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到了東市，東市較之西市要混亂得多，到處都是賣魚賣生鮮的攤子，地上濕漉漉的一層，四處都是泥，游淼說：“帶我來這兒做什么？”
　　喬玨道：“喏，你不是想招佃戶，找長工么？”
　　游淼站在一個圍欄前先是一愣，繼而馬上就明白過來了，東市是賣丫鬟賣小廝的地方，整個揚(yáng)州，交州的貧苦人家，都會拖兒帶女地到這里來，養(yǎng)不起兒的，便想著簽個賣身契，把兒女賣給富貴人家。
　　更有不少過不下去的佃戶，拖家?guī)Э诘氐綋P(yáng)州來找活兒干，還有皮膚黝黑的做農(nóng)活的短工長工，蹲在棚子角處，端著個破碗吃面。
　　游淼與喬玨衣著光鮮，剛走進(jìn)販人市集里，便有一群人圍上來。
　　“老爺，招工不？”
　　“老爺找人種地么？”
　　“老爺賞口飯吃罷！”
　　喬玨擋著人，生怕游淼被擠著了，呵斥道：“一邊去！”
　　游淼一見這么多人，登時喜不自勝，馬上拉著喬玨的袖子，說：“小舅，這些人我全要了……”
　　喬玨小聲道：“你別胡亂說話，看上哪個，小舅給你說話就成。”
　　游淼：“我山莊里是真缺人，有地沒人種……”
　　喬玨說：“請得起長工也不能亂請，有人是混日子偷懶的，交給小舅就成，這種事兒寧缺毋濫……”
　　游淼便跟著喬玨走，喬玨又回頭說：“李治烽服侍你雖說上心，可沒幾個使喚的終究不成，我本來想派幾個身邊人給你，奈何現(xiàn)在茶莊里的人都被那女的收買了。我就一個聽話的……”
　　游淼道：“我不從碧雨山莊里帶人也是因為這個……”
　　喬玨道：“我給你買幾個機(jī)靈的，你要放房里放房外都成。要丫鬟還是小廝？”
　　兩人站在小耳兒市前，一排站的全是人，各個蓬頭垢面，拿眼不住打量游淼與喬玨。游淼終于被震著了。以前從沒見過，如今真真切切接觸到了一次，這是在賣人。男女老少，明碼標(biāo)價，高的矮的，年輕的，壯實(shí)的，只要有錢，就能買走。
　　這還和販賣人口的人牙子不一樣，人牙子是要被官府抓的，這里的人都是自愿賣身，只為了混口飯吃，游淼良久有點(diǎn)說不上話的感覺。
　　喬玨手肘碰碰游淼，說：“問你呢，要男要女？”
　　游淼說：“我……我不知道?！?br />　　游淼看了忽然就有點(diǎn)心酸，他命好，真的命好，要是出生在這等人家，自己多半也是個等著被爹娘賣的命。
　　游淼道：“買男孩兒罷?！?br />　　“選我們家罷。”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忙說，“我媳婦沒了，就倆兒子，你把我們都帶著去，我給你打理花園，能種地，兒子都給你使喚?！?br />　　游淼正動心時，喬玨卻道：“你小兒子這才多大，能做什么的？”
　　那男人笑道：“都聽話的，今年也十一歲了?！?br />　　游淼說：“大兒子呢？”
　　男人說：“大的十六了。”
　　喬玨讓那小孩張開嘴，看他牙齒齊整不，大男孩牽著個小男孩，都曬得甚黑，提防地看著游淼。
　　“快叫老爺。”男人小聲說。
　　兩個孩子只是不吭聲。
　　游淼說：“要了罷?！?br />　　喬玨問那男人：“你姓甚么？戶籍紙帶了么？負(fù)債沒有？”
　　那男人賠笑道：“回老爺?shù)脑?，我姓宋，交州人士，是欠著債的，欠地主家七吊錢……”
　　男人拿出欠條讓看，喬玨朝游淼說：“不劃算，到那邊看看去?！?br />　　喬玨扯著游淼讓走，游淼卻回頭問道：“你為什么到揚(yáng)州來？”
　　“走?！眴太k在游淼耳畔低聲道，“你是來招人的，不是來當(dāng)活菩薩。”
