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二月轉瞬即去,三四月時天又更暖了些,每天游淼循例巡視山莊兩回,手頭是真的一分錢沒有,剩下喬玨給他的二十兩銀,還得吃上一個月才有收成。
游淼還想起個染坊,建個蠶房,有什么好玩的都自己做做,奈何手頭沒錢,只得先這么著罷,每日便翻翻書,天氣好時坐在外頭看書,不想看書時便去和李治烽一起照顧他們的油菜花田。
油菜花一到春時登時開得漫山遍野,晚春時分,養(yǎng)蜂人便在山莊里住著,從沈園后面直下丘陵去的四百畝地全種的油菜花,一半是程光武帶著整個山莊里的人在操持,一半則是讓佃戶們每天來幫工照看。
四月晚春,兩千多畝稻田長得綠油油的,游淼把書一摔,十分無聊,說:“哎,成日待在家里也沒個事做。”
李治烽正在起爐子撥炭火燒水,說:“讓你閑著不是正好?一有事忙又喊累。”
游淼一手拿著書,活動肩膀,說:“每天家里坐著讀書也不自在。你給我找點事做罷。”
李治烽說:“我也沒事做。”
游淼不比李治烽,李治烽沒事做時坐在屋檐下發(fā)呆,一坐就是一天,游淼卻是個天生閑不住的,說:“咱們出去騎馬罷。”
李治烽自然順著他的意,說:“去,你選地方。”
游淼想想,去揚州城?江城府?還是算了,待會兒一出門,進了市集又忍不住地想花錢,沒幾個錢了,這么多人要養(yǎng)活,二十兩銀子還得吃上好幾個月。
“算了不去了。”游淼乏味道,“趙超也不知道過得怎么樣。”
趙超自打開春時去了高麗征戰(zhàn)便杳無音訊,從前來投奔游淼的農民們口中得知,北方現(xiàn)在局勢一年比一年不安穩(wěn)了,連最基礎的生活都沒法保障,過些時日,或者有更多的人要拖家?guī)Э冢拥浇蟻怼?br /> 白天沒什么事做晚上就睡不著,游淼還挺羨慕那些干體力活的,吃得多睡得香,現(xiàn)在夏天一來更沒胃口了。
李治烽道:“我教你射箭罷。”
游淼正想找點什么事活動活動,當即欣然應允,叫了一群小廝,挨五點六地站著,一字排開,在箭靶前跟著李治烽學射箭。
李治烽的箭法簡直是百步穿楊,神乎其技,正手射,反手射,奔跑射,甚至在馬上騎射,每次都能做到箭無虛發(fā),游淼從這日開始便早上讀書,下午跟著李治烽習練騎射。
日子一天天過去,山莊里的油菜花全長成了,游淼又親自設計了個竹筒榨油磨,菜油一罐罐地堆著,喬玨帶著去揚州,流州與蘇州三地跑了一趟,下來凈賺三百三十五兩銀子。而蜂蜜還在窖里堆著。游淼去了零頭當工錢,剩下的盈利和喬玨二一添作五一分,揣著一百五十兩銀,登時就有了底氣。收完油菜后,地還正肥,游淼便又聽幾個老農的話,把幾百畝油菜花田翻了一次,全種了花生。
然而這錢還花不得,要建糧倉,要買磨,脫粒篩,還得養(yǎng)活這上千口人直到八月收成的那天。
游淼收斂了玩心,規(guī)規(guī)矩矩讀書學武,先前在京城時多少學了一些,現(xiàn)在每天在山莊里讀書,勉強也讀進去了。初夏時整個江南熱了起來,但幸虧沈園在江邊時有江風,園子里又都是上百年的古樹,赫然成為一大避暑勝地。天氣太熱時,游淼便搬到竹林里坐著讀書。
趙超又來了一封信,這是四個月里唯一的一封,上頭只有寥寥幾行,告訴游淼他正在高麗征戰(zhàn),戰(zhàn)局險峻,比他想象中的要難。
游淼看著上面寫的某處幾百人折損,某處受伏,某處大捷等,也不太明白其中意思,便喚來李治烽,逐一請教他。
“呼延瑪爾山是高麗人與原狼族人的分界線。”李治烽如是說,在紙上約略繪出地形圖,游淼又說:“你們犬戎人現(xiàn)在還在那里么?”
