,換作讀書人掩不住的書卷氣,然而又因平日里習(xí)武,眉目間自有種武人的不羈灑脫,兩道清皓眉毛下似乎壓著掩不住的鋒芒。
喬玨、游漢戈與張文翰正坐著喝茶,見游淼來了便笑道:“今日起得這么晚。”
游漢戈道:“弟弟?!?br /> 游淼略一點頭,坐了主位,笑道:“今天得出行,舍不得家里,便貪睡了些時候,先開飯罷,都餓了?!?br /> 家中下人進(jìn)來擺飯,一桌菜琳瑯滿目,家中有外人留飯時李治烽便站在游淼身后布菜斟酒,游淼說:“大哥也上京去么?”
游漢戈自嘲道:“不了,還是老實在家里待著罷?!?br /> 張文翰道:“朔方兄都是舉人了,又讀了好幾年書,怎不去應(yīng)考?”
游漢戈說:“今天是爹特地交代我,過來送你的,這幾年里雖然有讀書,但終究還是不行,而且家里也沒人照料?!?br /> 游淼聽了這話,只是點了點頭,他已不再像從前般敵視游漢戈,雖然自己的江波山莊比不過父親茶山,但自給自足也是夠的。數(shù)年中游德川從不提家產(chǎn)一事,游淼也懶得去問了,便當(dāng)做不知道。
喬玨指頭在桌上敲了敲,小廝斟上酒來,喬玨便笑道:“漢戈與我脾氣差不多,都不喜讀書做文章,在家里經(jīng)商也挺好?!?br /> 游淼嗯了聲,喬玨道:“來,淼子,愿你得文曲保佑,點個狀元回家!”
數(shù)人大樂,游淼端著杯,側(cè)頭帶著笑意,看了李治烽一眼。
李治烽拈起個杯,游淼將竹葉青倒給他一半,游淼又朝張文翰說:“張二,你可也得好好考?!?br /> 張文翰笑著點頭,說:“我沒狀元的命,只盼中個貢士,就不給少爺丟人了?!?br /> 游淼道:“讀到哪算哪,走到哪算哪,大家干!”
數(shù)人一飲而盡。
酒飽飯足后,游淼帶著點醉意出了山門,沈園里所有下人都出來相送,整個江波山莊得知少主今日上京赴考,都是拖兒帶女,老幼相攜,來要個彩頭。
游淼終于覺得有點慫了,到處都在說恭祝少爺,祝少爺金榜題名之類的話,游淼只恨不得快點鉆上車去。喬玨笑著給佃戶們散封兒彩頭,李治烽在大門外套好馬車,長垣與少微各駕一輛車等著。
“好了好了?!庇雾敌χf,“都回去罷,一定金榜題名的,一定!”
游淼這些年里經(jīng)營山莊,為人寬厚,凡是拖家?guī)Э趤硗侗妓模紩o口飯吃,乃至今日要上京,佃戶們站了將近半里地,只十分舍不得他。
游漢戈走到車前,又朝游淼道:“弟弟,這是爹讓我給你的?!?br /> 游漢戈的小廝捧著個沉甸甸的雕花盒子過來,游淼打開了看了眼,里頭全是巴掌大的方盒,當(dāng)即明白了,都是貢茶。光是裝茶葉的檀木盒子,就已價值不菲。
“放車上罷。”游淼點頭讓李治烽帶上。
游漢戈又說:“這里是哥哥的一點心意,知道你不缺銀兩,但這些輕巧,你帶在身上,有個不時之需,也可防身?!闭f著遞給他一個小袋,游淼掂了掂,手指摩挲,知道里頭都是金箔。
“你呢?”游淼正色道,“大哥,你讀了這幾年書,就不想上京去么?”
游漢戈自嘲笑道:“不行,哥哥不是那個料,能考個舉子就心滿意足了。”
游淼打趣道:“你就當(dāng)是上京玩一玩嘛?!?br /> 游漢戈湊到游淼耳畔說:“真的不成,去會試也是給咱家丟人,你不知道,鄉(xiāng)試那會兒,是爹請了夫子,照著作了文章,我一筆一劃摹著背下來的……”
游淼聽到這話,登時神情說不出的古怪。
游漢戈又笑道:“去罷,考個功名,來日也好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衣錦還鄉(xiāng)?!?br /> 游淼點頭,上了車去,春夏交接之際,青綠色的麥浪一波一波翻滾直接天際,他坐在車?yán)?,眺望江波山莊,眺望沈園,眺望他的家……直至再也看不到。心中無限感慨,倚在李治烽懷里。
“在想什么?!崩钪畏檎f。
游淼:“在想我哥。”
李治烽:“你哥?”