　　那姓宋的男人追著游淼說：“少爺！少爺！我媳婦病死了，我爹傳我二畝薄田，交不起租，還被地主收了去，請不起大夫才借的錢……也沒錢埋我兒子的娘……少爺可憐可憐我，給口飯吃罷……”
　　喬玨笑著說：“別全信他們，半真半假，聽聽就成?！?br />　　游淼點(diǎn)點(diǎn)頭，索性不說話了，兩人走過半條街，一戶戶的要么賣身，要么找工。游淼這才知道，居然有這么多人沒有地，連一家人都養(yǎng)不活。喬玨又給游淼解釋，這些人都是沒了地，跑出來討活糊口。
　　這年頭不是說有幾畝田地就有飯吃，人種出東西來，收成得拿去賣，而米價面價，都操縱在商人們的手里，種幾畝薄田，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年頭，勉強(qiáng)只能供一家人糊口。而萬一碰上旱澇，收成不好的年景，又要應(yīng)對苛捐雜役，就只好拿地去相抵，找地主借錢。利滾利的沒錢還，地被收了，于是去當(dāng)長工，收不抵租兒，欠一屁股債，更繳不起朝廷的租，就只好背井離鄉(xiāng)，換個地方討飯吃。
　　留在原籍，還不起債，就得拿兒女去抵。
　　游淼聽得心里一抽一抽的，初時那點(diǎn)高興都煙消云散了，兩人逛過集市，忽見耳市西頭玉樹臨風(fēng)地站著個人，長身而立，邊吃著什么東西，正是李治烽。
　　李治烽拿著個燒餅在吃，邊低頭看面前跪著的倆小孩兒。
　　“李治烽！”游淼說。
　　李治烽見游淼來了，便從懷里掏出一串糖葫蘆給他，游淼摸出給他買的炸魚兒，李治烽接過就吃了。
　　喬玨在另一旁看人，游淼便問道：“船雇好了？”
　　李治烽點(diǎn)頭道：“雇好了，明天一早能走。”
　　游淼吃著糖葫蘆，李治烽吃炸魚，兩人都在看面前跪著的小孩，兩個小孩是雙胞胎，抱著塊木板，上頭寫著“賣身葬父”。身后還有個死人，死人身上用麻布蓋著，蒼蠅嗡嗡地響。
　　“怎跑這來了？”游淼說。
　　李治烽道：“聽說這里有找工的，想過來給你買幾個小廝，放院子里使喚?！?br />　　游淼擠了擠眼睛，說：“你不耐煩伺候我了？”
　　李治烽自顧自地吃，說：“我一個人，看不住你，你又使喚我去外頭干活，身邊又沒個人，找倆小廝，雜活讓他們做去，我就能跟著你了?！?br />　　游淼點(diǎn)了點(diǎn)頭，伸手去挽李治烽的手掌，兩人十指交扣地牽著，晃了晃，又說：“你以前也這么舉著個牌子等人來買？”
　　“呵呵?！崩钪畏槠ばθ獠恍Φ貭苛藸孔旖恰?br />　　游淼禁不住地想打趣他，李治烽說：“給他們一兩銀子，讓他們把爹埋了罷?！?br />　　游淼看那倆少年，雖瘦瘦小小，卻十分精神，便伸手摸錢，李治烽問：“你們幾歲了？”
　　“十五。”一少年答道。
　　“叫什么名字？”李治烽又問。
　　“我叫穆嚴(yán)，他叫穆風(fēng)?！绷硪簧倌昕戳丝醋约盒值埽痔а劭蠢钪畏?，游淼說：“誰是哥哥，誰是弟弟？”
　　先說話的那人指指自己，說：“我是哥哥?！?br />　　“去把你們的爹葬了。”游淼給他們一兩銀子，雙胞胎里大點(diǎn)的馬上起身走了，李治烽說：“這是你們的少爺，把事情辦完以后，明天清早到揚(yáng)州江邊碼頭來等罷?！?br />　　穆風(fēng)恭恭敬敬，給游淼磕了三個響頭，游淼扶他起來，便和李治烽朝市集東邊去。
　　“我背你。”李治烽說，“地上臟。”
　　“別?！庇雾捣炊X得有點(diǎn)不好意思了，被一群人老爺老爺?shù)亟?，又被家仆背著，?shí)在說不過去。喬玨見到李治烽，便招手讓他過去，說：“這孩子怎么樣？”