李治烽道:“我在族中時,曾聽說有一個分支,常在呼延瑪爾山附近流竄,這些年里逐漸壯大起來了。”
游淼點點頭,畢竟趙超前去打仗,跟犬戎人也會扯上關系,便把信遞給他,說:“喏,你看看?”
李治烽看完信件,沉默良久。
游淼說:“他們會贏的吧?”
李治烽沒有回答,起身到竹林邊上,招手示意游淼過來,用竹枝在地上劃了兩座山,一條河,說:“他們在呼延瑪爾山中伏,出來之后,是一大片濕地,夏天一來,濕地會變成沼澤,行軍很難。”
游淼躬身在一旁認真地看,李治烽說:“趙超遭遇的環(huán)境,其實非常兇險,只是他沒有在信上明確說出來,補給線一拉長,等到入秋時,全軍最好能速戰(zhàn)速決,否則一拖到入冬,只怕整個部隊都會交代在那里。”
游淼喃喃道:“這么兇險?”
李治烽扔了竹枝,漫不經心道:“高麗王今年已經七十三歲了,看他是否決定親征。”
游淼抬頭看李治烽,問:“親征的話會怎么樣?”
李治烽認真地看著游淼,答道:“親征的話趙超必敗,當朝對高麗戰(zhàn)力掉以輕心了,雖然高麗只是個小國,但他們的王四十二年前曾經與烏孫族開戰(zhàn),七戰(zhàn)七捷,最后把烏孫人趕出了他們的地盤。否則以犬戎族的戰(zhàn)斗力,何必與高麗人僵持這么久?”
游淼點了點頭,在尋思要怎么給趙超回信,但他對兵法所知甚少,更無法根據(jù)趙超的只言片語來推斷出戰(zhàn)斗方式,苦思冥想片刻,索性朝一旁的李治烽問:“你覺得趙超要怎么做才能打贏?”
“要打贏,首先是不能拖。”李治烽在一旁洗茶杯,游淼伏在案上側頭看他。
李治烽沉吟良久,最后道:“拖得越久,變數(shù)就越大,戰(zhàn)線拉得太長,容易被高麗人與犬戎人趁虛而入打劫糧草,冬天一來勢必又會凍死人。朝廷萬一再拖他的軍餉,就只有必敗的下場了。”
游淼說:“如果你是趙超的話呢?”
李治烽:“是我的話,我會聯(lián)合犬戎,進軍高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嗯。”游淼說,“反正天啟朝只是想讓高麗臣服,不在邊境鬧事而已。”
李治烽不置可否,最后道:“犬戎東山部的首領名喚沙野多,非常孝敬自己的母親,他的母親是唯一跟隨犬戎族行動的女性,也很有心計。趙超如果能打通這一關,認她當干娘,說不定能解除你們漢人軍隊的困境。”
游淼道:“他怎么可能會去認別人當干娘?”