游淼哭笑不得道:“我說他怎么才讀了幾個月書,字兒都認(rèn)不全就能考上舉子呢!原來是請了夫子寫一篇出來,死記硬背摹的!”
李治烽嘴角抽搐,游淼又道:“果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難怪我先生不待見他?!?br /> 馬車的前窗開著,趕車的長垣回頭笑道:“少爺這次上京去,可就憑的真才實學(xué)了,一定中榜的!”
游淼心里實在沒個底兒,雖說跟著孫輿學(xué)了這三年,該讀的都讀了,但也拿不準(zhǔn)自己究竟到了哪一步,是能考個貢士呢,還是能當(dāng)個進(jìn)士,又或者金榜題名,果真點中狀元?孫輿說過,他讀了這些書,但要得狀元也是不可能的,當(dāng)個進(jìn)士就滿意了。
“咱們帶了多少錢?”游淼心中一動,出行居然忘了問銀錢這等天大的事。不過山莊里的賬,出入都是李治烽與喬玨,喬玨管外費收支,李治烽打點府上花用,游淼每月得個總額就行,大部分時間都是過耳就忘,依稀只知道自己有五千多兩銀,四倉幾十萬斤的糧食。想必上京是頭等大事,縱是他粗心忘了過問,喬玨也必然給他換好銀票。
李治烽答道:“年初我到揚州去兌了二千兩銀票,都帶在身上,喬玨又拿了三百兩現(xiàn)銀在箱里,夠你花用一年了。再買奴時,記得還價?!?br /> 游淼未料李治烽還惦記著當(dāng)年這事,忍不住大笑,靠在李治烽身上把他又揉又按的,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李治烽又說:“夠不?不夠的話揚州鋪子里還有幾百兩,現(xiàn)在去支?!?br /> 游淼想了想,說:“應(yīng)當(dāng)夠了。”
“嚯!”長垣聽到這話,忍不住笑了。
游淼道:“你當(dāng)是講排場呢,沒這回事,你家少爺狐朋狗友的多,如今大家都發(fā)跡了,來日朝廷就是李延那狗崽子的天下,要把那團亂麻給理清,沒個千來二千兩銀,還真不夠花用?!?br /> 李治烽微一沉吟,而后道:“不夠?繞路去取?!?br /> “夠了?!庇雾嫡f,“先這么用著罷?!?br /> 當(dāng)年游淼花錢,隨隨便便就是幾十兩,上百兩支出去;那時年紀(jì)尚小,而如今要再花錢,已不是當(dāng)初光景。
進(jìn)了京,他要見許多人。
國子監(jiān)太學(xué),丞相府,李延、平奚、林洛陽……昔年一起廝混的公子哥,各自都到了混跡官場的年紀(jì)了,或許大家都變了,都不復(fù)少年時的心境,尤其是李延,每次京官下江南,說得最多的就是李家父子。
如今的李氏權(quán)勢滔天,已儼然成了天啟朝的中流砥柱,李黨勢大,又得太子賞識扶持……還有游淼曾經(jīng)同生死、共患難的戰(zhàn)友,如今吃了敗仗,在京城遭白眼的三皇子趙超。
京城暗流涌動,只怕少不了花錢,也少不了派系紛爭,勾心斗角。游淼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三年前無意間遠(yuǎn)離的,這一天終究還是得回去面對。驟看似是歲月給了他們一段悠閑的時光,實則如一塊磨劍石,逼迫他們自己成長。
幸虧他游淼不是銹跡斑斑,被扔在角落里的那把劍。
游淼不禁唏噓道:“我這究竟是去考功名報效國家呢?還是去上戰(zhàn)場呢!”
——卷二蝶戀花完——
《蝶戀花》宋:蘇軾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