　　那少年安靜站著，只比李治烽高了些許，穿著雙破草鞋，手長腳長，雙眼不像尋常人渾渾噩噩的，十分明亮，說：“我不賣身，我哥犯了事，充軍去了，我就謀個差事，好使錢通關(guān)系。”
　　“你叫什么名字？”游淼問。
　　“你盡問人名字做什么？”喬玨打趣道，“小廝領(lǐng)回家，你不會自己給他們起個名字？”
　　那少年道：“我叫程光武。”
　　游淼看了一會兒，李治烽兩根手指挾著程光武手腕，把他的手臂拈起來，瘦得骨頭嶙峋，手指修長，皮膚黝黑。
　　“習(xí)武的好骨格。”李治烽漫不經(jīng)心道。
　　程光武要摔開李治烽的手，李治烽卻稍一用力，手指跟鉗子似的，程光武馬上五官抽搐，痛得悶哼一聲躬身。
　　“別欺負(fù)他。”游淼笑道，李治烽帶著一抹淡淡的笑意，松開了手。
　　程光武捧著手腕，說：“一月給我半吊錢，我就跟著你走?！?br />　　喬玨看了游淼一眼，朝程光武說：“行，你明天趕早的，到揚(yáng)州碼頭等罷?！?br />　　周圍的男人聽到這話，又紛紛涌過來，喬玨馬上道：“別擠！仔細(xì)擠著我家少爺！”
　　李治烽護(hù)著游淼，周圍圍了一群人，喬玨撣了撣袖子，云淡風(fēng)輕地說：“你們?nèi)硕嗔?，一時間我也說不出個究竟來，這樣罷，明兒起，你們自己到江波山莊來看看，從揚(yáng)州城出了官道往北走，過五里店走左邊那條岔路，渡河朝西北去，見到安陸村你們就問。一百二十里路，自己想辦法走罷?！?br />　　“老爺，到了就有地種么？”又有人問道。
　　喬玨說：“不一定，看你病沒病，懶不懶，等來了再說罷?！?br />　　眾長工心思各異地散了，喬玨說：“你也不選幾個丫鬟？”
　　“先這樣罷?！庇雾敌Φ?，“多了也買不起?！?br />　　最先姓宋的那男人擠過來，點(diǎn)頭哈腰道：“少爺。”
　　“我正缺個種花的，讓他跟我走罷?！庇雾抵鲃拥馈?br />　　喬玨見游淼喜歡這一父二子，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摸出一點(diǎn)碎銀掂量，放到那男人手里，說：“你還債去，可別拿了錢就跑?！?br />　　那姓宋的笑道：“能跑哪兒去，謝謝少爺，謝謝少爺?！?br />
　　當(dāng)天喬玨帶游淼與李治烽回家去，揚(yáng)州少源茶莊就在鳳尾竹弄堂里，和三年前來的時候并無太大區(qū)別，游淼站在弄堂外面就聽見里頭白氏的聲音在罵丫鬟小廝。
　　“混養(yǎng)的你這么大。”白氏聲音凌厲，“連個水都端不好，做什么吃的！”
　　喬玨一聽里頭嫂子在罵人便滿臉不耐煩，游淼卻拉著他的手，笑著擺手示意算了。三人進(jìn)喬家大院里去，正見白氏披頭散發(fā)，坐在院子里洗腳。
　　“嫂子，二哥呢？”喬玨問道。
　　“出門吃酒去了。”白氏黑著臉，沒好氣道，“你又帶的這什么人……喲，淼子！”
　　白氏變了副臉般笑了起來，游淼笑道：“二舅媽。”
　　“你大哥年前過來時還說你呢?！卑资掀鹕硇Φ?，“快過來坐坐?！?br />　　游淼嗯了聲，揣著袖子只是不過去，他娘和這個二舅媽素來姑嫂不和，喬璋又被老婆管著，每天連回家也不想回，成日價在外頭廝混，這家里一進(jìn)來就覺鬧心。喬家大部分時候有游德川幫襯，游淼知道她現(xiàn)在對游漢戈定是改了態(tài)度，也不大想和她套近乎，于是就免了。
　　喬玨進(jìn)內(nèi)屋去洗臉，說：“二哥不回來吃飯了？”
　　白氏高聲道：“我哪知道他吶，成天就朝外跑，跟丟了魂似的，現(xiàn)在也不知道在哪兒聽?wèi)蚰亍?br />　　游淼在院子里走了兩圈，赫然發(fā)現(xiàn)這院子變小了。