李治烽說:“犬戎人和漢人的規(guī)矩不一樣,因為出生后就不在母親身邊,所以男人們都會讓自己的兒子認一樣東西當母親,有的認山川作母,有的認雪狼當娘,取個不容易夭折的彩頭。”
游淼把李治烽說的這些話寫進信里,給千里之外戰(zhàn)場上的趙超回信。
天越來越熱,熱得游淼都不想出門了,只有傍晚會去看看地,六月時佃戶們已在培晚稻的秧,游淼去巡視過一次,頗有點擔心早稻的收成,老農告訴他這田地好,上半年又風調雨順,收成差不了。
游淼結合書里說的,認真看過稻穗,與先前預想的三百斤一季九百斤一年有出入,但畝產百余斤應當是不成問題的,就算賺不到多少錢,應當也夠吃了。六月初他到揚州府走了一趟,讀書人都在說,今年鄉(xiāng)試提前到六月,游淼只得收拾書本,最后再看幾天書,準備前去參加鄉(xiāng)試。
鄉(xiāng)試得考上三天,游淼本來生性懶怠,但自打來了江波山莊后,忽然發(fā)現(xiàn)除了讀書,還真沒別的能做。
讓他種地么?不可能,從前按著他讀書的時候,游淼總喜歡游手好閑地瞎玩,這里逛逛,那里晃晃,就是不想去學堂。然而現(xiàn)在沒人管他,他又覺得好生不自在,總想尋點事來做。還是去讀書科舉吧。
一來游淼惦記著趙超,總希望自己能幫上他的忙。
二來總不能就這么下去,雖說沈園不錯,身邊的李治烽也很好,但一輩子待在家,也不是個事兒。
于是他用這幾個月的時間,重新讀了些書,預備去考試。今年各地鄉(xiāng)試提早了兩個月,不知道是甚么緣故,有人在猜來年會開恩科,也有人說因為邊境不穩(wěn),朝廷缺人手,總之說法林林總總,不知頭緒。
喬玨到江城府去,幫游淼使了銀錢,便說已是秀才。那頭自然知道游淼身份,遂讓他六月過來鄉(xiāng)試,言道碧雨山莊那頭也幫他朝鄉(xiāng)試官打了招呼,游淼一聽就知道,游漢戈應該也是要去的,只是才讀了這幾個月書,不知道三字經認全了沒。
六月初六,游淼帶著李治烽騎馬進了江城,天氣甚熱,一場暴雨在天上悄然醞釀,考場里黑壓壓的全是人,流州各地縣、鄉(xiāng)的秀才聚集在一處說話。游淼只是獨自站在屋檐下看烏黑的天幕。
“準備好了么?”李治烽問。
游淼說:“鄉(xiāng)試有什么難的,根本難不倒我。”
李治烽笑了起來,忍不住伸出手指,捏了捏游淼的臉。游淼斜眼乜他,沒好氣道:“笑什么。”
李治烽搖搖頭,不禁莞爾,說:“你比起一年前,變了許多。”
“有么?”游淼莫名其妙道,回想自身,確實仿佛變了點,是什么時候開始逐漸改變的?他想了一會兒,隨口道,“那是因為有你跟著,良師益友嘛。”
鄉(xiāng)試考場上,游家的馬車停在外頭,兩名書童把游漢戈請下來,游漢戈進來以后先問了句什么,游淼一看就懵了,游漢戈也來應試?!這人不是年前才開始認字兒么?過年來山莊時,連個影壁上的字也認不全。
“弟弟!”游漢戈笑著過來朝他打招呼,說,“我就知道你會來。”
鄉(xiāng)試是喬玨替游淼找的人,雖然碧雨山莊也幫游淼通了聲氣,但游淼也懶得去分說了,遂道:“你也來趕考?”
游淼在這種地方看到他,簡直是說不出的好笑,游漢戈怪不好意思的,說:“從前跟著我娘,陸續(xù)也學了點,爹就讓我來考考,權當試試怎么回事了。”
游淼也真佩服老頭子和這便宜大哥,心道你就認了六個月的字,這樣都能考上的話,大家都不用讀書了,旋即一想不對,老頭子別的不成,錢可是多得花不完。批卷時使銀錢,游漢戈不就能中了么?
游淼想到這里,當即一張臉就沉了下來,所幸看游漢戈這廝,還不像個要舞弊的。
游漢戈吩咐書童拿出個木盒,說:“來,哥哥給你的。”
游淼接過木盒,看到游漢戈那期待的目光,一時間又沒法給他臉色看,自打離家之后游漢戈就總在給他東西,要么就是錢,要么就是這些小玩意,他打開看了一眼,見里頭是一套宜興的紫砂壺和四個杯。
“我這倒是沒給你帶點啥……”游淼頗有點不自在,幸虧就在這時鄉(xiāng)試考場敲鐘,童生們紛紛入場,游漢戈在另一頭,說:“弟弟!好好考!”
游淼點頭,進了考場,李治烽在外頭站著,說:“好好考。”
游淼笑著過去,抱了抱李治烽,考官在旁邊看著,說:“你哥今天也來考?”