　　小時候喬珂兒帶他回娘家時，他就和喬玨在院里追逐打鬧，那時候覺得院子很大很寬敞，現(xiàn)在怎么就這么小了呢？走幾步就到了頭，沒意思。
　　整個院子里也昏暗壓抑，喬玨在屋里說話，游淼一步步地跳，又問：“表姐呢？”
　　“嫁人了么，正在家里?！卑资想S手拿了根竹條抽跪在地上的丫鬟，說，“哪有空隔三差五地朝娘家跑呢?！?br />　　喬玨又說：“開飯罷，甥兒也餓了?！?br />　　白氏不冷不熱地起身去吩咐飯，喬玨道：“游淼在我房里吃，來，小舅陪你喝點(diǎn)酒?！?br />　　掌燈時晚飯送上來了，喬璋一直沒回來，喬玨陪游淼吃了會兒飯，茶莊里的掌柜又過來對賬，明兒就得開門做生意了，不討了賬本去不成，喬玨只得把筷子放著，囑咐游淼吃好喝好，自去給掌柜對賬。
　　李治烽和游淼坐著吃，桌上就一碟豬耳朵一碟手撕兔肉兩個冷盤，姜爆鴨、蒸活魚、蒜苗炒臘肉三樣菜，確實(shí)比之沈園里吃的還不如。
　　游淼吃著那米，母舅家做飯他一向吃不慣，飯蒸得硬，少水，隨口說：“連個蒸蛋羹都沒有?！?br />　　“回去蒸給你吃?！崩钪畏檎f。
　　“飯好硬，噎死人。”游淼抱怨道。
　　李治烽莞爾，自己吃了三大碗，再去打飯時桶里卻沒了，游淼只吃了小半碗，剩飯朝李治烽碗里一撥，看著他吃，耳畔卻傳來白氏的聲音，正是在與喬玨吵架。還是當(dāng)著茶莊掌柜的面吵，料想是喬玨說了點(diǎn)什么。
　　“沒有茶苗子，憑你二哥那德行，你找誰要去……”
　　“話不是這么說，二嫂，這也是淼子要種的……”
　　“外甥外甥，整日自己家的事不上心，光朝別人家跑……”
　　“我在自己家里還能有事做了？”
　　白氏聲音尖銳，止不住地透過墻鉆進(jìn)耳朵里來，游淼說：“那女的老嫌我娘當(dāng)年卷了不少嫁妝走。”
　　“唔。”李治烽吃著飯，說，“嫁妝?！?br />　　“現(xiàn)在家里究竟誰當(dāng)家？我說話還算句話不了！”
　　喬玨一聲怒吼，白氏終于靜了下來，接著是摔門聲，外頭靜了。
　　片刻后外頭又有人路過，游淼探頭張望，見門外廊前一個女子駐足，說：“呀，淼子？”
　　那女子乃是喬璋小妾，游淼從前都叫她沙姨，叫了人，只是不起來，沙氏拿眼打量李治烽，一陣媚笑，說：“怎么今天得空過來了？這小哥又是誰？”
　　李治烽看了他一眼，游淼拿著筷子，朝他俊臉上戳了戳，說：“不許看她?！?br />　　沙氏走了，喬玨又過好半晌才臭著個臉回來，坐下見已沒了飯，喊道：“弘明！”
　　小廝過來提著飯桶去盛飯，片刻后回來說：“四爺，飯沒了?！?br />　　喬玨連話也說不出來了，李治烽吃剩小半碗，朝喬玨讓了讓，喬玨怒道：“吃你的！”
　　游淼笑得直拍大腿，喬玨嘆了口氣，無奈搖頭。
　　游淼問道：“茶苗的事，麻煩就先算了罷，改天我找二舅說去?！?br />　　喬玨知道游淼聽見了，也不瞞他，說：“反了她了，什么都管，一點(diǎn)茶苗能頂個什么事？又沒人種，你不理這事，今天晚上我就親自去趟茶莊，這家里待不下去了?！?br />　　喬玨草草吃了些飯便換身衣服出去，游淼就當(dāng)在自己家里似的，占了喬玨的床，又讓李治烽上來，兩人縮在被里睡，喬玨的被熏得很香，又有李治烽摟著，游淼舒服地說：“小舅的床舒服。”
　　李治烽嗯了聲，親了親游淼，一夜睡過去，四更時喬玨回來了，見兩人占了自己的床，便在椅上倚著，將就睡了會兒，天明時分，喬玨便把兩人叫醒，說：“起來了。”
　　游淼睡眼惺忪，臉也沒洗，迷迷糊糊地出去上了馬車，李治烽不知去了哪，游淼又靠在喬玨懷里睡了一路，到得碼頭上時，昨天耳市上買的幾個人已到了。喬玨去吩咐船家，又使錢讓碼頭工載貨，李治烽押著車過來，六千斤鐵錠先上船去，那船已吃了一半水。
　　“吃?！崩钪畏槔^一張小桌，把油紙包著的熱騰騰的油條給游淼，又轉(zhuǎn)身去江邊小店里買了碗豆?jié){。
　　游淼吃過早飯，精神了些，李治烽便給蹲在江邊的幾個新來的家仆發(fā)饅頭。
　　李治烽：“你叫什么?！?br />　　“程光武?！笔莞呱倌杲舆^饅頭，答道。
　　“我記得你倆?！庇雾党菍﹄p胞胎道，“穆嚴(yán)，穆風(fēng)?！?br />　　兩個雙胞胎不說話，接過李治烽遞來的饅頭。
　　又有兩家人拖家?guī)Э诘攘嗽S久，其中一家男人說：“少爺，給小孩點(diǎn)吃的唄?！?br />　　“都有。”李治烽挨個發(fā)了白面饅頭，那是喬玨招來的，一家人姓牛，另一家人姓錢。姓牛那家是一男一女帶個女兒，姓錢那家則是個寡母帶倆半大兒子。
　　天漸漸亮了起來，喬玨吃了點(diǎn)油條便隨手遞給小孩兒，游淼說：“走吧，小舅你等啥？”
　　喬玨臉色陰晴不定，也不說話，顯然是昨夜被氣狠了，游淼沒臉沒皮地過去蹭他撒嬌，喬玨繃不住，笑了起來，說：“再等等。”
　　江霧散盡時，來了四輛車，車斗上裝的全是三尺高的茶樹苗子，樹根處還用麻布裹著土，游淼登時欣然驚呼，喬玨說：“小舅可是把自己這點(diǎn)家當(dāng)都帶過來了，淼子吶，以后多仰仗你了?！?br />　　游淼笑道：“以后有我一口飯吃，就有你一口飯吃，走罷?！?br />　　五千棵茶樹裝了船，數(shù)人上去，大船浩浩蕩蕩，一路開往江波山莊。

　　一年之計在于春，春季一來，整個江波山莊里簡直是一片混亂，到處都是吆喝來去的工匠，大船在江邊卸貨，椴木七零八落，有的被去了樹皮，有的則已開始刨了，亂七八糟的，工匠們還在江邊支了幾個棚子，游淼去問過黃老匠好，便讓人將鐵錠堆在岸邊，領(lǐng)著人上沈園去。
　　喬玨上次來還沒見這架勢，道：“你這是要造福萬民呢，淼子。”
　　游淼謙虛笑答道：“造福萬民呢沒辦法，造福造福自己的山莊倒是行的?！?br />　　這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但江水仍不結(jié)冰，一行人進(jìn)了沈園，俱探頭探腦，顯是未曾住過這等富貴庭院，喬玨笑道：“嘿，小舅終于也過了回大戶人家的癮了。”
　　游淼虛虛踹他，調(diào)侃道：“你這是埋汰我呢。”
　　喬玨帶著個小廝前去收拾，便打算在這住下了，江邊腳夫又把茶苗送到沈園里來，橫七豎八，堆了滿后院，游淼讓李治烽去結(jié)算工錢，帶著新招來的佃戶進(jìn)了大堂，數(shù)人都站著。
　　游淼道：“在這處等等?！?br />　　都是窮苦人家，何嘗進(jìn)過這等富貴地方？當(dāng)即紛紛贊嘆沈園氣派，女人們帶著小孩在屋外等候，當(dāng)家男人都進(jìn)來了。游淼看了一眼，見穆風(fēng)，穆嚴(yán)兩兄弟里進(jìn)來了一個，想是一戶人家進(jìn)一個人，也算識規(guī)矩了。
　　游淼小時見過父親是如何對待佃戶的，入內(nèi)取了茶葉，親手沏茶，用粗陶杯分了一輪，說：“進(jìn)了沈園，就是咱們家的人了，以后要有什么事，大家好商好量。都過來，將茶分了?！?br />　　山莊少主請佃戶與下人們喝茶，也就意味著游淼正式接納了他們，當(dāng)即以一戶姓莊的人家?guī)ь^，莊、黃、錢、牛四家，各人過來接茶，都紛紛道：“自然對少爺忠心的。”
　　“嗯?！庇雾岛軡M意，添了一輪茶，說：“你們拖兒帶女的，就先在沈園里住下，不急，邊廂里尋一處住就是，今年一年先種地養(yǎng)家糊口，不夠吃的，向李治烽支就行?！?br />　　游淼一答允了吃飯問題，眾人紛紛都是松了口氣。