游淼拇指朝著外面的李治烽戳了戳,答道:“外頭那個等著的才是我哥。”
游淼拿出紙筆,考官從袖中抽出一個竹筒,將封好火漆的題給他,出外鎖門,鄉(xiāng)試正式開考。
張二乃是江南籍,鄉(xiāng)試在揚州府,而江北籍的游淼與游漢戈在江城府,這么一考就是三天,吃喝拉撒都在考場里,一生一室,配備齊全,吃的從外頭小窗子處遞進來。游淼每天的飯菜里還有一碗蒸雞蛋,也不知道李治烽從哪兒弄來的。
期間流州知州還會每日親自過來巡兩次考場,有一次特地在游淼的考場外停留,并朝李治烽詢問了幾句話,李治烽只是簡短答了。
三日后,考場開門,秀才們個個疲憊不堪出來,游淼整個人瘦了一圈似的,說:“趕緊回家……回家去。”
游漢戈要過來打聲招呼,考場上卻亂糟糟的,游淼朝他揮手道:“不用來了!回頭碰上了再說罷!”
李治烽莞爾道:“考得怎么樣?能中舉不?”
游淼道:“中舉是必須的,你該問我能連中三元不!”
李治烽說:“考的什么?”
游淼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李治烽:“不懂。”
游淼:“哎,想你也不懂,漢人的說法,《大學》里的第一句。”
兩人東拉西扯,回到江波山莊去,張二卻是先歸來了,游淼便在書房里泡上茶,和張二聊了會兒考題,末了便不再放在心上,只等放榜。
游淼在京中太學中讀過,當初夫子推崇理學,也是全國有名的一個大儒。游淼素來對朱熹那套不太喜歡,每每上課都忍不住插科打諢,但如今細想起來,雖對夫子所言不甚贊同,但要到了試卷上,還是非常實用的。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游淼的理解是人要達成博學,便應彰顯品德,乃是“知而后行”的朱子釋義。張二的理解則是修身明德謂之“學”,兩人講論了一會兒經義,都覺各有各的道理。
游淼打趣道:“你這說法其實也是對的,咱倆要都能中舉,家里就倆舉人了。”
張二無奈笑道:“少爺能中舉是一定的,我看我還是別癡心妄想了,幫著收糧食去罷。”
這幾日正值收獲之季,水稻壓得枝頭沉甸甸的,游淼剛回來第二天,整個山莊內所有佃戶全部出動,頭戴草帽,頂著毒日頭收稻子。稻穗堆得如小山一般,游淼堅持去跟著看,一來這是他地頭上的第一次收成,二來里面也有要交給他的租兒。
一連五六日,游淼都穿著粗布衣衫,和佃戶們混在一起,每頓一家,混著吃過去,農民們在田邊蓋起草棚,見游淼與李治烽來了,都直起身笑著朝他們打招呼。
收一次稻子,下來全身簡直是傷痕累累,三伏天里滿身汗水,手臂上被割得全是紅痕,脖子還要被蟲子叮咬,游淼跟著巡了兩百畝地,整個人被曬得脫了一層皮。終于山莊里全部的地都收完了,農民們開始脫粒,拖著牛,騾子在脫粒場上碾壓,讓稻殼脫出來,稻谷出來后送去碾磨。
第一次收獲,整個山莊猶如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水渠旁建起了水力磨盤,連騾子都省了,農戶有的下江邊用大水車碾磨,有的則聚集在水渠沿途,借用游淼建造的磨。
游淼從稻秧剛插下去就不停地問能收幾斤能收幾斤,足足問了三個多月,問得所有人都想死,直到最后糙米過秤,一戶一戶地把米袋朝支在山莊前的大秤上搬,游淼才松了口氣。
“每畝地一百四十四斤!好樣的!”游淼大聲道,“今年早稻數(shù)你們家收得最多了!”