　　游淼卻道：“但今年提前支的口糧，明年都要還回來，一分利?！?br />　　姓莊的男人說：“是是，正是這么個理兒，斷然也不能白吃少爺?shù)?。?br />　　游淼說：“明日便去把田圈了，圈多圈少，量力而為就成，一畝地，五分租兒?！?br />　　這話一出，數(shù)人雖不太情愿，但也得點(diǎn)頭。游淼笑吟吟道：“我這山莊里的地，可是能種三季稻子的，你們不信自己去試試，來的時候都見著了？那水車就是開春供水用的，若種不到三季，我這人是頂好說話的，年底少你們點(diǎn)租兒也就是了?！?br />　　這話一出，數(shù)人才松了口氣。游淼又打發(fā)道：“你們四戶要租地種地的，都去歇著罷，明日開始去犁地，糧種到時會給你們?！?br />　　跟著船來的四戶人家都躬身退了出去，游淼這才想起昨天在耳兒市上招攬的那姓宋的沒來，料想是拿著錢跑了，雖一肚子火，卻也無計，只得當(dāng)被偷兒順了去。
　　堂內(nèi)剩下膚色黝黑的高瘦少年程光武，以及餓得面黃肌瘦的姓穆的雙胞胎。
　　“我也種地罷?！背坦馕湔f，“我租塊十畝的地，少爺也收我五分租兒成不？”
　　游淼正看他好笑，說：“你會種田？”
　　程光武一愕，繼而答道：“不會，我可以學(xué)?！?br />　　游淼道：“沈園東北角那塊地是好地，給你種了，五分你的，五分我的，種子我掏，但要種什么，你得聽我的。種完你愛怎么處理怎么處理去，我給你一口飯吃，但平日里你不忙了，得照料我兩匹馬，府里大小雜事，你也得擔(dān)待著點(diǎn)，我小舅喚你，你就把他吩咐的事給做了?！?br />　　游淼給程光武包吃住，讓他種塊沈園后面的地，還分一半給他自己去賣，當(dāng)真是天大的好事了，程光武忙不迭點(diǎn)頭告退。
　　又剩下穆嚴(yán)與穆風(fēng)這兩對雙胞胎，游淼想了一會兒，放房里伺候罷？自己也沒那么多事，讓他倆去做飯吧？看那小身板不夠折騰的，當(dāng)個園丁照料花草？又好像太閑了。
　　兩兄弟也十來歲了，看著怪可憐的，就像兩只猴兒，衣服破破爛爛。
　　游淼最后只得道：“去找李治烽，他讓你們做什么，你們就做什么?！?br />　　“是?！蹦聡?yán)躬身，帶著弟弟走了。
　　這兩兄弟不像其余佃戶，其余佃戶是來租地種田，歸根到底還是自己倚仗自己，連程光武也會說“我不賣身，只討點(diǎn)活兒干”則以。然而雙胞胎卻是賣身葬父，要和游淼簽賣身契的，當(dāng)時就在市集上的公證那里按了指印，寫了賣身紙。游淼怎么支使這倆人都不為過，但他生性隨意，自然不會像李延那般買個奴打著玩，頤指氣使的。別人待游淼稍好點(diǎn)，游淼便待他十倍以報，自己也相信，就像李治烽那種人，待他好，自然會一世忠心，不說二話。
　　正想到李治烽時，李治烽便進(jìn)來了，游淼問：“都打發(fā)走了？”
　　“嗯?！崩钪畏檎f。
　　游淼：“我讓那倆小子跟著你。”
　　李治烽：“嗯，他倆說了?！?br />　　游淼：“你讓他們做什么去了？”
　　李治烽：“洗澡?！?br />　　游淼笑了起來，拉著李治烽坐下，自己去換了副茶盤，將先前佃戶喝過的茶杯扔銅盆里，燒水燙洗，說：“這就沒事干了，喝杯茶吧。”
　　李治烽道：“我過午去郭莊安陸打鐵?！?br />　　游淼這才想起來，還得打鉸鏈做機(jī)括樞紐，打犁具鋤頭鐮刀，買毛竹搭腳手架，請短工幫喬玨翻地，種茶苗，遣人去買油菜籽兒，找養(yǎng)蜂人，買魚苗……當(dāng)即快要哭出來了。