周圍的人盡數(shù)嘩然,紛紛羨慕地盯著那壯漢看,壯漢唏噓道:“不容易吶,少爺,起早貪黑地干。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的。”
“畝產在百二斤以上的。”游淼大筆一揮,朝佃戶們說,“我只收你們四分租兒。”
佃戶們紛紛歡聲雷動,先前游淼從來沒提過這事,如今這么一說,登時幾家歡喜幾家愁,于是窮的更窮了,富的更富了,游淼合上本子,笑道:“都別懶,打起精神罷,晚稻還有一茬,糧食進了庫,都自己忖度著,也好回去蓋房子了。”
一袋一袋的米進了糧庫,當天晚上,游淼把糧倉的門關上,一合計,三千二百二十四畝地,共收四萬兩千斤糧食,光是他抽的租兒,就有兩萬斤,都是佃戶們預先還回來的。還是感恩戴德地朝游淼家里送,把這些米全賣了,能得將近四百兩銀。
不容易吶。
但游淼還沒到要賣米的時候,先把糧食儲存起來。
“這樣我心里踏實。”游淼笑道。
“你是窮怕了。”喬玨說,“其實這人呢,也該窮一窮,沒窮過的人,活著就像少了些什么似的。”
盛夏夜,蟲鳴聲聲,游淼和喬玨坐在院子里大樹下納涼,游淼確實是窮怕了,想到年初那會兒一個銅板恨不得掰成兩個用,靠那么幾百兩銀錢得養(yǎng)活上千口人,這種日子無論如何他也不想再來一次。
所幸最艱難的開頭已經熬了過去,再過幾天花生也能收了,沈園里赫然成了一大榨油地。幾百畝花生田,再怎么也能賣個一百兩銀。
游淼的算盤打得啪啪響,終于有點錢了,他要把自家種的糧食都存起來,反正也賣不了幾個錢,而油菜地與花生地的產出,已經足夠供應沈園一年里的花銷。想到曾經自己拿著銀兩在京師揮霍,銀子都是按十兩二十兩的算。整個山莊里農民辛辛苦苦種一年地,把糧食全賣掉,還不夠自己花一個月的,游淼就忍不住心生感慨。
李治烽從外面走進來,拿著一封信站在燈籠下看,紅彤彤的燈籠光映亮了他英俊的側臉。
“誰的信我看看?”游淼說,“還有人給你寫信了?”
李治烽道:“你的。”遂把拆開的信紙遞過來,游淼便隨手接了,心想能讓李治烽注意到的,多半和犬戎有關,應當是趙超的信了。
普天之下也只有游淼這兒才沒什么規(guī)矩,允許管家隨便拆信,一看,果然是趙超寫來的。
三皇子隨軍征戰(zhàn),身邊自然有幾個幕僚,領軍的又是聶丹,這些游淼都猜得到,李治烽在數(shù)月前分析的戰(zhàn)局趙超當然不會等他們來提點,但關于犬戎人的一些規(guī)矩,游淼去的信還是幫了他的大忙。
來信依舊是先談戰(zhàn)局,夏季呼延瑪爾山連場暴雨,天啟朝軍隊已陷入征戰(zhàn)泥潭之中,進不得退不得,更麻煩的是軍餉發(fā)不下來,趙超的來信于無奈之中,又忍不住一抒朝中無人的苦悶。
如今朝廷正在提前抽調江南各州歲餉,要支援塞北軍隊,而糧餉還不知何日能到。
末了趙超以相當長的一段篇幅說到科舉——今年鄉(xiāng)試在即,讓游淼一定得花心思讀書趕考,來日進了京城也好幫自己探聽風聲。
這信理應在四月份就送到江南,路上耽擱了些時候,而今歲科舉又提前了,若不計這些瑣事,趙超的信確是來得剛剛好,但游淼不待他提醒,已去了鄉(xiāng)試,初時還抱著吊兒郎當?shù)男模欢丝陶J真想起,男兒生在世間,確實要好好干一番事業(yè),不能總窩在家里。
數(shù)天后,江城府放榜了,游淼早上起來打了個呵欠,乏乏地坐在廳堂里,朝李治烽說:“你今天去看一趟榜罷。”
“嗯。”李治烽把粥端上來,擦了手,游淼又說:“順便看看我那便宜大哥中舉了沒有。”
喬玨還在后院沒睡醒,兩人正吃著,外頭便有人來了。
“哎喲恭喜少爺啊!”一個婆子拈著手帕,在沈園門口下了車便跑進來,喊道,“恭喜恭喜!恭喜甥少爺吶!”
外面程光武也是剛起床,一見這人沒規(guī)矩就怒了,喝道:“哪來這么多大呼小叫的事,沈園里也是你闖得的?!給我出去!”
那婆子在外頭只是迭聲催道:“甥少爺!二老爺讓我過來給你道喜!你中舉人啦!”