　　游淼：“怎么盡有些做不完的事，哎，抽得我跟陀螺似的?！?br />　　李治烽莞爾道：“先喝杯茶?！?br />　　游淼取了一個壺，單拿了兩個杯，說：“這是我娘傳我的，汝窯的杯?！?br />　　“嗯?！崩钪畏檎J(rèn)真地看。
　　游淼瞥了他一眼，重復(fù)道：“汝窯的！”
　　李治烽：“？”
　　游淼敗了，料想李治烽也不懂這些，只得老實(shí)說：“仿的，只能哄我那啥都不懂的便宜大哥，我倒是想要一套呢?！?br />　　那套杯壺瓷光流轉(zhuǎn)，泛著香灰色，卻通體胎質(zhì)細(xì)膩，李治烽說：“很貴？”
　　“嗯?！庇雾当鞠牖Ｒ换Ｋ涣侠钪畏橐膊徽J(rèn)識汝窯器具，正色道，“要真是汝窯的話，這套杯壺能買下咱們整個山莊了?！?br />　　李治烽緩緩點(diǎn)頭，游淼沏了一壺碧螺春，那碧螺春俗名“嚇煞人香”，碧綠色的茶水一注入杯中，登時茶香撲鼻。
　　“壺只有一個，杯卻有許多……”游淼喃喃道，“就像一個老爺，娶好幾個媳婦……”
　　李治烽不由得笑了起來，游淼打趣道：“我爹說的?！?br />　　“我們?nèi)秩恕！崩钪畏檎f，“一輩子只待一個人好，踏踏實(shí)實(shí)過完一輩子，兒子女兒，生前身后，都不操心?！?br />　　游淼嗯了聲，答道：“漢人喜歡三妻四妾，像我爹那樣?！?br />　　“你呢？”李治烽頎長手指拈起茶杯，劍指托著杯底，竟是有模有樣，那俊朗瀟灑風(fēng)度令人不禁心折。游淼忽然覺得，這人不知何時，已不再是自己的奴隸了。
　　游淼笑了笑，沒有回答，李治烽把茶喝了，說：“你自然也是要三妻四妾的。”
　　“那倒不一定。”游淼隨口答道，提壺給李治烽添茶，說，“還是看人罷?！?br />　　李治烽把第二杯茶喝完，兩人都沒有說話，一室靜謐，游淼怔怔地看著外頭，忽然就生出不想成親的念頭。
　　他向來就離經(jīng)叛道，不知是繼承了父親的脾性，還是讀這幾年書時本來就心帶抗拒，將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等等話都當(dāng)成了狗屁。但歸根到底，或許還是受父母影響更多，娘是個古靈精怪的佳人，爹也是個不守規(guī)矩的才子。
　　成婚，娶媳婦，生一群小孩……游淼怎么覺得，這些事離他就這么遠(yuǎn)呢？要讓他自己選的話，還不如不成家了，就這么和李治烽守著，過過小日子。
　　反正老頭子既偏愛游漢戈，讓他去子孫滿堂就是。沈園的上一任主人是孤獨(dú)的，或許搬來這里，真不是個好兆頭……游淼胡思亂想，越想越遠(yuǎn)，及至李治烽打破了這沉默。
　　“走了，去打鐵。”李治烽說。
　　游淼嘆了口氣，點(diǎn)了點(diǎn)頭，李治烽邁出門去，見那雙胞胎兄弟已洗過澡，便指了一個，說：“你跟我走?！庇殖硪粋€說，“你跟著少爺，聽吩咐?！?br />　　李治烽帶了穆嚴(yán)出去，穆風(fēng)則依舊規(guī)規(guī)矩矩等在大門外，游淼說：“進(jìn)來罷?！?br />　　穆風(fēng)進(jìn)來，游淼說：“把東西收拾好，仔細(xì)點(diǎn)別碰壞了。”
　　穆風(fēng)輕手輕腳收拾廳內(nèi)茶具，游淼便自起身，背著手站在廊前看了一會兒，片刻后穆風(fēng)做完事過來，安安靜靜，站在身后聽吩咐。
　　游淼回頭打量他，見穆風(fēng)的臉洗干凈了些，頭發(fā)也順溜了，衣服卻依舊是那臟臟破破的一身，整個人站著，比自己矮了個頭。