游淼朝外看了一眼,和李治烽面面相覷,兩人都有點哭笑不得,李治烽放下筷子要出去,游淼又道:“這下正好,你不用去江城府跑一趟了。”
李治烽說:“我去拿個紅封賞她。”
游淼唔了聲,心里還有點小得意,果然中舉人了,這下看老頭子有甚么說的。李治烽剛去拿錢,那婆子又在外頭喊:“甥少爺中了解元吶!這可是咱們喬家游家第一回!”
游淼聽到這話時馬上打翻了碗,像做夢一般喊道:“什么?你說什么!”
后院里喬玨也起了,那婆子正是喬璋派來報信的人,原來昨天江城府就放榜了,當時喬璋正在江城訪友,街頭巷尾談的全是碧雨山莊游家的事,游家的小少爺中了解元!喬璋一聽便知不得了,忙先派個人過來報信賀喜,自己則先回揚州府去,換身衣服正待趕來。
解元乃是鄉(xiāng)試里的頭籌,今年流州考生有三百余人,游淼的文章赫然被點了第一,登時便有點飄飄然了。
喬玨聽得瞠目結舌,鞋子也沒穿,光著腳站在地上,錯愕許久后哈哈大笑,說:“咱們家這可是有舉人了!”說著瘋瘋癲癲地便回去拿錢,要給那婆子打賞。
虧得游淼這還保持了冷靜,一顆心砰砰地跳,朝喬家的婆子問道:“我大哥呢?”
那婆子笑道:“也中了,碧雨山莊正高興得不知道說什么好呢,一門兩舉子!游少爺顧著那頭山莊里,甥少爺可是咱們喬家的人吶……”
婆子的意思游淼當然聽得明白,而游漢戈也中了舉人,倒是令游淼頗有點不舒服,想必是父親使銀錢捐的,只盼自己這解元不是花錢捐回來的才好。
那婆子領了雙份的紅包,便在門房里喝茶,李治烽站在廊下只笑著看他,游淼神色一時一變,頗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又怎了?”李治烽問。
游淼說:“只怕這解元,也是我爹拿錢捐的罷。”
李治烽道:“你想多了,你爹再有錢,怎不先給你哥捐去?”
游淼嗯了聲,喬玨出來聽了這話,又說:“你道這解元是拿錢能買著的呢!鄉(xiāng)試里拔的頭籌,都是進京得點名冊的!任憑你老子錢財通天,州府也不敢拿了銀錢給你亂點,一個不小心可是要丟官的!”
李治烽又說:“你這半年里刻苦讀書,連自己都信不過么?”
游淼一想也是,于是又高興起來,坐下要吃口飯,又吃不太下了,笑著在廳里走來做去,喬玨的那陣瘋癲勁兒還沒過,不住說:“太好了淼子,小舅就指望著你揚眉吐氣呢,太好了太好了……”
游淼去抱著喬玨,倆人靜靜站了一會兒,喬玨的眼眶卻是先紅了,顯是想起游淼的親娘。
片刻后游淼松了手,又去抱李治烽,李治烽難得地嘴角抽搐一番,說:“好、好,給你買糖吃。”便渾身僵硬地拖著游淼走了。
游淼剛吃過飯,李治烽便取來新衣服讓他穿好,正要出去放鞭炮時便有人上門來了。
最先來的是揚州畿兵防司校尉,先前唐暉走了,如今又來了個姓黃的將官替他,趁著這時間上門來走動,緊接著則是游漢戈來朝游淼道賀,游漢戈卻是昨日從江城府看了榜,遣個小廝回去報信,便徑自朝江波山莊來了。
游淼現(xiàn)在對著游漢戈也不知道是什么個感覺,游漢戈只是不住口稱贊游淼了得,卻絕口不提自己也中了舉人的事,大家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個回事,卻也都不說破。
接著則是郭莊的村長,安陸的鎮(zhèn)長。
過午時分黃校尉走了,游漢戈又道:“弟弟,爹讓你回家一趟。”
游淼仍記得今年元宵那事,一聽這話就臭著個臉,朝游漢戈說:“再說罷。”
游漢戈道:“咱們都是考官的門生,中了舉人,是須得上門去拜師父的。”
游淼知道確實有這么一說,家里事歸家里事,外頭還是得知道輕重打點好,便道:“我自己去就成,你……”
游淼拿眼瞥他,知道游漢戈想約自己同去,畢竟是兩兄弟,上考官的門若各自去也不太好,便道:“你找個時候過來,咱倆一路過去罷。”
游漢戈這才點了頭,正要告辭時沛縣縣令竟是親自過來了。
這下當真是給了游淼極大的面子,游淼還是第一次在自己家里接待縣太爺,廳堂里村長,鎮(zhèn)長都忙起身朝縣令行禮,那縣令一進來便笑道:“咱們流州的解元,可是跑到揚州來種地了,外頭還不知道怎么教人說去。”
廳內眾人都是大笑,游淼與游漢戈忙按子侄禮見過縣令,游淼又打趣道:“這江北地界,不還有一半么?”