　　得找個裁縫，給這幾人做兩套衣服……游淼邊想邊到后院去，整個沈園里都在收拾，四家佃戶住進(jìn)來，馬上就有了人氣，邊廂中吵吵鬧鬧，還有小孩子在喊叫，一派和樂氣氛。游淼自然不可能讓他們一直住在這里，等今年秋收后，就要讓他們自己出去蓋房了。
　　“老爺?！?br />　　“老爺好！”
　　一名佃戶正在抽旱煙，幾個人正坐在井邊聊天，游淼點(diǎn)點(diǎn)頭，說：“叫少爺就行，我還沒老呢?！?br />　　那姓錢的寡婦過來笑著說：“少爺，我也不能下地，剛正說著呢，要不我去給少爺做飯罷。”
　　“行啊?！庇雾敌牡勒?，說，“你能過來幫忙就正好了，給你按一天十五個錢算?！?br />　　錢寡婦忙道：“不行不行，怎么能拿少爺?shù)腻X？”
　　說著又看了兩個兒子一眼，這倆人一個已經(jīng)十八歲了，另一個小些的才十六，游淼也記不住名字，錢寡婦則三十來歲，游淼要堅持給錢，錢寡婦又連忙道：“得少爺賞口飯吃，來幫幫忙是應(yīng)該的。”
　　游淼點(diǎn)了頭，說：“李治烽一個人也忙不過來，先這么說著吧，廚房里東西是一應(yīng)俱全的，等他回來以后，倉庫里米面你找他拿就是?！?br />　　游淼在邊廂大院里轉(zhuǎn)了一圈，見牛家的在燒水讓小孩在洗澡，倆半大孩子嘻嘻哈哈地在木桶里鬧，不禁十分好笑，繞了幾步，便出來朝后院去。
　　沈園后院有個拱門，過了月牙門朝庭院里去，這里是昔年唐婉住的地方，名喚聽竹海，正與游淼住的東廂隔著個湖，干涸的湖上橫著縱橫來去的與字型橋板，待得有了水，倒是頗為別致的一方小天地。
　　從游淼的房間窗子望出來，便是那一片竹林，竹林對面則是聽竹海小院，此時喬玨正在讓小廝收拾打掃，住進(jìn)了院里。
　　“食不可無肉，居不可無竹?！庇雾荡е渥樱σ饕髡驹谠和?，聽到院里傳出叮咚琴響。
　　喬玨的聲音悠然道：“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淼子，你這里當(dāng)真是好地方?！?br />　　周圍已被大小梁翻修過一次，竹林在風(fēng)里沙沙作響，喬玨換了身月白色長袍出來，袍邊繡著卷云紋，手里拿著塊玉佩朝腰邊系，說：“外頭的竹子都是湘妃竹，長了上百年，這樣的園林，就算是揚(yáng)州府里的鹽商家，也是求之不得的，哪天你要是缺銀子，將這湘妃竹掘去賣，二兩銀子一棵也不愁吃穿?！?br />　　游淼打趣道：“我還想著要怎么個省錢法，把竹子都削了拿去搭腳手架呢。”
　　喬玨哭笑不得，拍了游淼后腦勺一下，說：“焚琴煮鶴，你跟我看看茶苗去?！?br />　　游淼先前沒仔細(xì)看，現(xiàn)在喬玨得空了，便帶他到后院，程光武正在挨個整理那三尺高的茶苗，喬玨一邊協(xié)助他搬弄，說：“這可是上好的龍井，你看看，這枝杈，葉子的紋路，看的懂不？”
　　游淼只懂綠茶，聞言只是點(diǎn)頭搖頭，喬玨給他詳細(xì)說了茶樹的種植，用什么土，用什么水，如何摘采，一年四季要怎么護(hù)理，游淼便一一記在心里，末了喬玨道：“這就得去招短工干活了，三天內(nèi)要把茶樹都種下去，我看你這里佃戶也不夠的呢，要出去招?！?br />　　游淼說：“這么快？”
　　喬玨一本正經(jīng)道：“人誤茶一季，茶誤人一年，不能再拖，北邊的土我上次已看過一回，確實(shí)是好地，現(xiàn)在就等著松土，準(zhǔn)備下種了?！?br />　　游淼道：“我陪你去，去郭莊招點(diǎn)短工，上回才找他們村長打過招呼。”
　　喬玨點(diǎn)點(diǎn)頭，游淼讓程光武看家，自己與喬玨帶著兩名小廝到郭莊去，這次沒有李治烽背著過江，四人便循江邊小路下去，搭渡船前往江北，再在市集雇車進(jìn)郭莊。