“我且問你,游世侄。”縣令揶揄道,“來日還是咱們流州的人罷?”
“那是當然。”游淼忙賠笑道,請縣令坐了上位,又去取茶葉泡茶招待。數(shù)人都心知肚明,沛縣的父母官親自過來,自然不是為了兩兄弟中舉一事,當真是為的游淼中了解元才來的。換句話說,中舉人不難,被點了解元,便前途無量,成了連父母官都要籠絡的年輕才俊。
那縣令說了一會兒話,大體是提醒游淼要前去拜會考官,畢竟中了舉人,就是流州吏司門生,這是半點含糊不得的。還有同鄉(xiāng)的舉子,都需要時常走動往來。
游淼一聽就頭疼,猜測應當是游德川知道這忤逆子不會再回山莊去了,才請沛縣縣令過來分說,便只好先聽著。不多時喬璋又帶著白氏親自上門來了,游淼簡直連哭都沒地方哭去,生平第一次家里來了這么多客,連茶杯都不夠分的。
當天稍晚時候,游淼已經在心里不住催你們快走罷,還在這里混鬧著,想蹭老子一頓晚飯不成,幸虧沛縣的縣令先回去,郭莊,安陸兩地的村長也都告辭,喬璋卻還賴著不走,而門外卻又來了個人。
這次是張二。
游淼忙道:“你來得正好,搭把手,把外頭老村長送的鵝給殺了,晚飯吃那個。”
張二放下褡褳,在門外應了一聲,他平素在沈園里也跟個小廝一般做事,眾人都將他當玩伴,程光武便問道:“揚州也放榜了,現(xiàn)如何了?”
張二答道:“我也中了舉,過幾日找少爺討點茶葉,正想上門去拜師呢。”
游淼還在廳堂里與喬璋說話,聽到這話就傻眼了,跑出來說:“張二,你中舉人了?!”
張二哎地應了,正和穆嚴追著頭鵝滿地跑,這下整個沈園都炸了,紛紛出來給張二道賀,游淼忙招手道:“過來過來,別管那頭鵝了!”
張二笑道:“只要在這沈園里,少爺依舊把我當書童使就成。”
游淼聽懂了這話,遂笑道:“行,你有心了,晚飯一處吃罷,順便給你道賀!”
江波山莊里出了兩名舉子,這消息震動了整個揚州,當天游淼吃了飯,和張二聊到深夜,張二雖是中了舉,卻依舊一副窮酸樣,連個字都沒有,游淼的字是當年喬珂兒起的叫子謙,只是平素不常用,意為“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此乃謙下之德”,合計著給張二重起了個名喚張文翰,又起了字叫墨懷。
翌日一起來,又有人上門道賀,這次這是揚州安平縣的縣令,本來游淼是流州人士,中了解元也無關揚州的事。然而安平縣卻有舉子張文翰在這山莊里,縣令便上門來拜謁,這次游淼便少年老成多了,畢竟安平縣令與自己父親游德川不相熟,跟揚州游家倒是曾有過往來,言談之間也熟絡得多。
第三天一早,江南游家又有叔伯兄弟來道賀,順便看游淼的山莊,接下來一連十天,訪客幾乎要踏平了沈園的門檻,直是應付得他筋疲力盡,搞得游淼都想閉門謝客了。
十天后總算消停了些,游淼索性帶著整個沈園里的小廝出去收花生,在門上貼了張條子,解元不在家!有客上門,全讓張文翰去對付,拍拍屁股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